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洛林就打电话，邀我喝酒。
　　 我知道：他知道我这阵情绪不好，一同聊聊天，替我解解闷。唉，人生的长河中，并不如歌里唱的“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现实往往是，三教九流，来来往往，貌似过江之鲫的热闹，但最后可交心的却没几个，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几年，生活的变动，职业的原因，身边的人川流不息，犹如乱哄哄观看一场拙劣的戏，看到最后，空荡荡只有三人：我、洛林、寒总。
　　 人常说：臭味相投。非也。洛林、寒总，大智慧投资公司领头人，经济学家，想必数学满分。但我自初中二年级起，就暴露出与生俱来的弱点，见了数学就头疼，见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公式、符号，就像见了妖怪，恐惧又莫名其妙——我永远不知道世上为何有这些东西，我从来就没弄清过它们与三姑六婆、亲朋好友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有什么关系。我仿佛天生就仇恨它们，正如它们在一次次否定我排斥我一样；因此一听到“叮叮当当”的数学课的铃声，我就逃，逃到学校院墙边的馄饨树下，替吴志满写《音乐的眼泪》。但是读到美文，喜滋滋一股美气荡漾开去，直冲头顶，哪怕只有一两行，都像被勾了魂，顿时觉得自己犹如吐丝春蚕，摇头晃脑，通体透明，继而被蝶化，飞翔……神经兮兮！
　　 就是这样差之千里的三个人，今夜，坐在阁楼上。
　　 就如往常一样，这两个少兄老弟一见面，总要热烈地讨论一番股票。酒杯握在我手里，晃晃的，在走神。
　　 这个小阁楼，看它的高度，显然是酒家改造的。透过木栏栅，居高临下看巴台上花花绿绿的装饰，莫不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原来那些眼花缭乱，光彩夺目的东西，竟是这样的肮脏！平素我们高度不够，仰视它，因此看不到。墙上的江南水乡的图画，老墙，小桥，村姑，也太艳了，艳若桃花。桃红柳绿，固然是江南春天的风景，但春不常在，淡雅些，文静些，让人看了，勾起对草长莺飞的追忆，不是更有意味？浓妆艳抹，使我无法想起范爱农，更别说萧涧秋。只依稀记得，萧老师因受了文嫂的上吊、王福生的缀学的刺激，毅然抛下陶岚的爱情，为建立理想社会，只身去南方也——大半世纪过去了，我想问一问：萧老师，你还健在吗？枪林弹雨，血雨腥风过后，你为之奋斗的理想社会竟成现实了吗？
　　 没人回答我，唯有酒，三碗不过岗——
　　 假如武松当年，斗杀西门庆的狮子楼，只是今夜的小阁楼，他还会浩气长存、千古留名吗？通部水浒，是看了林冲忧郁，忧思，柔美，牵牵绊绊的回味……这当然是长大了的事。年少时，直觉得问天下谁是英雄，唯杀人者武松也。因此，专挑武松的章节，跳着看。尚不过瘾，钻冰取火，弄了上下两部厚厚的专著，竟是评书，口头禅之类的太多，看得人不爽气——人生在世，大约爽气几回并不容易。杀人如麻，“扑呲”一刀插进去，解了心中无限的无奈和纠结。唉，要是自己也能这般痛快地“扑呲”几个，周遭的世界将顿时澄明，晴空万里……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谁谁，某某……
　　 “喝酒！想什么呢？”寒总端起杯，向我碰来，将我从遥远的不着边际的遐想里“叮”的一声撞醒。我吃了一惊，发现被我臆想中排在前面该“扑呲”的，竟都是我的亲属。
　　 “喝！”亲属又如何？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害人匪浅，难道不同样死有余辜？
　　 我并不喜欢暴力，更多的是喜欢不作为，喜欢阿尔季米特的山林、田野，坐在露台上，或随处转悠。我曾有九个月的悠闲时光，可以随处转悠，随便思考，懒散，写作，为梨春（《春色满院》一号女主角）的命运忧伤，为雪霞（《无字的情歌》）的婚姻哭泣……被我浪费了。在我的生命中，了无痕迹溜走了。今后还会有这样整块的时间做我的奴仆、乖顺地听我调遣，供我挥霍吗？如果有，又将如何，我又能做出些什么呢？我喜欢任妮亚——这么单纯，这么可爱，盲目崇拜的一个小姑娘，谁又能不跨过世纪长河，来到风光猗丽的俄罗斯，演绎一段含苞未放的恋情呢？再说丽达的自以为是的社会改良，扫盲，打针，发动群众罢免村自治会当家人，虽然不能从根本上摇撼农奴制度，虽然从作者“我”的眼光看来，毫无用处，却给了我一股朝气，一股行动的活力，一个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策马驰骋，又在哪里呢？而我的身边，是一片铜臭，算计，狼吞虎咽……浊浪滔滔，将我淹没。因此，此生，大约再也写不出空灵的东西，更别说从少年读到现在的《带阁楼的房子》。
　　 只有寥寥的志愿者，从大山深处，传来微弱的信息，就如一豆灯火……在明明灭灭招引着我的魂。
　　 “蜜斯修，你在哪儿呢？”
　　 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婚姻是前世注定的。家庭纠纷是清官都难断的，尤其是夫妻矛盾，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万不可率性行事，一厢情愿去替他们明辨是非。
　　 ——雨在乒乒下，水在哗哗淌，朋友沈租住的小屋后，因排水不畅如有万尾鲤鱼肚皮朝天翻江倒海。“呔，好壮观耶！”我们高呼，我们惊呼。为配合那浩浩荡荡的大江东去，我俩“乒乒乓乓”，将吃过的空酒瓶朝墙上摔去，尚不过瘾，干脆将没开的也摔他奶奶的，“砰”“砰”，音响效果绝好。
　　 ——一弯新月挂在树梢，一颗流星拖着尾巴，从我的头顶一扫而过。今夜静悄悄，虽有栀子的香气，不知从什么地方袅袅飘来，时浓时淡。但，“我怎么感到气闷呢？”我说，“很想听个响。”“乒”的一声炸裂，朋友手里的进口水杯在不远处碎尸万片，“我就让你听！”
　　 啊，六年了。这样神交的朋友，从少年开始，一路走来，磕磕碰碰曾发生过多少事……但绝了音讯，已有六年矣。就是因为我自恃关系匪浅，盲目调解他们的所谓夫妻矛盾，或许言词过激，或许不够艺术？记得那天我说：“要求别人是白马王子，自己得是白雪公主吧？”真应了那句俗语：夫妻没有隔夜仇。一夜之间，他们一笑泯恩仇，我成了孤家寡人，由原来的座上宾一举沦落为“不受欢迎的人”。
　　 重色轻友？不太像。
　　 ……路迢迢，水长长，朋友，你还好吗？
　　 但是我的忧伤，我的烦闷，远不在于此。
　　 在哪里？在何方？不可说，说不清。我端起杯，摇摇晃晃，举向他们，泪水飘逸……
　　 洛林看到了我的不开心，却不知道我哪里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于是投石问路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
　　 使我知道，他无疑是一个硬汉，比我坚强。因为这些事，在我的生活中，从来就不曾发生，匪夷所思。我的岳父岳母那儿，在我们困难时期，一直是后勤总部。“春风得意马蹄疾”正相反，我与我妻相识那阵，基本上是我一生最低潮的时候，但老人家并没有嫌弃我，嫁出去了一个女，反而增添了几口负担（那时候，我外甥女也跟着我）两老的退休金并不高，还得为我留饭；而婚后的我妻，是时常深夜开着车满城寻找其夫的：不知他醉在哪片草地，哪棵他荒唐地以为值得一躺的大树下。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因此，这个硬汉让我起敬。
　　 “我们三人是一起的。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啊！喏。”少壮派寒总也因我而喝多了，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鼓鼓的钱包塞在我怀里。
　　 朋友，我不要钱包。我要的是，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不断劝说自己，做自己的工作，顺应其变。我的周遭，群魔乱舞，小鬼猖獗，我无力改变现状，但我可以学习适应。祖宗有言：“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小环境只要耐心，就有改变的可能，大环境也是物极必反，即使他娘的三五年依然不反，我也可做个逍遥派，死人不问，但心知肚明。我再也不去说……但我可以笑！经常笑，想笑就笑，想哭也笑。我没有点破你们的贪得无厌呀，我没有说你们浑水摸鱼呀，我只是笑笑呀，难道笑也是打小报告、给我小鞋穿的理由吗？天王老子那里也说不通！
　　 就这样！将我奈何？
　　 这样想着，犹如在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里爬行，看见了光亮，就高叫一声：“服务员，拿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