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共汽车缓缓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
　　 窗外公路旁的松林已经郁郁葱葱，那一簇簇鲜绿的针叶，浮云一般从金生的眼前飘过，呼吸之间浓郁的松香便浸满了肺腑。
　　 车下坡了，眼前豁然开阔。公路下草地上，一朵朵金黄色的花吸引了金生的目光。
　　 “是蒲公英。”
　　 金生感到自己离家越来越近了，家乡的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二
　　 “生儿把这两包干制的蒲公英带上，部队上艰苦，遇着头痛脑热泡些水喝。”
　　 送兵的车启动了，金生娘把两个纸包塞到了他怀里。金生小时侯感冒发烧，娘就用干制的蒲公英花和根给他熬水喝，不几日便好了。
　　 三年后，金生从部队上回来探家。娘早早就等候在村口了。娘还不到五十岁，头发间已满是银丝，背也很驼了。见了久别的儿子，娘拉着金生的手一直从村口走到家。路上遇到乡邻，她只重复着一句话：“我们生儿回来了。”
　　 “生儿，我给你拿的那婆婆丁根儿和花好用么？”夜里娘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好，好用——”
　　 70年代部队艰苦，训练生产任务繁重,即使是感冒发烧了,又哪有条件熬水喝呢，金生满怀的愧疚。
　　 “哦——”娘踏实地睡了。
　　 金生就要回到部队上去了，看着娘往包里装干制的蒲公英时那专注的神情，金生的眼睛湿润了。
　　
　　 三
　　 “嘀——嘀嘀——”
　　 车到站了，金生用手绢擦拭掉眼角的泪水。
　　 “大哥——”
　　 “金生——”
　　 还没下车，浓浓的乡音已经充塞耳鼓了。
　　 金生与弟妹还有儿时的伙伴一一握手，看着乡亲们淳朴的笑脸和热切的目光，金生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儿时的村庄大变样了，村路都修成了水泥路，家家户户都住上了高大宽敞的大瓦房。弟妹们说，现在农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家中养小轿车、挖掘机都已不是什么稀罕事。金生很为家乡的变化感到高兴。在弟妹们的簇拥下，金生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看着儿时的老屋一成不变地伫立在院子里，金生的心震颤了。他冲上前去，用苍老的手摩挲着老屋的土墙。
　　 “大哥，你走后娘一直住在这老屋。我接娘到新房住，娘就是不肯，她说要等你回来。”二弟不无愧疚地说。
　　 大妹插话说：“自从你探亲离家后，娘总是在这院门外向村口张望，盼着你回来。”
　　 “大哥……”
　　 “我知道娘想我。”金生把脸紧紧地贴在土墙上，任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四
　　 夜里，金生睡在了儿时的老屋。
　　 老屋里一切如故，铺着竹席的土炕，土红色的老柜。下挂上悬的老窗。唯一不同的是，老柜的上方金生当兵走时照的黑白全家福旁边，多了几张金生彩色军旅照。金生那张两杠四星的照片，被娘挂在了靠近柜子的最下方。
　　 躺在娘过去睡的土炕上，儿时的一幕幕浮现在了金生的眼前。
　　 金生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是母亲最艰难的几年。为了填饱兄妹四个人的肚子，娘起早贪黑四处奔波。扫稗籽，挖野菜，摘榆钱儿，娘总是想尽办法把那些难以下咽的草籽、野菜做的更可口些,让正在发育中的孩子们健康地成长。
　　 记得一年春天，娘带着金生去挖蒲公英。金生说蒲公英太苦不好吃。娘说苦好能败火，关键时候能救人的命。金生不懂。夏天到了，娘带着金生去采蒲公英花，挖蒲公英的根儿。娘说这些东西能治病。这个金生信，他亲眼看见娘用它们治好了弟弟的腮腺炎和老妹子的痢疾。娘细心地摘掉花朵上的草屑，去除根儿上的泥土，把它们分装在两个篮子里。当年金生才十多岁，正是玩的年纪。六、七月，很多蒲公英已经成熟了，那毛茸茸的雪绒球在风中微微颤动。金生就一支地折一支支地吹，无数颗降落伞样的种子就随风飘向远方。金生饶有兴致地玩着，全忘了身边忙碌的娘。
　　 “娘……”
　　 梦里金生深情地呼唤着。
　　
　　 五
　　 娘的坟茔就在村子后的山冲里。
　　 “娘临走前，特意吩咐过的，要把她葬到村后的山腰上，那样她就能看到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和远方回来的生儿了。”二弟一边走一边说着。
　　 说话间，兄妹几个下得山凹来。脚下的草地上零满是盛开着的蒲公英。金生俯下身采起一朵朵金黄色的花。
　　 “你不在家这些年，娘每年都会采挖一些蒲公英花和根儿。她说你们部队上找这东西不容易，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来信要。前年夏天她老人家临走前，还叮嘱我们要采些花，挖些根儿给你留着。”二妹也折了几只花。
　　 “娘最惦记的就是你了，一想你就看你的照片。乡亲门问起你的时候，她就说生儿出息了，有很多的大事要办呢。”大妹哽咽了。
　　 金生的脚步更沉重了。
　　 娘的坟茔就在眼前了。
　　 “这——？”
　　 娘的坟前一地金黄。
　　 “大哥，这是我种的，娘看着这些盛开的蒲公英一定很高兴。”小妹微笑着。
　　 金生满怀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妹。
　　 “娘——生儿回来了。”金生默默地把一捧金灿灿的蒲公英,洒在了娘的墓碑前，重重地跪下。
　　 看着娘坟头上一簇簇金黄色的花朵，金生的视线模糊了。
　　
　　 六
　　 娘啊!您就是那蒲公英，穷尽一生心血，放飞自己的儿女。而儿女们就是那蒲公英的种子，从蹒跚学步起，便离开了娘的怀抱，且义无返顾地越走越远。
　　 娘老了，儿女们却不能在娘身边尽孝，不能为娘送终。儿女们留给娘的只有孤独和想儿时的煎熬。
　　 若干年后，娘的坟旁多了四个坟茔。在阳光灿烂的夏日，坟茔的周围盛开起了蒲公英金黄的花朵。
　　 不知何时，遍地的蒲公英中，一朵朵成熟了的雪绒球在烈日下微微颤动，一阵干热的风吹来，无数颗小伞竟相飞散，它们飞了，飞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