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爱人紫嫣回老家的时候，在县城汽车站等车，忽听马路对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便向那边张望，看见一辆红色奥迪轿车里有一位男士在向我招手：
　　 “宝生，快过来！”于是，我走了过去，站在轿车旁：“哥们儿，你是在喊我吗？”
　　 车里的人笑了：“我不喊你喊谁呀？”
　　 我仔细地瞅了瞅他，觉得这个人很面熟，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怎么，不认识我了？真是现在官儿做大了，连老同学都忘了吗？”
　　 “不不不，不是的，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你能给我提个醒吗？”
　　 “好，我给你提个醒！”说完，那人下了车，站在我面前：“你再仔细瞅瞅，看看我是谁！”
　　 我又瞅了瞅他，还是摇了摇头。
　　 那人突然朝我身上擂了一拳，哈哈大笑起来：“我告诉你吧，我是二蛋，我是黄必庭！”
　　 “是你呀，你这个臭小子，我愣没把你认出来，你可较以前发福了！”这可是真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县城里，竟然遇上老同学二蛋。那我还客气什么，一头钻进了他的车里。紫嫣看我上了车，紧接着她也上了车。
　　 在车里，二蛋一面驾车，一面跟我说话：“宝生，你有二十多年没有回来了吧？”
　　 “可不是，有二十三年了！”
　　 “那好，今天我作东，我请你们两口子吃饭，我再把在资中县城的老同学都找来，咱们好好聚一聚！”
　　 “那太好了，我也正想见他们呢！”
　　 不一会儿，轿车在一家豪华酒店门前停下，服务生为我们打开了车门，我们下了车。
　　 “黄总，您回来了！”我们刚走进大厅，吧台小姐这样同二蛋打着招呼，二蛋也朝吧台小姐点了点头。
　　 “怎么，这个酒店是你开的？”
　　 “就算是吧！”二蛋回答的很轻松。
　　 这又使我感到很意外，二十多年不见，这小子居然也成了大老板。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当年那个成天流着大鼻涕的二蛋联系在一起的。我重新审视起二蛋来，想从他那西装革履的身上，极力找寻当年二蛋的影子，除了那双小不溜儿的眼睛和挺大的蒜头鼻之外，就再也找不出一丁点儿当年的二蛋了。
　　 二蛋领着我和紫嫣上了楼，在楼层服务员的安排下，我们进了一个包房。
　　 “你们两口子先在这儿歇息，我这就通知大国他们过来。”
　　 “大国也在县城？”我问到。
　　 “是的，大国在县城开了两家桑拿浴中心，他可是当年和我一起闯广东的难兄难弟啊！”他这样说着，退出了房间，然后又轻轻的把门关上了。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大约两个小时后，服务员来敲门，告诉我说黄总在楼下餐厅等着我呢，于是，我和紫嫣下了楼。
　　 我走进餐厅的时候，老同学们都到了，大国、铁刚、二柱子、长锁、狗蛋儿他们都跑了过来，抱住我就不放，那热情劲儿好象要把我吃了。这时，二蛋喝住了他们：“你们干嘛呢，是不是有点儿亲热得过头了！”
　　 听二蛋这么一喊，他们都松开了手，把我让到桌前坐下。二蛋站了起来，举着酒杯说道：“今天赵宝生回来了，我把老同学找来聚一聚。人家是一年一聚，我们是二十三年才聚这么一次，难得啊！”说到这里，二蛋掉下了眼泪。坐在他旁边的大国碰了他一下：
　　 “看你，今天高兴的事儿，你哭啥呀？”二蛋用手擦掉了眼泪，接着又说道：“今天我太高兴了，我这是激动啊！来，啥也别说了，咱们先干了这一杯，千言万语都在酒中，干！”说完，他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席间，大家热烈地交谈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却居然没有喝醉，这可能就是应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话了吧，话也特别的多，凡是没来的同学我都问到了，最后我问到了阿芳。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回应，一个个都低下了头。看他们都不吱声，我就盯着二蛋问：“二蛋，你说，阿芳现在过得怎么样？”
　　 二蛋看我冲他来了，憋了老半天才说话：“你别问了，她过得挺好！”我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就猜出了他说的不是真话，于是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骗我是不是？她的丈夫对她一定不好，经常打她是不是？”我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是，是她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
　　 “是的，她已经死了，死了五年了！”二蛋朝我吼着：
　　 “我真没想到，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咋还没有忘记她呢！”
　　 我怎么能忘了她呢？阿芳是我的初恋情人，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我至今还珍藏在心中。虽然我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对那段感情，我丝毫也没有对紫嫣隐瞒，而紫嫣听后，非但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倒显得饶有兴趣，她说：“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我要把它写下来，写成小说，我想一定有不少读者会被你们所打动！”所以我这次回四川，她非要跟来，一定要见见阿芳，她说，她要为她的小说搜寻素材。
　　 “你跟我去行，不过你可不准吃醋！”临行前，我这样对她说。
　　 “我是那种人吗？你也太小瞧我了！”就这样，她跟我来了。没想到，我得到的却是阿芳的死讯。
　　 这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紫嫣也跟我一样睡不着，她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点亮了床头灯：“亲爱的，说说你的阿芳怎么样？”紫嫣头倒在我的怀中这样说道。
　　 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还是我读初中的时候，我从东北某城市转学到四川农村外婆家念书，我认识的第一位同学就是阿芳。因为阿芳家同我外婆家是邻居，又同住在一个院，于是我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我和阿芳上学放学在一起，出去打猪草也在一起，外面的人都说我和阿芳是天生的一对儿。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外婆和阿芳的阿婆在一起乘凉，两位老人谈到了我和阿芳，就听阿芳的阿婆说：“宝生这孩子我很喜欢，一点儿也不象城里的孩子那么娇气，来到咱们这乡下，啥都帮着外婆干，就是在咱这农村这样的娃儿也少啊！我在想，如果宝生要不走，我就把阿芳嫁给宝生做媳妇，那该多好啊！”
　　 这时，我外婆说话了：“其实阿芳我也很喜欢，长得又水灵儿又俊俏，如果能给宝生做媳妇我是巴不得呢！可是就咱们老姐俩儿说了也不算啊！”两位老人说的话，都让我和阿芳听见了，当时我们就在院子里的古井旁边玩耍。
　　 可能老人当初都没想到，她们很随便的几句闲聊，我们却听进去了，而且还当了真。从那以后，我还就真的喜欢上了阿芳，阿芳也喜欢上了我。有一天，我到供销社特意给阿芳买了一条红纱巾，下午见到阿芳时，我送给了她，并向她表示了我对她的爱意。阿芳很高兴的接过这条红纱巾，并将它系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还给我一个吻。从此以后，我们更是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青春萌动期吧。
　　 记得是一个中秋的晚上，天上的月亮是那样的圆。我和阿芳相约在村东头的大杨树下，旁边就是一个大稻草垜。我热烈地亲吻着阿芳，吻着吻着，一股热血充满了我的全身。我把阿芳摁倒在草垜上，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她的内裤，迫不及待地压了下去。也许是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也许过于渴望，所以动作就显得粗野。可能是我把她弄痛了，她用双手使劲儿地捶打我的后背，然后又用手掐进我的肉里，我却丝毫也没有感觉到痛。那时刻的我，正颠狂在如痴如醉的迷茫里。十几分钟后，只见阿芳双手耷拉下来，双眼微闭，仿佛进入了美伦美幻的意境中……完事之后，我和阿芳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
　　 “你这个坏种，这回满意了吧？”阿芳问我。
　　 “满意，从未有过的奇妙！”说完，我又问她：“那么你呢？”
　　 阿芳又使劲儿的捶打着我：“你坏！你坏！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
　　 就这样，我们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第一次偷吃了禁果，那一年，我和阿芳刚满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由于我们频繁地进行肉体接触，阿芳怀孕了。由于当时我们岁数小，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我和阿芳都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跟阿芳商量，决定将此事告诉大人。这一说可不得了，阿芳家里可炸锅，首先是她爸爸暴跳如雷，扬言非要打死我不可。我吓坏了，在五姨家躲藏了起来。大舅、二舅也做好了了准备，一旦阿芳她爸爸打上门来，就进行还击。大舅说，决不能让他们伤害宝生！一时间，两家的气氛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一个星期也要过去了，阿芳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但我仍然不敢回外婆家，我怕阿芳她爸爸说不定啥时候冲过来打我。
　　 到了第七天，阿芳的阿婆拄着棍子来找外婆，她对我外婆说：“这俩孩子都还小，一时冲动干出格的事儿。我们做大人的就要坐在一起来想办法处理，而不是靠打架就能解决的。如果此事要张扬出去，对咱们两家的名声都不好。”
　　 于是，外婆催促大舅给我妈妈拍电报，叫她马上回来。没过几天，妈妈果然回来了，她带着阿芳到乡卫生院做了人流。
　　 妈妈就要带我回东北了，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没有见着阿芳的影子。要走的前两天，我还在她家的房前屋后转悠，希望能再见上阿芳一面，可是我未能如愿。也许是阿芳不想见我，或许是她家人根本就不让她见我，把她困在了别处……
　　 走的那天，我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跟在妈妈的后面走着，直至上了火车。火车启动时，我突然看见站台上的阿芳，她正在追着火车跑，举着我给她买的那条红纱巾，在不停的挥舞着。显然，阿芳一定是看见了我，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妈妈，你看，阿芳！”我不顾妈妈的阻拦，不顾一切的将头探了出窗外，向渐渐远去的阿芳喊着：“阿芳，你等着我，我还会再回来的！”
　　 ……
　　 就这样，我离开了四川，离开了我心爱的阿芳。多少年之后，那站台上，阿芳举着红纱巾追逐着火车跑的情景，似电影胶片一样，时常在我的梦中回放。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三年。当我再来的时候，就再也见不到我的阿芳了！说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也许是受到我的感染，紫嫣也掉下了眼泪，她紧紧地抱着我，安慰着我说：“亲爱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伤心了，要保重身体。阿芳不在了，你的身边不是还有我吗？”
　　 第二天，二蛋用他的车把我和紫嫣送回了马鞍乡松树村。一下车，我和紫嫣、二蛋便朝山坡走去，来到阿芳的坟前。这时，紫嫣给我递过来一个用松枝和野花扎成的花环，我将它摆放在阿芳的坟前，然后久久地伫立着，在心中默默地对阿芳说：“阿芳，我回来晚了，我对不起你！我们今生做不了夫妻，但愿我们来生再做夫妻吧。到那个时候，我会好好的疼你，爱你，我们永远也不分离！”
　　 这时，突然起风了，好象是阿芳在地下感应到了我对他说的话，那风在我们的不远处刮成了一股旋风，一闪即逝，倾刻间不见了。
　　 告别了阿芳的墓地，我们朝村里走去。在村外的大路上，我们迎面遇上了阿芳的爸爸，我快步走了上去：“叔，您好吗？”
　　 老人站住了，默默的望了我许久许久，只见他老泪纵横，嘴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我望着老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抱住了他，我们爷儿俩痛哭起来……
　　 在阿芳的家里，阿芳爸爸又给我讲起了阿芳：“阿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认死理儿，你走后，阿芳就象换了个人似的，成天沉默寡言，一句话也不说，总是偷偷的掉眼泪。我知道，她这是忘不了你。后来，她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可是每一封信都是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后来我们听说，你考上了军校，当上了军官，我就劝她，算了吧，你这个傻妮子，别太痴情了，咱们配不上人家，人家现在是军官了，父母也是大官儿，怎么可能看上咱这乡里妹子，死了这条心吧！就在她二十岁那年，张颂明家托人来提亲，我就替她应下了这门亲事，来年的五月份，我就把她嫁了出去。可是没想到，嫁出去的阿芳过的并不幸福，他们经常打架，特别是张颂明知道了阿芳和你的事后，就往死里打阿芳，打得阿芳遍体鳞伤。就连阿芳生孩子坐月子，他也不放过，也找茬儿把阿芳打得死去活来。也就是那一年，阿芳不堪忍受他的暴力，终于和他离了婚。
　　 “这个王八蛋！”我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张颂明。
　　 “那孩子归谁了？”紫嫣问道。
　　 “当然是归阿芳了，当时孩子小，又在哺乳期，法院不可能判给他！”二蛋插话道。
　　 “是的，是判给了阿芳，再说，张颂明家压根儿就不想要这个女娃娃。”
　　 “典型的重男轻女！”紫嫣愤愤地说道。
　　 “离婚后的阿芳怎么样？”我又问道。
　　 “咳！”阿芳爸爸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阿芳离婚后就病了，长年起不来床，就在孩子三岁那年，因无钱医治去……去逝了！”说到这里，阿芳爸爸说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现在院子里：“外公，我回来了！”
　　 我打眼一看，十分惊诧：这孩子简直就跟阿芳一个样，活脱脱的阿芳在世！
　　 “来，到阿姨这儿来！”紫嫣这样招呼着孩子，没想到这孩子还真就不怯生，朝紫嫣靠了过去，紫嫣一下子将孩子揽进怀里，就象母鸡护小鸡儿似的。
　　 “告捷阿姨，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小芳！”
　　 “几岁了？”
　　 “8岁。”孩子又答道。
　　 “叔，这五年来，你把孩子养这么大不容易啊！”我感叹道。
　　 不容易又能咋着，反正这五年就这么苦过来了。虽然我没给小芳吃过什么好的，但也没饿着她，孩子也就这样天天在长大。不过，我现在愁的是，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真的有一天我不行了，小芳这孩子可怎么办，她可靠谁去呀？”阿芳爸爸惆怅道。
　　 听阿芳爸爸这样说，我的心也揪了起来，也为孩子的以后担心。我用眼睛瞅着紫嫣，心想，你不早就想到孤儿院领养一个女儿吗？现在这儿就有一个现成的。怎么样？咱们就收小芳做女儿？紫嫣此时也用眼睛瞅着我，还向我点了点头，看样子她也很喜欢小芳，也想抱养小芳。
　　 “小芳，过来，到赵叔叔这来！”小芳过来了，我把她抱了起来。
　　 “小芳，你愿意做赵叔叔的女儿吗？”小芳用眼睛看着她的外公，只见阿芳爸爸眼里露出惊喜的神色，他朝着小芳点了点头。
　　 “我愿意！”小芳也朝我点了点头。
　　 “那好，从现在起，小芳，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我就是你的爸爸，刚才那位阿姨就是你的妈妈。小芳，快过去，叫妈妈！”
　　 “妈妈！”小芳扑了过去，甜甜地喊着。
　　 紫嫣此时已经热泪盈眶，她张开双臂，把小芳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孩子，你是妈妈的好女儿！”
　　 ……
　　 这一天，我们带着小芳又来到了阿芳的坟前，我对小芳说：“小芳，快给你妈妈叩几个头吧！”于是，小芳跪了下来，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我站在阿芳的坟前，又掏出了一条红纱巾，用一块石头将它压在坟头上，我知道，阿芳生前就特别喜欢带红纱巾，所以我今天又给她买了一条，我相信阿芳也一定很喜欢。
　　 我对阿芳说：“阿芳，我要把你的孩子带走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小芳抚养成人，我要把她送进大学，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让她成为对祖国一个有用的人才！”
　　 ……
　　 火车要启动了，我对送站的阿芳爸爸说：
　　 “叔，你回去吧，过两年我会带着小芳回来看您的！”我又回过头来，对小芳说：
　　 “小芳，快跟外公再见。”
　　 小芳也把头探出窗外，向外公挥动着她的小手：
　　 “外公，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