一
　　
　　 青草滩像个天鹅蛋，一半躺在湖心里，一半枕在陆地上。青草滩其实不长草，只长芦苇，苇子地多大？据说有次失火，湖里的鱼都蒸熟了！
　　
　　 骆湖里有鱼有虾，有菱角和莲藕；苇子地里长蒲，蒲草编包，包里装这一方水产，经高井镇运往各处去。高井镇的集日是红火的。鱼市一溜儿摆着红鲤、青鲫、白鲢、黄鳝，一扎长的肥虾；菜市的菜红如翡绿如翠鲜灵灵齐整整应有尽有。布贩子和娘儿们争尺论寸，牙行们忙着袖子里面摸指头；饭馆里飘出酒香肉香吆三喝四地划拳声，座无虚席。穷亡市上。扬琴悠扬、胡琴幽咽，唱琴书的女人檀板儿挑在指头上，一连串地打出一组明快的节奏，然后随着琴音哀哀切切地唱慢板：小奴家，小奴家来年才够一十八，啊啊啊——，俺的妈，急着要给俺找婆家，她哪里知道啊，他哪里知道我心中早已有了个他呀、呀、呀呀嗯——，说鼓书的，除了一面必备的响鼓外，还有一付说书的响板，鼓径尺二、三根指头捏根竹棍，鼓帮子鼓面一敲：“当当冬、当当、冬！冬！当冬冬！”月牙铜板就响了。说的全离不开隋唐演义、封神榜、水浒、七侠五义之类的话本。“好一个，”说书人唱：“好一个小罗成，年少英雄，他头戴，鎏金镶银的朝凤冠，他身穿、白绸白绫白战袍，锁金盔甲黄澄澄……”那边是打场子玩把式的，有杂耍、武术、卖药的、卖当的不一而足。
　　
　　 莲姑的家在高井镇上。女儿渐渐长大，母亲不放心就把她放到沙围子娘家。莲姑的姥爷是私塾先生，十分瘦削，穿一领蓝布长袍，举止斯文尔雅，常念叨“师者、传到授业解惑也！”的言词。田里的操作，则一概不闻不问、都交给三个儿子去做；家中一应往来，自有“贤内”经管。他乐得做“桃源客”。
　　
　　 姥娘一生勤俭和善，别无嗜好、只爱听书，听来再讲给别人听，虽没说书人说得生动，倒也无处不加含着她的同情和想象。她的外孙女莲姑和三儿跟前孙子骆六儿就是这听客中的常客。不偏不倚，姥娘的两只膝盖上一边爬一个。汪塘边栽植杨柳，这树枝条儿光滑柔润，树冠疏密有致地在天空里摇动。浓荫连接处，夜晚看了似龙似虎似神人腾展身躯，随你去猜去想去怕去做没完没了的梦。
　　
　　 姥娘爱在星光灿烂的天幕下讲古今。那时，晚风轻拂、蛙声也歇了，树的幽灵在夜空里活灵活现。莲姑和六儿便朝老人怀里钻。六儿比莲姑大四岁。六儿酷似三舅，白皮直鼻的，一双细长眼庙神样的半闪半眯着，透着心机灵秀。六儿粘知了、扎青蛙都带她。莲姑最怕六儿带她掏鸟窝。有回六儿爬上梯子把手伸进鸟窝里，先是掏出一团草，后来摸着一堆肉，一惊，随手甩出一条蛇，那蛇啪嗒一下落在莲姑的脖上。莲姑最怕那种不阴不阳又细又长的丑物，为这发了三天烧。六儿被三舅抽了一顿树条子，莲姑的烧也没退。姥娘端来半碗清水，在另一只空碗上蒙张毛边纸，然后筷子蘸清水朝纸上滴。纸湿了，水滴慢慢渗下去，再滴再渗时，纸上便呈出透明的水泡，鱼眼似的，有虚有实，有明有暗。姥娘用这种办法来测算莲姑病情的转机。
　　
　　 老娘边滴水边祈祷：
　　
　　 莲儿快好了，好了不发烧，
　　 莲儿烧退了，能蹦又能跳……
　　
　　 很快地，六儿屁股上火燎燎的肿痛平复了，莲姑的惊吓也为姥娘的疼爱所抚平。月亮还是那样明澈，星星仍要同他们一起听姥娘的故事。
　　
　　 姥娘讲她的预言，讲这一方风水的依托。她说每一块地方，地脉都有走向，风物都有定数，这全由地下潜伏的灵物来决定。比如青草滩下就卧着巨龟，驮着这个沉重的人世。乾隆爷得罪了彭城人，惹得巨龟不快，抬了一下头，骆湖里就拱起半个青草滩。姥娘说人要行善。因为在冥冥中人的一言一行上天皆有窥见。只要善行感动上苍，神仙自然会来会你。那时天光焕亮、霞彩布满天宇、笙箫琴瑟天乐盈盈、仙鹤就飞来接你了……
　　
　　 姥娘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人去了过不惯。
　　
　　 三舅这人怪。别人习武光明正大，他偏背着人。西屋的隔墙是苇子扎的有缝隙，莲姑躲进去偷看。天渐渐暗了，三舅领着六儿走进来闭了门，点了香烛，摆正蒲团又将中堂一副山水画移开。莲姑瞪大眼睛望去，山水画后还有一幅山水画，图上竖画了一根粗硕无比的墨条，墨条上端呈蘑菇状，下部则是一个黑茄子。三舅把六儿按在蒲团上教他念咒，咒语哼哼的，就像六月蜂，不间断地循环着一个节律。莲姑听不真切。三舅烧了黄裱纸，一边磕头，一边发出简洁果断地低吼：“嘿！嘿！”叫一声，头照青石撞一下。六儿显然犹豫了。三舅摁他脖子。第二天莲姑问六儿：
　　 “头上怎么了？”
　　 “碰的。”
　　 “碰只碰一下，这么多的青疙瘩！”
　　 “天墨黑。”六儿要走。
　　 “我见了！”莲姑冲他背影喊。六儿站住，狡猾地瞅着她，表妹十七了，难道她真的发现了？笑话！
　　 “你看见长虫搬家了？”六儿吓她。
　　 “我看见你给长虫磕头了！”
　　 六儿听了当真的就变了脸，莲姑怕了，忙说：“表哥，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不过……”
　　 “不过什么？”
　　 莲姑俏皮地扬眉毛：“你得告诉我！”
　　 “找死！龙头知道你偷看，咒语不灵，能饶你？”
　　 “谁是龙头？是三舅吗？”
　　 “不是不是！”
　　 “你们拜的什么嘛？”
　　 “走开！”六儿这么吼一句，跑了。
　　
　　 “年”来了。“年”是个什么？姥娘说“年”是个凶煞，见啥吃啥。所以过“年”的关得牺牲供奉。“年”得了贿赂安生了，大家才高兴。莲姑回高井镇过年去了。
　　
　　 六儿清早起身依例踢了腿松了筋然后开始练钢叉。雾在东方一束红暖中散去，现出地上一环套一环的灰圈儿。这圈儿是用“团蓝”撒上青灰扣出来的。团蓝径长五尺，独轮车上一放，能装六百斤的谷物。这圈儿是金钱与五谷丰登兼而有之的意思。是大伯夜间的杰作。再看屋泽四周到处贴着红贴儿。牛槽上贴：“槽头兴旺”粮折上贴：“五谷丰登”门口的树上贴：“出门见喜”。灶王爷灶奶奶是大红大绿的剪纸画，喜眉笑眼的，两侧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六儿烧火时就盯着看，他第一个发现灶奶奶和奶奶长得这么像！
　　
　　 整个年儿，人为的热闹场都没能提起六儿的兴致。朦胧中他有一种渴望一种烦躁一种忧郁压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正月十五。高井镇的锣鼓高跷队来沙围子拜年，孩子们驴驹子似的蹦着跳着，狗就跟在后面撒欢儿，空气中漫着喜庆的暖流，就连那些不常出门的媳妇儿大闺女也推推搡搡地走出家门，见了亲邻大爷大娘的喊得蜜甜。围子里放长鞭，爆竹炸得耳朵仍仍响，喇叭吹着“得胜回”，呜哇哇、哩哩哩哇哇……
　　
　　 晒场上正跑旱船。跑船的女子长得白俊，腰身也好，跑起来水步一溜一溜的，风扫湖面一样，划桨的艄公穿着“打渔杀家”的戏服，跑前跑后地直把骆湖使船的本事夸张得惟妙惟肖。后来又耍了狮子，这东西不但要耍出勇武刚健其中还需顽皮的天性诙谐的变化。舞毕，高井镇团拜会的头儿出来了，双拳一抱，朗朗说道：“沙围子的老少爷们婶娘姊妹们受礼，高井镇的商行农友有礼了！”说着四下里四个弯腰大鞠躬。接着说：“现在由大刀会的弟兄们练把式，首先由贵村骆三哥点将！”骆三站出来，神采奕奕的，走到头人面前屈下一条腿接过一面三角黄旗，呼啦啦舞了一圈，随手朝一个青年头上一指，那青年原地一个前空翻，窜入圈内，极麻利地抖去大褂，露出一身白绸紧靠灯笼裤。只见他双手合十，原地一个横身旋子，嗖地一下飞一个圆圈稳稳落在原地上。行家明白，这叫“观音朝圣”。是个礼数。那青年启动脚步、闪展腾挪、飞拳飞脚、轻捷若鹰击长空一般，紧要处一腿扫出，忽地一声，只见一条白蟒横空出世，看得人眼花缭乱。众人便哟地一声，毕毕剥剥拍巴掌。
　　
　　 后来，最叫人头皮发乍的场面出现了。“三哥”打头，十名头扎黑巾赤上身的壮汉站成一排，头儿烧了黄裱纸将纸灰捏在酒碗里分别递与他们，咕咚咚，汉子们一一灌下烧酒，将碗摔得粉碎，尔后齐声发力，“嘿！”“嘿！”“嘿！”吼得又急迫又凶狠。头儿手持钢刀，那刀青白光亮。有人递过一只公鸡。头儿捏着鸡冠子，公鸡又刨又叫，钢刀照脖上一抹，鸡身就“扑”地落下了。头儿手捏鸡头，一个个地给汉子看，汉子们木雕泥塑一般纹丝不动，头儿中风着魔似的舞了几下刀，拉了一个“金刚观阵”的架势，“呀”地怪叫一声，十名汉子随着喊叫“嘿”地一下都把胳膊伸出来，头儿攒劲儿抡刀向“三哥”胳膊上砍！众人的心早堵在嗓眼里，哪里喊得出？紧接着嘿嘿嘿又是三刀。那刀砍在手臂上就像弹球落在石板上。“登”地一下弹起，除了四道白痕，血丝儿都不见。
　　
　　 十名汉子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敬酒的、塞钱的、拿好话当钱使的、拿眼泪当好话的，都有。
　　
　　 六儿很自豪，他父亲今天露脸他也光彩，但主要的是这快刀斩臂他也行。他要把这点意思告诉身边的人。身旁站的这位准是胆小鬼，不然不会吓得一个劲地朝他身上挤靠。他回转头，咦？怎么是那个跑旱船的女子？粉脸白颈的，小伙子们都贼溜溜地朝这儿瞅。六儿臊得脸红，扭身就要离开，不想那女子开口叫：“表哥，我是莲子！”
　　
　　 二
　　
　　 太阳晒在赤裸的肩背上，脱了皮、汗一渍，火燎燎的难受。方才的雷雨扫了暑气，沙土地眨眼就干。
　　
　　 骆六儿躺在苇丛里想美事。稠密的苇林摇曳着去扫天上的云朵。天太高，视线穿过云的缝隙再看天，天是一抹淡蓝。骆六望得头晕。天像一口倒扣的锅——一个明亮深远的圆穹。骆六感到人的渺小，有次生发出一种自卑自怜的情绪来，是的，只要活着，谁也逃脱不了它的束缚，谁也无法抗拒它那巨大的感召力！自从他离开母亲浑圆的肚腹，他就得依赖母亲那双浑圆的乳房，而后吃着浑圆的馒头步入浑圆的坟墓。人生是太短了些。他想。他知道他本来不该想这个，他想这个还想得太早。但他仍得这么去想，直到想出酸酸的泪来，他的心绪才平静了。
　　
　　 他问自己，为什么表妹不在的时候吃肉都不香？为什么现在见了心就怦然狂跳？这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努力地想啊想啊最后终于想起来了，是那次莲姑发问时开始的。他是不会回答她那问题的，他同父亲膜顶参拜的是雄性动物赖以繁衍的那东西，那东西不能说，说也说不明白，那只是一种图腾，借以引发自身内力的模型。大刀会最崇尚阳刚之气。天下还有什么能比这东西更大胆、放肆、固执和惊心动魄呢？想到这，血在周身加速了运转，一次次地唤起他生命的勃举和觉醒。他闭了眼，憋着气，企图使狂荡的心悬崖勒马，把自家燃烧的身躯从魔火的炼狱中拯救出来，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喉头发痒发粘，真渴！他想喝，水就近在咫尺。茂盛的荷叶在水面撑起无际的绿野，还有荷花，开了的和未绽开的都玉立在那儿，粉的红的色彩使他再次想到跑旱船的莲姑的面庞及红晕。他脱去衣裤，赤裸着投到湖中去了。湖水是亲切的。奇怪怎么让这浸渍荷叶的水一泡，他那本来就骚动不安的情欲便愈加强劲了。
　　
　　 “噢！”他低吟着举着手要扇自己耳光，这时苇丛中有窸窣的声响，他住了手，于是看见一件花布衫在交叉的苇杆上。他一下失了方寸，心头好几条小虫子在爬，酥酥的。他想喊想把水弄出更大的声响时，那条白色的女性的人体已经迟疑地缓缓地冲他走来了。他紧忙把头埋在荷叶下。
　　
　　 下水沐浴的是莲姑。她常独自远远地跑到这片神秘的苇丛中洗浴。这里是女性的王国，除了荷叶翠鸟蜻蜓外，就是清风清水清纯的荷花香，她尽可以在苇丛的庇护下承受阳光的抚吻的。
　　
　　 她低下头，头发在水里散开，云似的荡呀荡的飘不走。她把头发甩在背后，向乳房上撩水，那是两只充满灵性的、结实而又饱满的肉团儿，淡褐色的乳晕在阳光下变得十分清晰；她的浑圆的大腿和小腿连接得那么自然和谐。高高地举着洁白细嫩的臀部。骆六像个火炭子，抹把脸，无比贪婪地瞅了良久，而后才一个猛子向湖底扎去。
　　
　　 水声惊动了莲姑。她急忙把身体埋进水里。她看见一个后脑勺在远处水面露出来，她像被水蛇缠住一样，惶恐地向岸边逃窜，赤裸的背影在浅滩上只一闪便被苇丛吞没了。
　　
　　 莲姑穿好衣服，静静地隐在灌木丛里，此时她不能急着往回走，她怕那目光认出她来。只有等到天黑，她才能像猫儿似的藏在夜色里。
　　
　　 骆湖七月的傍晚是美丽壮观的，在太阳失去强烈的光照变成一枚赤铁时，它竟拥有那样丰富的透明度和无比斑斓的色彩，辉煌而虔诚的云锦衬托着它，共同把一个漫长的故事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骆六像湖里爬出的怪物，东倒西歪地拨开芦苇朝家走。暮色压迫着他同时遮掩着羞耻。
　　 “噢——！”他吼着。
　　 几只水鸭扑楞楞拍着翅膀飞走。
　　 “噢——”他唱：
　　 太阳落去了，
　　 有月亮！
　　 妹子喲，你不必太慌忙，
　　 不如和我采莲去，
　　 我剥莲子你先尝！
　　 噢——
　　 荷花落去了
　　 莲花香！
　　 妹子喲，你不必费思量，
　　 不如和我撑蒿来，
　　 我肩白藕（咱）下苏杭！
　　 莲姑望着六儿远去的背影，掩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骆六在西屋的灵位前。一双眼睛灰暗、失神、迷乱。他的面前摆着一方青石，石面被皮肉和岁月磨得光润幽蓝。“嘿！”他叩下头去，石上留下一块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