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之滨专栏·母亲的故事】最难忘的一盒饼干
一
二零零八年七月四日,对于我来说,这是个不平凡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从小到大,每到一年的七月四号这一天,我都收不到蛋糕,小时候家里没钱,能吃饱饭已经算是很庆幸的事了,哪还有心思去奢望着能在生日那天吃上好大好大一块蛋糕。
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块大蛋糕啊,吃的时候奶油会粘的满嘴都是,还有鼻子上,总之,哪怕整张脸上粘的尽是我都不会在意,因为那生日是属于我的,那蛋糕是属于我的,那快乐是属于我的。
那是很小很小时候的梦想了,那时第一次躲在屋外面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过生日才知道蛋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黄黄的上面再抹上一层白白的,用刀子切成均匀的几块来,一人手里拿上一块,一吃,白白的奶油便沾得满嘴都是,看他们吃的很爽的样子,我却只能站在屋外谗得直咽口水,可是吃不到。
后来那个孩子看到了我,他从高高的座位上跳下来,推开门一下子就站在了我面前,他穿的衣服很漂亮,额头上也贴着花,他先是疑惑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再是一用力推开我:“臭要饭的,滚开!”
我当时很诧异,一个孩子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他再怎么羞辱我,我还是盯着他手里的蛋糕看,说实话,我真得好想吃上一口,尝尝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到现在,我依稀还记得自己那时的模样,人瘦骨嶙峋的,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营养不良。
所以那时的自己更像是一个低能儿,每天只是用力睁着眼睛,看谁家门开着就会站在外面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吃饭时津津有味的样子然后自己就不停地咽口水,直到人家出来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他们把门关上,我就会离开,再回到自己的家然后躲进厨房烧红薯稀饭喝,母亲一天都很忙,听别人说她要端着篮子追着长途汽车跑很远很远,为的就是卖掉那整整一篮的烤红薯,而且我还有个弟弟要照顾,他太小,又总是很调皮,母亲怕他闹事所以每天出门之前总要叮嘱我一番。
家里又没别的可吃的东西,除了红薯还是红薯,因为母亲卖这个,一次总要进好多,所以我和弟弟我们也只能吃这个,好的时候当然也会有些咸菜吃的,但绝大多数,我们都只能干喝粥。
其实也不是家里穷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母亲每天临走前总要给我留一块钱,嘱咐我中午买点小菜炒着吃,我嘴上应着母亲,暗地下却将这钱收起来,我知道母亲挣钱不易,所以更不能乱花了。
那时弟弟也已经上学,我读三年级,他读学前班,他不爱干净,所以早上新换的衣服到中午一回来便脏的不成样子,我知道,他准又和别人打架了,他就是那么调皮,从不听我和母亲的,为此他也不知道挨了我和母亲多少打,我那时八岁,虽然瘦,但是打人却很厉害。
我总是用很长很粗的棍条抽弟弟,刚开始打的时候还会有些心痛,后来打多了也便麻木了,再后来,要是一天不打他我就浑身不自在,所以总是找个理由就揍他。
二
我至今都不敢想象打弟弟时的情形,那时只是觉得打他是一件很畅快淋漓的事,可是长大了,我却觉得那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想想,我打的人是谁啊,那可是我的亲弟弟。
我不敢想象,可是又不得不去想,是的,一个人,他是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过去的。
童年的一切,对于我,那记忆都是刻骨铭心的,如今,我常常会在梦中想到那些情形,想到我打弟弟的情形,想到母亲打弟弟的情形,还有弟弟那痛得撕心裂肺地哭喊时的情形。
我也会觉得痛,就像是打在了自己身上,痛彻身心,我便常常在梦中惊醒来,然后情绪失控一下就哭起来,我恨我自己怎么可以那样去对待弟弟,他可是我的亲弟弟!
弟弟的门牙至今仍少了一颗,大学放假,回家,每次一看到弟弟,弟弟总会很亲切地冲我笑,然后就会露出他那颗缺齿,就像是一个洞,格外的明显,一看到,我的心就会痛个不停。
要不是因为我,弟弟的牙齿现在应该是完整的,弟弟六岁那年,冬天,一个中午,他在路上和别人打架,回来晚了我就揍他,他被我打得很痛,便用牙齿咬我的衣服,我用力一扯,就把他的门牙扯下来了。
那天中午,弟弟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是我永远都忘不掉的,他用手捂着嘴巴痛的在地上打滚,旁边围着一群大人和孩子,他们却只是麻木地笑着,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拉架,他们只是看笑话,每天如此,若是有一天他们看不到,那他们便会觉得生活很没味。
再后来,弟弟站起来拍拍屁股,他不痛了,就当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跑进厨房去喝我做的粥,我们从不在一起吃饭,因为他每天都回来的晚,打他让他回来早,他就是不听,用母亲的话说整个一贱骨头!
可是地上却是好大一摊弟弟吐的血,门牙可是人牙齿最重要的部分,被生生扯掉了,牙龈破烂,自然不会少流血,在阳光下,那些红色的血很耀眼,刺得我目眩。
三
门牙没了,弟弟却依旧不长记性,痛对于他来说,只有打在身上的那一会才是痛的,其余时间,他根本不会有条件反射,不会记着,再不能调皮,调皮就会被打。
他依旧调皮,比如在学校里搞破坏被校长抓到通过广播做典型批评,有人将这事告诉我母亲,我母亲回来又会狠狠揍他,母亲累点苦点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一定要争气。
弟弟不争气让母亲很是伤心,她常常打得手都发软了,还有很多次,她跪在地上给弟弟磕头,叫着弟弟爹求弟弟不要再调皮了,可弟弟不听,他依旧调皮。
我一直以为父亲的去世已是我们家最苦不堪言的一件事,而弟弟的不听话更是雪上加霜。
很多时候,我躲进被窝里,就留那么一个很小很小的缝隙,我望着母亲,昏暗的烛光下,母亲持着针在给弟弟缝裤裆,他调皮,所以裤裆总是裂开,母亲怕他冻着,所以常常给他缝。
母亲低着脑袋,一语不发,她的脸是黑的,天天在煤炉旁站着,人的脸都被碳熏得又干又黑,想想母亲刚嫁父亲,那时母亲的脸,多么白皙多么干净,我摸着母亲那时的照片,不由地潸然泪下。
“呼……”在床另一头睡着的弟弟打着呼噜,他睡的格外香,早已忘记了白日里挨的那些打。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便起床了,要出生意,因此很早就要起来给煤炉生火,要不等到了做生意的时候炉火不够旺,烤出来的红薯会不好吃的,到现在我一直都很佩服母亲的毅力,想想,在北方,冬天是足够冷的,那年代风又大,凛冽的风常常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要是再碰到下雪,那就更不可想象了。
母亲一个人推着一个装满了红薯的大车子,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出生意的地方。
没有人帮她,我不能,我太小,又瘦的不成样子,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一阵风来了就能把你吹跑。
我把头一探出被窝便会冷得毛骨悚然,于是又只能缩回去。
直至太阳升起来,气温也回升了很多,风不大了,我这才敢起来,然后把弟弟也叫起来,母亲将早饭给我们在炉子上煨着,我和弟弟大口小口吃完便急匆匆地跑去上学。
一天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结束,除了喝粥还是喝粥,家里连个热水瓶都没有,我和弟弟都喝不上热水,只得喝凉水,弟弟还好,喝凉水从不拉肚子,我体质差,一喝就拉稀拉个不停。
很长时间,母亲也没注意这些,甚至我们中午到底吃了什么她也不管,她也没时间没精力管,我和弟弟要上学要吃饭,她的心思就只有拼了命地挣钱,若是没钱,三个人都会饿死。
没有人帮你,谁也不会帮你,在我的印象里,那依旧是个人吃人麻木不仁的年代。
四
生活如此拮据,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顿肉,就更不用奢望着生日那天全家人也会围在桌子旁,中间摆一个大大的蛋糕,对于我和弟弟来说,生日对于我们从来就是一个时间概念,它会提醒着我们,噢,你今天又长大了一岁,在若干年前的今天,你来到了这个世界,别的,再也没有任何含义。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吃蛋糕,吃不完可以把蛋糕扔地上喂狗,我们不行,那白白的奶油,若我们用舌头尖轻轻舔上一口都会觉得很过瘾。
可是谁也不会给我们机会,我说了,那是个麻木不仁的年代,人家只会对你说:“臭要饭的,滚!”
若是如今,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那我铁定会找他拼命,可那时,不过是个孩子,孩子听什么就是什么,你让他滚他就滚,他想的只有蛋糕,不会想到什么什么多没面子啊多没自尊之类的。
就是这样,我和弟弟,我们依旧回家喝我们的红薯稀饭,家里的锅每天都要烧糊,锅底都不知补了多少回,可很饿的我们还是吃的津津有味,“当你饥饿的时候,任何东西都会成为美食。”这句话不无道理。
当然我省钱过日子这事很快还是被妈妈知道了,因为她发现家里的油一天一天总不见少,便知道了我中午可能没炒菜,“你和你弟弟每天中午都吃的是什么?”一天晚上,母亲责问我。
“稀饭,馒头和菜。”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早在我偷偷把母亲留给我买菜的钱攒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天母亲肯定会这么问,所以我把稀饭馒头和菜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记得滚瓜烂熟。
见我不说实话,母亲又找来弟弟问,弟弟这人倒实在,母亲一问他就说:“哥哥告诉我不要对你说中午没吃菜,他要我对你说中午吃了稀饭馒头和菜。”调皮的弟弟说完还冲我笑。
我当时真想冲过去揍他一顿,但是面对母亲,我还是低下了头。
接着母亲只是让弟弟出去,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将门关上,“兔崽子,你给我跪下!”母亲发火了。
我就是这样,从不敢顶撞母亲,母亲要我跪我便跪。
“说,没买菜,钱怎么用了?”母亲抽起门边的棍条,而她的手却颤个不停。
“我……我买别的东西了。”我哆哆嗦嗦地说到,没有一个孩子天生是不怕挨打的,我也是,我做的不对的时候和弟弟的下场一样,那都是跪着被母亲用棍条抽,我当然知道疼。
“兔崽子……”母亲的棍条已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到底买什么了,你给我说!”
我不说,我咬着牙,就是不说,第一次,被母亲打,我没有哭,虽然很痛很痛,以前痛的时候我总是学弟弟的方式,一边哭一边在地上打滚,这样发泄出来了就不会那么痛了,可这次,我没有。
“兔崽子,你怎么和你弟弟一个样,那么不争气!”打到最后,母亲将棍条都打断了,她这才停了手,一个人坐在床边不停地喘着粗气,母亲这一停手,却让我感到了无比剧烈的疼痛,就像是整个身体都躺在了火海里,火苗在我身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要穿过肉挤出来,可我不哭,我咬着牙,那每天中午省吃留下来的钱,我全攒了起来,就藏在床下面,到今天,是十三块。
五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浑身上下依旧痛的厉害,母亲在堂屋洗红薯,她将红薯往篮子里扔,嘭嘭直响,我知道母亲还在生我的气,我躲在被窝里想着母亲打完我坐在床头头发凌乱一脸疲惫的样子我突然就想哭,是的,在母亲看来,我从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母亲的钱我也从未动过,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今天,让她彻底的失望了,所以打完我她整个人就仿佛垮了一般。
我不敢哭出来,怕惊醒了弟弟惊动了母亲,所以我又只能很窝囊地哭。
我将泪水一颗一颗地挤出来,想着那些孩子吃着的大蛋糕,我有着一个多么美好的梦想,等我攒到了二十块,我就可以去蛋糕店买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我,弟弟,还有母亲,我们就能围着桌子吃蛋糕了。
还有七天,再过七天就可以了,那一天虽不是我的生日,可他是弟弟的,弟弟比我还要谗,别人往地上扔块鸡腿再用脚踩两下他都会捡起来继续啃,更不用说是一个大蛋糕了。
我想等我有钱给弟弟买个大蛋糕的时候他一定就不会再调皮再惹母亲生气了。
我躲在被窝里一边哭一边想象着那个完美的计划,我又笑了,我将腿伸直,然后脚碰到了弟弟的脚,好冰凉好冰凉,“弟弟,哥一定给你买个大蛋糕。”我一直说了很多遍很多遍。
后来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是感到隐隐有人在摸我的脸,那似是母亲,但梦境一下子又将我拉了回去,于是我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第二天,母亲依旧早早地起床出生意,临走的时候她给了我两块钱。
母亲说:“你才学会做饭,妈出生意了,家里就只有你和你弟弟,你弟弟还小又调皮,你要照顾他,看你和弟弟瘦的,妈不好,以前没注意,从今天起,妈多给你一块钱。”
母亲说着把钱按到我的手心里,那钱上满是煤炭的味道,我知道,一块钱,就是母亲的血母亲的汗,可我,就为了要吃一个蛋糕,就可以浪费母亲用血汗换回来的钱吗?
“妈!”我嘴一歪便哭了出来,接着我爬到床下拿出了一个黑袋子,袋子里装着我学会做饭以来母亲给的十三块钱,我分文未动地交给母亲,“妈,我错了,我不该把钱藏起来的,我错了!”
母亲看到了钱,她一把抱住我,“我的儿呀!”她的声音似是哭了,可她还是忍着没哭出来。
六
直至现在,我都没有告诉母亲,当年我藏那十三块钱是为了给弟弟买生日蛋糕,而弟弟,他总是那么无忧无虑的,哪怕家里再穷,所以生日的时候他依旧玩他的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对他来说,是不是都无所谓,而且他从来就是个不知道自己生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