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回了趟娘家。站在二叔家的堂屋门口，一转头，我望见了靠后院的那间屋子，门口挂着熟悉的白布帘，门静静地关着。悄然无声息。
　　 那是奶奶的房间，我已经好几年不曾踏入了，每次来都是匆匆，不敢把目光多停留几眼，偶尔有风，白布帘子随风起落，帘子下面的门，仍是静静地合着。没人主动提起这件事，包括一起高声谈笑的家人。想起奶奶以前开火给我煮鸡蛋，我急急地摇着手：“不吃不吃！”奶奶就生气了：“怎么，几个煮鸡蛋，奶奶给你吃不起吗？”我尴尬地笑了：“其实不是，其实不是，奶奶，我只是想你把鸡蛋留给你自己多吃。”奶奶笑了，拢了拢鬓边的银丝，轻轻的捅旺炉子里的火，添上一瓢水，于是我和她，安静地坐在屋里的凳子上，等待水开。
　　 其实奶奶，我不饿，日子远没过得那么穷，不会穷得吃不起几个煮鸡蛋。只是您老人家，一件小事记到老，总记得我那段艰苦的日子，穷得连菜油都吃不起。奶奶真的老了，老得只剩下唠叨，老得记不起很多事，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啰啰嗦嗦地总嫌我买东西，非要我再给孩子带回去。那个神秘的小柜子，总在我面前无数次开启。奶奶其实不知道，我小时候，总是流着口水望着它，却从没亲眼目睹她开启过一次。那个时候，总觉得小柜子里藏着太多好吃的，只是，奶奶总舍不得多给我一点。
　　 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滴落，人多，都在院子里谈笑，我只能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擦拭。
　　 想起从前，坐在奶奶背后看奶奶打花花牌，几个老头老太太，也会嬉笑。我偷偷掀开桌上铺的褥子，褥子下奶奶的玉米粒多了又少了。我抬眼看了看奶奶，奶奶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牌，我没做声，悄悄地把几毛钱零钱放到了褥子下面。可是牌打到最后对不上数了。奶奶数着手里的毛票，坚持自己没输，大家都哈哈大笑，那几个爷爷奶奶都精着呢，都看见了我的小动作，可谁也不会告诉奶奶。回家的路上，奶奶突然问我，英儿，是不是你给奶奶放钱啦，要不怎么对不上数呢，我赶忙说，没啊没啊，哪能呢。奶奶乐了，狡黠地冲我撇了撇嘴说：当我真的老糊涂呢，我看见啦，就是不说，省得他们几个笑话我输光了，好没面子哦，哼！说完自顾自慢慢回家去了，留下我瞪着眼站在原地，哎呀，奶奶这个老精明。七八十岁了还这么好玩。反倒把我装进去了！
　　 奶奶年轻时就很勤快，到老了也没闲着。每年秋收夏忙，她干完家里的活还要出去拾麦子，拾玉米。好像总不知道累，印象中的奶奶，从不多是非，没活干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家里纳鞋底子，要不就是和一群老头老太太打花花牌。奶奶说话声音大，很响亮。村里谁家有个难事啥的，她总是提着东西去看望，说些宽慰话，分析开导。在村里很有人缘，奶奶细致，地上掉的粮食她总要捡起来，她的屋子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双勤快的手，做完了一年四季春秋冬夏，做完了一生一辈子……
　　 想起我以前的承诺，我总在宽慰奶奶，等我过好了就把奶奶接去住一段，哪怕就住一天，奶奶总是笑，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是那么端庄，粗糙的大手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在凳子上，自己哆嗦着拿钥匙打开小柜子，又摸出几个白花花的鸡蛋来……
　　 可，怎么一转眼，奶奶已过世快五年了，如今，又到中秋月儿圆，可我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接受再也看不到她的事实，我常常梦里梦到她，梦到她银发一丝不乱，梦见她冲我笑，梦见她给我煮鸡蛋……虽然从小到大，我都不是她最疼最骄傲的孙女，可是她却是我唯一的最亲的奶奶……
　　 奶奶躺在棺材里的那张脸，我到现在也不能忘，容颜枯蒿，静默不语，那不是我心中的奶奶。我的奶奶会说话，会笑会流泪，可是，如今阴阳两隔，奶奶的微笑我又能去何方找寻？只剩下我，独自面对这扇紧闭的门，默默流泪。
　　 打开二叔堂屋后的小门，奶奶的窗子朝着后院，我轻轻地走出门来，几步远的地方，奶奶的窗户紧闭，绿色的窗纱已经陈旧，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后院的风，呼呼地，瞬间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我望着几步远的小窗，迟疑犹豫，终究止步未前。但是，奶奶，我想您，您的形象一直活在我的心中。去年清明节，我曾用笔叙说着我对您的思念：
　　 1
　　 奶奶是在她生日的前一天去世的，一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是寒冬腊月的清晨，天很冷，还刮着风，我刚起床打开门，娘家村的一个叔戴着孝站在我家门口。我一时全明白了，必是奶奶去了，我的泪刷地流了下来，我早在前一天就给奶奶买好了她爱吃的糕点、奶粉和香蕉。其实我知道，奶奶病了，病得很重，这些好吃的她其实吃不到，可……我还是买了，我准备好一切，准备第二天回娘家给她老人家过寿，如今，一切都用不上了！
　　 就在奶奶去世前三天前我接到母亲电话，说奶奶大概是不行了，让我赶紧过去看看，我知道奶奶摔了一跤，可是我前几天去看她，她还是神志清醒的呀。我抖着手挂了电话，匆匆赶到四爸家，奶奶的小屋里，父亲四爸五爸都在，奶奶毫无生气地躺在炕上，瘦弱的胳膊上吊着针，胳膊上全是青紫的针眼，眼睛紧闭，容颜憔悴，唯有那一头银发还那么一丝不乱，看到奶奶这样，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四爸拉着我说：娃，别哭，你婆好着哩，是睡着了！我不信，我用手去摸，真是热的，这时奶奶听到声音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我，用力地张着嘴想说话，却只是嗯嗯呀呀的模糊的不成句子。我抱着奶奶的肩膀，哭着说：“婆，你怎么成这样子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英儿啊！”奶奶的嘴巴一张一合，我终于听到她叫出我的小名，这时，我清楚地看到，奶奶的眼角缓缓地滑下了一滴泪水。
　　 我知道，奶奶累了，爷爷早在我六岁那年就去世了，在我的记忆中，极少看到奶奶掉眼泪，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十几岁就媒妁之言凤冠霞帔坐着轿子抬着嫁到了爷家。爷是个老实人，比奶奶年龄大出很多，爷脾气倔，总是闷声不语，是个忠厚善良也没多大作为的庄稼汉子。奶奶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十分的端庄，年轻时就算是回趟娘家，也会有马车来接她的。这样不同环境长大的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自然有很多摩擦，不停地拌嘴吵架。关于爷，我的记忆实在不剩下什么了。爷是在睡梦里去世的，走得十分安详，我母亲常对我说，一生不害人的人，死也死得安静不受罪。这话我一直认为很对。因为奶奶也是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去的，从得病到去世只有短短十天。奶奶一生受苦很多，生了九个孩子，只成活了父亲兄弟三个，我的大伯去世时已经十几岁了，非常聪明，几个乡里就他一个高分考到县里念书，后来得了绞肠痧，还没等从学校送到医院就死了，年轻人死到外面是不能回村的，草草埋到渠上。遗物也只有父亲跳到坑里嚎哭地抢下的一个算盘……我想，奶奶的心那时该是多么地痛啊。
　　 2
　　 我们老何家的家风，在村子里那是叫得出响头的，到了我们这一辈，堂兄妹十一个，出了六个念大学的，三个当了教师，走到人面前个个有礼貌，就一两个不成器的，呵，我自然属于那不成器的一个，每次回娘家，我都要去看奶奶的。奶奶老了，年轻时候的锐气傲气早已磨得精光，孙子孙女们来看她，是她最快乐的时候，我还记得很清楚，零二年我那年过得最艰难，丈夫远在新疆打工，他和我商量了赚钱先还账，隔一两月给我寄一点生活费。有一次，家里实在是没钱了，三岁的女儿看人家吃方便面眼馋，我搜遍口袋也只搜到七毛钱，我就用五毛钱给女儿买了一包方便面，自己凑合着跟孩子吃了一星期的白水煮菜，丈夫的生活费这才寄过来。后来有次闲聊无意中让我母亲知道了，母亲又说给奶奶听，后来我再去奶奶家，给她买的东西她都坚决不要，要我拿回家，她说：“我娃可怜得很，咋受这苦，以后别再给婆买啥了，别乱花钱，婆老了，不馋嘴，你给娃拿回去，别让娃跟着受可怜！”后来我日子好过了，给她买好吃的她还是重复那些话，还老偷偷给我塞鸡蛋塞好吃的让我装回家去，弄得我苦笑不得，所以每次去，我都要给口袋装上几张一百的五十的，她要再唠叨我就拿给她看。
　　 奶奶一生都在干活，她是个勤快人，一刻也闲不住，就算是临终的前十天，也是干活摔倒才站不起来的，还记得那时我还小，每到夏收季节，奶奶都要出门捡麦穗，早出晚归的一个夏收下来总能捡到两三百斤麦子，也足够她大半年的口粮了。我常想，爷去得那么早，奶奶难道不寂寞吗？每次我询问奶奶，她总是笑而不答，还说我是个瓜女子！呵呵！
　　 奶奶刚摔倒时，意识还是十分清醒的，我去看她时，她紧紧地拉着我得手说：“英娃，婆老了，早都活够了，我娃还年轻，要好好活哩，我娃可怜的，一礼拜都没油吃……我听奶奶又扯起这陈年老事，赶紧习惯性地摸兜，没想到出来急了，没装多少钱，只得板起脸说：“看婆呦，啥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说的大家都知道了，现在我日子早过好了，你还扯这个存心让人笑你孙子女嘛！”奶奶咧起没剩几颗牙的嘴呵呵地笑了。没想到这才几天…….
　　 奶奶的生日是腊月十五，前一天我就买好了奶奶爱吃的东西，我听父母叔婶们商量说给奶奶好好过个生日，因为人家都说，老年人病重只要能扛过了生日人就没事了，就还可以活很久的，再者我也听母亲在电话里说，奶奶见了广州赶回来的弟弟，精神变得很好，意识也不模糊了，居然要坐起来吃东西，还喝了一小包弟弟从深圳带回来的奶粉，吃了半个大姐从咸阳给她买的鸡蛋糕，大家一时都很兴奋，因为在这之前，奶奶已经几天不进食了，吊针也扎不进去。谁知道，谁知道这竟是回光返照！弟弟回来的第二天凌晨时分，奶奶就永远地去了，离开了这个她也许早已厌倦了的世界，离开了爱她思她念她的亲人们，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了…….
　　 3
　　 当我赶到奶奶的榻前，屋子里已挤满了人，我早已泣不成声。二伯说：“把盖布揭开，让娃再看一眼。”不知谁解开了盖在奶奶脸上的白布。奶奶安静地躺在哪里，穿着她最爱的深蓝衣裳，面无表情，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衣服很整齐很干净，头发一丝不乱。我一下子跪到奶奶身前大哭起来，堂弟堂妹都在扯我的胳膊拽不起我。我哭，我的意识很模糊，我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二伯说：“娃，别哭了，你婆是高寿，八十七了，这是喜丧，你婆享福去了！”真的吗？享福去了，为什么我的心还是这么的痛？弟妹们拽不起我，也大哭了起来，房间里乱成一团，我想起儿时，我犯了错，母亲追着我揍我，我吓得钻到奶奶的小房子里，听的奶奶跟母亲撒谎说没看见我，我想起我小时候跟着奶奶拾麦穗，看着奶奶佝偻起的腰，我想起奶奶攥着我的手给我塞好吃的，总怕我饿着，我想起远嫁兰州的二姐要回去时，奶奶赶过来送她，娘几个哭成一片。
　　 什么都没有了，曾经的恩怨，痛苦，伤痛，欢笑都随着奶奶一起走了。在奶奶的灵前，我望着那一小碗长长的寿面，又一次泣不成声……
　　 昨夜，睡梦中，恍惚之间我又跑到了奶奶以前住过的老屋旧房子。还是那个小土炕，还是那盏小油灯，还是那样慈祥端庄的笑容。奶奶端端正正地坐在炕头上。我乐了，去拉奶奶的手，灯忽然灭了。我急了，一喊，从梦中惊醒，满头的冷汗，心脏扑通通得急跳。眼睛望着天花板，我瞬间清醒了，奶奶，早已离世三年快半了,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
　　 我疲惫得合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缓缓地淌了下来…….
　　
　　 谨以此文，献给我深深怀念的奶奶，愿天下所有老年人健康长寿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