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变故，让我见识了人生的不幸和无奈，“我们低首于没奈何的光景下，这便是没有奈何中底奈何”（俞平伯）记忆是挤出来的，是从忙碌的生活中挤出，也是从心灵挤出，是我的慰藉。
　　 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记录着我旧时的种种感伤和感悟。
　　 题目中的念字，是怀念，是想念，是眷念，是纪念，念念不忘也，“天知道终日的思念，化在云端难牵连。”
　　 娘家主墙上挂了许多英年早逝的哥的照片，我餐餐吃饭用的碗是９９年陪爹奶到深圳哥给我买的，住的房子是哥相中的，嫂子和哥在一样一天给家打一个电话，哥哥不在和在一样也还是无处不在。
　　 我见过比生死离别更让人心伤的别离，那个人明明还在，但已与你无关，不管过去多么的亲密，因为有被欺骗、贱蹋、侮辱，所以只剩怨恨，长夜不得天亮直到死亡。
　　 在亲人心中对哥的怀念不会因时间的流逝时空的转换而改变，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是一部分，哥的儿子和我的儿子将会在一起一天天的长大。
　　 哥在教我学会了很多，哥不在又让我明白了许多，最重要的是象许多网友说的，珍惜健康的每一天，善待每一个身边的人。
　　 哥最后的日子，死神愈近，我们反而觉得离它越远。痛过后我们平静的谈论前生、后世，说得最多的是也许不多的今生，说小时候的打架调皮，说恋爱，说唱过的歌等等。哥哥极度虚弱睡不好，忽梦忽醒。在暗夜中我总感觉他象婴儿般无助，总是担心他在醒的刹那，会害怕身边没人的孤寂，所以我总坐在哥哥边，按摩他的腿捏捏他的脚，任夜凉如水。
　　
　　 （一）
　　
　　 有哥哥真好。一度哥哥比我长的慢，但从来没人会说他是弟弟，因一看就知道我是刁蛮的妹妹。
　　 对哥哥最初的记忆总是与我好吃连在一起的。
　　 哥才半岁，我就开始在妈妈肚里夺取营养，害得哥哥没奶喝。妈妈生弟弟坐月子，我跟哥背着奶奶吃妈妈的鸡蛋面，一人一口，我总是支使哥到门口去站岗，等到哥高兴地挪着小脚回来时，我已扳下妈妈的碗啊呜吞了几大口。桌上有好菜，我是夹一大块堆在碗里吃了，再来一大块；哥哥吃一点夹一点还遭我告状：“哥老是夹好吃的！”哥不分辨只急得泪水润在眼框里。
　　 我爱吃荷包蛋，１２岁生日，大人不在哥为我下厨，要打１２个荷包蛋给我，说是一岁一蛋长的快，吃了整蛋记性好会念书。那时用的是蜂窝煤炉，等到哥灰头灰脸，我面前已有１２个黄灿灿的蛋，热气腾腾。筷子一捣蛋黄直冒。哥哥没煮过蛋没煮熟，我不吃那样的，两个小孩子不知道可以重加工一下倒掉了。生日蛋我没吃到，也再没机会吃哥特为我做的蛋，记忆中那是最香最让我想念的味道。
　　 老屋角有一颗石榴，有一年红花燃后竟挂了一个果，那时苹果都难得吃，别说见过石榴了。每天放学，书包未放哥和我都要仰着头看看它，一天天的盼它长大，盼它快快变红。看着它一点点变红，我实在忍不住，踩个小凳摘下了，一个人溜到楼上剥开它，籽还是白的，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至今犹在口。哥一看树上没了，找到好吃的妹妹说：“还等等就好了，快熟了。”
　　 树是砍了还是没再结不记得了，只是从此和哥再没吃过自家产的石榴。
　　 二十几年后的今年我住进了哥看中的房子，院子中也有一颗开红花的石榴。七月哥回来时它果实压枝，只是也还是青的。哥走后电话里每次都问到那颗石榴，多大了，红了吗，有人吃过吗？等到认为它熟了带到给哥时，我只能把它放在哥冰凉的手边，让它同哥哥一起灰飞烟灭……
　　 “还等等就好了，快熟了。”
　　
　　 （二）
　　
　　 小时候的母亲河真是亮晶晶的，母亲河的一个源头，斯桥河就伴随了哥与我的童年。河边是青青的水草，河里成群的鱼虾游在天空倒影里，哥会带着我，拿个簸箕藏个葫芦瓢悄悄地溜下水，才不怕大人说有水鬼的话呢。小脚丫塞在河沙里，小鱼还会来啃脚踝呢。那时候河里是踩不到一片玻璃，也没有方便袋垃圾。只是偶尔掏完水草，簸箕里不是鱼，而是一条扭来扭去的小花蛇。哥会快速地挖个沙坑把蛇埋进去，再踹上几脚。一般都是从家门口的小河下水，我们是顺流而下，一直捞到哥哥拍过的象风景画一样的断桥，那里已是大河了。
　　 想想真是物不是人也非。河水是近乎墨色，小河成了乡下楼房卫生间的化粪池，也是天然的垃圾场，鱼更是难得见到。倒是断桥断了一年半在哥哥走后１１月份开始重修了。
　　
　　 （三）
　　
　　 雪一直下，本来雪花飘的又变成了雪籽，打在枯枝上沙沙的，一点不让人安静。
　　 哥四年级转学到县城小学，我续继在农村家边小学上三年级，我说家里大人把鸡蛋好吃的都带给哥吃了，也要到县城去读，我也就转了。当时住在老革委会后面的四合院里，爹的门前有一丛一人抱不下比人还高的天竺。那年冬天也下了一场厚厚的雪，哥和我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瓦顶上的积雪，讨论着它会不会把屋顶压踏，会不会再下再下把门都封住明天不用去上学。天竺绿枝上总是猛的哗啦啦地抖下一大片雪，打断我与哥小时候的梦想，记得天竺头上长的红果，哥与我从来不去摘的，总是让它们颤颤地在白绿中红得耀眼。
　　 爹的抽屉里还有一个象雪花一样晶莹剔透的小小白瓷瓶，哥跟我把那叫雪花瓶。爹是那种过多了苦日子也饿伤了肚子的人，节约得恨不得一分钱瓣成两分钱用。那时候钱值钱的，我好吃我就记得一分钱能买支冰棍，五分钱能买支好的牛奶冰棍，要是哥肯定是记得一分钱能在街上看好多小人书。不知道节省的爹怎么还会把雪花瓶里放进满满的分子。爹放的时候有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过几天一罐肯定还是满满的，只是要倒了出来，你会发现全变成一分的了。今年陪哥时我坦白，说我把大的冬天变成了果丹皮，夏天变成了冰棒；哥乐的也说他也把大的换小的了，不过是变成了书。我记起了，那时哥就有钱买《萍踪侠影》，那是我看的第一部武侠小说。
　　 哥小时爱不出声的哭，爹老取笑哥象个林黛玉，我也是老跟着后面起哄。
　　 所有的都成了记忆。窗外雪又不雪了，银枝上结满了圆冰流溜，象一滴滴初挂的泪。
　　
　　 （四）
　　
　　 老家屋边有一大片竹林。小时候的夏天，我们大大小小的孩子，就结伴凉在那里。我们都会嗖嗖地爬上竹梢，两手吊住竹缈子，两脚一放往下使劲，竹子马上变成了弯弓。余下的小孩都会一个个跑过来挂上去，活象槐树落英后挂的一串串鼓鼓的豆荚！我们还会挑相邻只有一人宽间隔的两颗竹子，上到半中间，左一竹枝右一竹枝，互相缠绕着编结出椅子的靠背，坐垫，舒舒服服的躺到里面，眼望竹缝中的流云，任山风摇晃。竹林中，还有几株年岁久远的大板粟，有人会把绳子绕在粗枝上，荡秋千。林中空阔处回荡着我们追追打打的嘻嘻哈哈。
　　 经常会有大墨黑色中间夹少许血红的蝴蝶翩翩颤过，一只、两只……会在我们幼小心灵划过一道道忧惧：好象听说是吊死鬼变的。只是偶尔才能看见有透明薄翼淡青色的粉蝶，也是大大的，不知它又是什么变的。
　　 也想带儿子玩我们小时候玩过的，也想让他知道不光乐园里才有滑滑梯、秋千，无奈我用尽力气也把他拱不上竹子，只能一次次看他象个大马哈又滑跌在地上。不过他自己能找到乐趣：“妈妈，这只蝶是梁山伯，这只是祝英台，这只是他们生的宝宝，是哥哥……”
　　 见过长了象蜂鸟样的蛾子，也见过各色美丽的蝶；见过让人心悸的大黑蝶，也见过在劲风暴雨中独自振翅的小蝴蝶，可最让人心动不忘不舍的还是：哥最后一次在家乡采蘑菇兼采风，我跟在哥后，看到哥追随的那只在阳光下时停时舞残了翅的蝴蝶。在网上哥在它的照片旁留下的字是：“这只蝴蝶的翅膀可能被暴风雨打坏了，飞一下就要歇一会，我好想帮她可我帮不了。”
　　 透过我现在房子厨房的窗户，也能望到一丛青绿的竹子。黄昏时分，橙红的夕阳渐没入它的翠浪，大风吹过，群鸟惊起又惊落，旁边蜿蜒的小路上，有人在落叶翻飞中急匆匆的走过。
　　
　　 （五）
　　
　　 哥93年大学毕业后分在南京一国企研究所，呆了三年。一般哥到哪，我就到那城市逛逛。南京离家不远，隔三差五我就蹦到哥那了。（当时我工资每月只有６００元，哥比我的少，我不忍心刮哥，都是自带银两。）哥带我去看南京旧城墙上的弹坑，去梅山赏梅，还与我一起转南京新百。哥硬给我买了双百元的真羊皮手套，黑黑的、软软的，手套背上还有一枝用黑皮拱起开了两朵梅花的枝条。以后每年冬天，霜里来雪里去，它都温暖着我。可今年冬天我怎么都只找得到一只。
　　 哥还带我去夫子庙吃小吃，也望了几眼秦淮河。应该分明是晚上，夫子庙人头攒动，灯火辉煌，砂锅热气仿佛在眼前蒸腾。但对那段河水却记着是灰灰的，许是夜晚的缘故，好象秦淮河的水凝滞不动，没有星火，没有夜月，拱桥冷清无人。那时年少不识愁滋味，没想到过什么商女和后庭花，也没想什么浆声灯影。倒是李香君的旧居，白粉素墙，青屋黑檐，哥还陪着我摸了两下黑木院门的两个铜环，至今如烙在心。
　　 记忆中的秦淮河总是无声、静止的，不晓得是那几眼的秦淮河渗入了记忆，还是我的幻思左右着我对秦淮河的记忆？
　　 一刹那间我总觉得我望得见老公的前世，在秦淮河的游船上，他身着淡色长袍，手摇纸折扇，倚画栏干望水。无关纨绔，无关风月。爱晕了的时候会傻乎乎的想生生世世在一起，连前生也不想放过。我就使劲往下想，总希望想出个红袖添香，哪怕是个小丫环在端茶倒水。我自做主张，肯定那人就是我。可是旁边还是空无一人，在梦里我什么都安不上去。
　　 今生我再看不到哥了，又望不到哥一丝前生来世。哥后来在大年夜孤身一人去了深圳，我就再没去过南京。你要是在秦淮河边看见一个戴着一只黑手套的女子，手套背上有一枝两朵黑色的梅花，那个人必定是我，正如那年在秦淮河边和我擦肩而过的，必定是苏童。
　　
　　 （六）
　　
　　 我总觉得冥冥中
　　 有双看不见的手在
　　 不紧不慢地拨动时间的钟摆
　　 不知道有没有天堂
　　 天堂有没有进口
　　 不知道你会不会在那里守
　　 守在那里还为我招你的手
　　
　　 家里的红掌不胜雪后的天寒，两片红掌成了锈色，绿叶也在蜷曲着焦黄。第一次见到真的红掌是在哥深圳的家里。
　　 一共去过七次深圳，有一次是路过。
　　 第一次去是９７年，哥还是单身，住在华侨城沿街七层楼顶楼办公的公寓里，看着楼下停的一辆辆小车我们喜爱不已，那次我们拍了不少香车美人的照片，男美人是哥和老公，女美人就是我了。
　　 第二次是９９年，哥有了嫂子有了新家，在家里上班，单干。我一进哥的家，就看到铺着白纱的小方桌上有一盆红掌，娇艳欲滴，我是一见钟情，在那里那些日子花事都归我管了，我给它松土喷水。哥家还有一盆酒瓶兰，哥带我去花市,我买了颗大的，再在哥红掌盆里挖了个小的，罚老公一路颠簸着带回了。酒瓶兰只殃殃的活了三年。
　　 第三次是99年带爹奶去，哥拍的有张照片堪称经典，白发的爹奶俯身在地王大厦的观光窗口，鸟瞰下面积木样的城市，满眼的惊叹满足……那时候合九还没全通，都要从惠州上火车，我每次来回哥都接送到惠州。我们回程临上车，爹突然大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上了车还在哭，有一个多小时，差点噎过去了。等他平静了问他，他说，看过知道哥过得很好，也有伴，可等到要分开不知道为什么非常难舍，真想把他也一起带回去，不让他在异乡。爹奶再没去过哥的家。
　　 第四次２０００我肚里带着三个月大的儿子去的，我在街上眼睛多瞟了哪种水果，哥就买了，早上带我跑几里，为了让我吃到想吃的跟家里一样的白米稀饭和大馍。哥怕我闷弄些简单的数据让我核，还让我把英语捡起来，说他能接到许多翻译的事。等我回到家又懒散了，到现在也没捡。
　　 第六次２００４是带儿子看大舅家，让他领略一下南国不同的风景。哥那时也有了儿子，有了自己的车，去了一家外资。哥问我下次什么时候来，我说儿子快上学了，没空了，有空还要带他到别的地方去旅游，要等五年再来吧。
　　 不想我２００６年就要去了。我拖着哥电话中亲点的豆皮，干生姜丝，洋胡姜，猕猴桃，豆粑，到了哥只舔了一下猕猴桃，说：“癌把我肠子塞住了，我就不吃，我不会把肠胀破搞的怕死人。不能让我有尊严的活着，可我要有尊严的死。”
　　 最后一次踏上深圳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明明知道哥正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在北站的出口，我还是习惯的张望，希望看见哥再在人潮拥挤中，再对我微笑的招手。
　　
　　 （七）
　　
　　 哥知道自己迟早要去，自作主张不再化疗，不再用好的营养药。他说生命不在长短，多活半年让我天天睡在医院里打点滴还不象坐牢一样？他打一天简单的药水回深圳家里玩一天。
　　 说是玩，也就是听点轻音乐，他若无其事的面对象是若无其事的我们谈天说地。哥是最好待的病人了，一切自理，他不能吃也不用我们煨汤做菜。
　　 到最后散步我们要扶他，他还不要，只是我们心里怕他骨转移后不小心会摔了。小区里榕树的胡子还在飘，椰树的大肚子还在挺，还有两幢房子之间有10米见方的空隙，种了5，6颗灌木样的矮桂花，散步时哥弯下腰深深的吸了最后一口桂香对我说，他和嫂子把那取名叫桂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