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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

作品名称:三月三      作者:付秀莹      发布时间:2011-11-17 23:38:57      字数:8469

  一大早,见本媳妇就起来了。
  乡下的春天,要来得早一些。院子里,西墙下的菜畦葱茏一片,很有几分样子了。菠菜还得等几天。羊角葱却正是时候,生吃,配上自家做的豆酱,再好没有了。还有韭菜。见本媳妇每年都要种上一畦韭菜。韭菜包子,韭菜饺子,韭菜合子,薄皮大馅,孩子们都爱吃。见本媳妇还喜欢做韭菜花。新做的韭菜花,盛在白瓷碗里,青湛湛的,东家一碗,西家一碗。怎么说呢,这种东西,送人最好了,又新鲜,又当时令,便宜倒是便宜,可是送给谁,不是热乎乎的一份人情?
  村子里的大喇叭咳嗽了几声,开始喊,撒水啦,撒水啦。赶紧接水,赶紧接水。见本媳妇就赶紧接水。今天,缸里要多接水。今天孩子们回来,人多。喝茶,做饭,洗洗涮涮,泼泼洒洒,挥霍就多些。见本媳妇把水管子放进菜畦里,让水慢慢地流。鸡们早起来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游手好闲的样子。
  芳村这地方,节气多。节气的意思,就是过节,就是找个由头,人们忙里偷闲,高兴一下。这地方的人,过三月三。农历三月初三,万物都醒了,是个好节气。见本媳妇早就跟孩子们说好了,三月三,大家都回来,回来过节气。见本媳妇扳着指头算了一下,大闺女一家,二闺女一家,大小子一家,二小子一家,统共有十多口子。见本媳妇想好了,屋子小,怕转不开,索性就在院子里。都三月里了,赶上个晴好天气,又敞亮,又开阔,孩子们也不拘得慌,尽可以到处跑着撒欢儿。那几个小家伙,可都是闹将。芳村有句话,淘小子是好的,刁闺女是巧的。见本媳妇信这个。芳村人都知道,见本媳妇脾性好,又勤快,可就是有一条,护短。护谁的短?当然是孩子们的短。年轻的时候,没少为这个跟见本闹别扭。见本是个炮筒子,点火就着。小孩子家的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老东西!想起男人气急败坏的样子,见本媳妇忍不住骂一句,却又笑了。
  真快啊。这一晃,都十年了。老东西都走了十年了。这十年里,孩子们都成了家,立了业,有了自己的孩子。用芳村人的话说,都成了人。日子呢,也过得都不坏。大闺女嫁到了司家庄,离芳村也就是三四里地,算是走了远路。二闺女呢,就在芳村。这闺女生下来单弱一些,走远了,做娘的不放心。两个小子自然在身边。都另立门户,单过了。平日里,孩子们都忙。忙好。庄户人家过日子,还能不忙。忙光景,忙光景。越忙呢,光景越好。这个道理,见本媳妇怎么不懂?一忙呢,孩子们就来得少。仔细算起来,一年当中,也难得圆满几回。七月十五不算。七月十五,芳村的风俗,叫做上元节,也叫鬼节。家家户户,要给死去的亲人上坟。老东西的祭日也不算。孩子们再忙,总得回来给他们的爹烧纸。过年也不算。乡下人,过年是大事。可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这难得的几回团圆,也没有了。不提那一回七月十五的事了。怎么说呢,香烛纸马,金元宝摇钱树,到底能顶个啥? 还不是哄哄活着的人。这一向,见本媳妇也想开了。孩子们忙。把手头的事放下,急吼吼赶回来烧一把纸,能顶个啥?真是。死脑筋了。七月十五,一个人上坟不是上坟?老东西的坟在村东,老黑家的田地里。七月十五,庄稼地正深。见本媳妇挎着一篮子锡箔纸钱,望着大太阳底下,黑绿的玉米地,腾起雾样的青烟,心头有那么一阵子茫然,喉头又硬又紧。自己这是怎么了。说是不提七月十五的事,倒又想起来了。真是老了。
  一只白翎子鸡跑过来,红着脸,咯哒咯哒叫着,后面是那只黑公鸡,紧追不舍的架势。张狂样子!见本媳妇骂了一句,这才发现菜畦里的水已经漫出来,曲曲折折流着,明晃晃的,流了半院子。见本媳妇慌忙把龙头关了。真是老了。这院子里湿漉漉的,孩子们来了,可怎么玩耍。见本媳妇看着那欢快的细流发了会子呆,就到南墙下的小草棚里找。
  小草棚是原先放家伙的地方,犁啊,耙啊,镢头啊,镰刀啊。老东西在世的时候,种地是一把好手。家伙们也用得仔细。哪一样,都被擦得锃明瓦亮。见本媳妇摸索了半天。她是想找那把铁锨。斜对门磨子家正盖房,她计划着去弄点沙子,把院子里的水洼垫一垫。家伙们都生锈了,眼生得叫人不敢认了。见本媳妇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把铁锨。门口有人叫,婶子,婶子在家吗?见本媳妇出来一看,是大枣媳妇。
  同大枣媳妇说着闲篇,见本媳妇也就忘了铁锨的事。算起来,两个人年纪差不多,辈分却差得远。芳村人有句话,萝卜不大,长在了辈(背)儿上。说的就是这个。想当年,两个人一块嫁到芳村,同一年,还是同一天,这该是多大的缘分!见本媳妇很记得,是腊月十六。乡下人娶亲,大都是在腊月里。一则是农闲,二则呢,喜庆。可不是么,娶新和迎新,新年新人新光景,都是头等的喜事。那时候,她多年轻!嫩瓜秧一般,毛茸茸,水滴滴,穿着大红的喜袄,走在雪地里,红妆素裹,那才叫好看。见本呢,青皮小子,壮得像头牛,新衣裳硬扎扎的,穿在身上,倒不像了。站在那里,搓着两只大手,只知道傻呵呵地笑。都多少年了。想起来,简直就是一场梦。
  婶子,你是不知道,那一片大白菜,又瓷实,又饱满,一棵足有脸盆大,把我慌得,赶紧拔,抱了这个,丢了那个,把我慌得……大枣媳妇又在讲梦。白菜好啊,白菜白菜,白菜是财帛。看来,你的财帛要来了。婶子笑话我,我哪里有什么财帛。大枣媳妇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哪里比得上你。见本媳妇就笑,忙把话题岔开了。见本媳妇说吃韭菜就过来割,正嫩呢。韭菜这东西,就是吃个新鲜嫩口,一老了就不行,不好吃了。说了会子闲话,大枣媳妇忽然想起了她的粥锅,怕是要潽了,匆忙走了。见本媳妇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饭。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看来真是糊涂了。
  太阳有两竿子高的时候,见本媳妇已经把韭菜择好洗净,放在箅子上沥水。现在,见本媳妇剁肉馅。嘎咕家的肉铺有现成的肉馅,便易倒是便易的。可见本媳妇固执。机器到底是机器,哪里比得上人的一双手?菜刀落在案板上,多多多,多多多,只听那声音,就让人觉得喜欢,觉得富足,觉得日子明亮,觉得光景有奔头。在乡下,饺子是最好的客饭。七大碟子八大碗,也不比一顿饺子来得隆重,来得热闹。芳村有句话,好吃不过饺子,好受不过倒着。倒着,就是躺着的意思。如今,光景是好了,可老例儿还在。见本媳妇早筹划好了。饺子之外,还要做几样菜。两个小子,两个女婿,大男人们,凑到一处,总得喝两盅。
  二小子这两年在县上做工,过年回来,穿得人模狗样的,嘴里常常说一些她不太懂的话。二小子到底在县上做什么?问过两回,没问明白,也就不问了。小子大了,心也大了。娶了亲的人,更是大男人了。有哪个大男人肯跟自己的老娘噜苏呢。有时候,看着二小子那高高大大的身坯,拿着手机喂喂喂地说话,她心里头就软软的,湿湿的,有点酸,有点甜,有点涩,还有一点奇怪的滋味,她说不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想起他小的时候,穿着笨重的棉衣裳,脸蛋子冻得通红,一双眼睛,黑棋子似的,亮亮地盯着人看。那时候,他才几岁?刚学会走路,性子又急,还没站稳呢,迈步就想走,刚走一步,抬腿就想跑。一下子就摔倒了。急性子,跟老东西,倒真是爷俩个。如今大了,倒克制些了。可那只是对外人。对家里人呢,还不是一样的狗脾气!问他话,两句不到,就躁了。当着人,也很少叫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倒好像是,叫自己的亲娘,让他不好意思了。小兔崽子!媳妇们呢,有另外的叫法。先前,都是支支吾吾的,也就含混过去了。后来呢,有了孙子,就很清楚了。他奶奶。她们都这么叫她。
  见本媳妇把肉馅剁好,盛在一只大搪瓷盆里,又单另拿了一只碗,分出来一份。她是计划着炸丸子。芳村这地方,最爱吃的,饺子之外,是炖菜、白菜、豆腐、丸子、粉条、干蘑菇,当然,肉是不能少的。就用五花肉,有肥有瘦,吃起来才爽嘴。讲究些的,须得用一种坛子装了,在火上慢炖。坛子口小,肚子大,炖出来的菜,最是馋人。如今,人们都用高压锅了。一上气, 半个钟点就好。可是,高压锅炖的菜,怎么敢叫炖菜?记得有一回,二闺女念叨过坛子。这孩子是馋了。二闺女忙。一大早睁开眼,就难得一刻清闲。养着几百只鸡。喂食,清扫,拾蛋,卖蛋,忙得四脚朝天。还要忙那几亩地。还要管孩子。还要忙家务。二女婿呢,在村工厂给人家装卸。各有各的忙。从小,二闺女身子单薄,如今生养了,反倒结实了似的。铁打的一般,一年到头,也顾不上生病。这一回,过节气了,得给她做顿好的,补一补。怎么说呢,当初,这个二女婿,见本媳妇原是不赞成的。家境倒在其次。人生得呢,也还整齐。性情也好,也知道疼人。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就是不大赞成。总觉得自己的闺女委屈。虽说是穷门小户,也是凤凰蛋一般,手里捧着,口里含着,天底下,有哪个臭小子能够配上自家的闺女?
  太阳照过来,在门口拐了个弯,落在炉子的旁边。油锅正热着,豆腐在里面吱吱叫着,很煎熬,也很快乐。一旁的碗里,已经满满地堆着炸好的豆腐,黄煎煎的,冒着细碎的小油泡。这要是在往常,孩子们一定会抓过来就吃,结果便烫了嘴。那句话怎么说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孩子们哪里管这些!往往是,等她炸完了,扭身一看,碗已经见了底。这群馋嘴猫!见本媳妇骂了一句,把豆腐上的油沥一沥,搛出锅。黄嘴小笨鸡在门口探头探脑,趁人不注意,把桌子旁的米粒飞快地啄起来。见本媳妇说,饿了?等一会儿啊,等一会儿,给你们开饭。鸡咕咕咕咕叫着,眼睛瞅着碗里的豆腐。馋得你!见本媳妇把碗挪到柜子高处,到院子里拔葱。
  菜们喝饱了水,精神抖擞。毕竟是三月的天气了,风扑在脸上,软软的,像小孩的手,抚弄得人心里痒梭梭的。阳光也好。像丝绸,裹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熨帖。老院子,树多。杨树,柳树,刺槐,臭椿,还有鸡窝旁,那一棵酸枣树,是老东西亲手种下的。那时候,她刚刚过门吧。还是个羞怯的小媳妇。这酸枣树特别肯结果子。七月十五红半圈,八月十五枣落竿。 每年秋天,那一树酸枣,真是繁华极了。怀两个小子的时候,酸枣就是她的饭呢。酸儿辣女,这老话是对的。正胡思乱想,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不是孩子们来了吧。见本媳妇这样想着,心里有点着急。饭菜还没弄好呢。看看这。真是老了。要是在当年,这点活儿还算个活儿?这点活儿!年轻的时候,她的爽利能干,原是出了名的。在芳村,有谁不知道见本媳妇呢。模样周正不说,还会过日子。夫妇和睦,儿女双全,算得上有福的人了。还有一条,这一辈子,没有落下一句闲话。芳村这地方,怎么说呢,有哪个女人没有闲话呢?在芳村,闲话是田里的草,有庄稼的地方,就一定有草。锄是锄不尽的。远的不说,就说大枣媳妇。年轻的时候,大枣媳妇的闲话,怎么也有几大筐吧。隔壁院子里,大枣媳妇在招呼她的猫。咪咪咪咪地叫着。见本媳妇就骂了自己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陈年旧事了,如今倒又想起来了。大枣媳妇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最是热心肠。只是有一条,一辈子没有生养。这真是要命。男人在的时候,倒显不出什么。可是男人不在了,便格外显出凄惶了。大枣媳妇一向嘴硬,在人前,更是不露薄。见本媳妇也从来不肯说破她。比方说,今天早晨,她一直没有提起孩子们回来的事。当着没娘的娃吃奶,总是不十分厚道。见本媳妇叹一声,听见大枣媳妇还在叫她的猫,就隔着墙问了一句,喂猫呢?大枣媳妇说,可不,淘得很。这一眨眼,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见本媳妇刚要说话,看见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踱过来。哎呀,来我这边啦,你家小白。
  大闺女打来电话的时候,见本媳妇已经把坛子炖上了。大闺女在电话里说,有有病了。有有是外孙子,上高中了。大闺女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感冒了,发烧。请了假,在家躺着呢。见本媳妇听出了大闺女的焦急,赶紧住了嘴,说你忙你的,忙你的,好好伺候孩子。放下电话,见本媳妇心里猫抓似的。这孩子,一定是贪凉了。三月天,一早一晚,到底还是凉的。她后悔刚才没有多问一句,看了先生没有,吃了什么药。该嘱咐大闺女给孩子做点汤水,小米粥也行,要清淡。这个大闺女,是个强人,在外头风风火火,琐碎家务却不大行。最怕灶台上的事。亏了大女婿,倒是个细致温软的脾性。天下的姻缘,怎么说呢。见本媳妇抓起电话想打,却一时忘了号码。墙上有一张纸,写着孩子们的号码。她赶忙拿出老花镜,凑近了看。却不是。她这才想起来了,几天前,那一张纸掉下来了。她记得收到抽屉里,只说是等孩子们来再贴上。年龄大了,爬高下低的,她还是有些不敢。她把抽屉翻了个过,也没有找到。怪了。莫非,那张纸长了脚?见本媳妇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扎煞着两只沾满湿面粉的手。有有这孩子,从小就在芳村,跟着她。那时候,有有不到两岁,大闺女就怀上了老二。有有跟着她,夜里,哭得真痛啊。哭声简直就是小刀子,一下一下扎在她的心尖上。十冬腊月,倒急出一身热辣辣的汗。她只好把一个干瘪的奶塞给他。小东西只停顿了一会,便知道受了骗,哭得更痛了。见本媳妇想着有有躺在床上的样子。有有。她想起来的有有,还是那个皱着眉头哇哇大哭的小娃娃。她怎么不知道,如今的有有,长大了。牛高马壮的,是个大小伙子了。唉,不管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坛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响着,坛子口封着,可还是从缝隙里冒出一缕缕白色的水汽。见本媳妇看着那水汽,在屋子里慢慢缭绕,缭绕,心里想,这坛子炖菜,得让二小子给他大姐送些过去。二小子有摩托车,一脚油门的事儿,便易。
  和好面,让它醒着。见本媳妇拿了两头蒜,坐在门口剥蒜。一家人都离不开蒜。吃饺子,更得有蒜。尤其是大小子,简直是要命。这一点,也随老东西。昨天,见本媳妇特意做了扒糕。扒糕用的是荞麦面。切成条,浇汁吃。这浇汁有讲究。油盐酱醋外,最要紧的是,多多地放蒜末,还有姜丝,还有葱丝,还有辣椒油,还有芫荽末。 一大碗扒糕,有红有黄有绿有白,十分的馋人。因为费事,见本媳妇也不常做。这东西,有阵子不吃,倒想念了。只这扒糕,就让她忙了整整一天。真是老了。手也抖了,眼呢,也花了。很多时候,想得好好的,却是有心无力了。蒜汁钻进指甲缝里,火辣辣地疼。见本媳妇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吹着冷气,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动手包饺子。
  十点多了。二小子从县里赶回来,恐怕要晚些。芳村的这两个,该快到了吧。坛子在炉子上响,咕嘟嘟,咕嘟嘟,香味越来越浓了。坛子这东西,就得文火,慢炖,急不得。这样炖出来的菜,才好吃。急什么嘛,不急。孩子们忙。一定是忙。拉家带口的,过光景,哪里有不忙的。不像她,整天里,有的是时光。东转转,西转转,也就是给孩子们做顿饭。老废物了。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见本媳妇就做出了决定。她自己包饺子。原先呢,她是另外的想法。她准备好,面啊,馅啊,把什么都准备好。等孩子们来了,中午,吃炖菜。下午呢,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呢,就凑到一处,包饺子。往常都是这样。包饺子这件事,就得要人多才好,才热闹,才喜庆,才像过节气的样子。擀面杖在案板上碌碌地响着,一家人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尖叫着,声嘶力竭地笑。男人们呢,喝到兴头上,开始划拳了。老大女婿往往就醉了。那可真是一个老实疙瘩。二小子呢, 又坏,怎么能轻易饶得了他?小舅子嘛。在芳村,有哪个姐夫愿意得罪小舅子?这边,二闺女也坐不住了,一趟一趟地,跑过去,站在一旁,瞪着自家的那一位,有监督,也有警告的意思。做哥哥的就说话了。你回去,包你的饺子去——男人们喝酒,有你什么事?做嫂子的玩笑就来了。不放心呗——这牵肝扯肺的。姑嫂们,言来语去,自然又是一番嘴仗。见本媳妇叹口气。孩子们忙。这一回,就让他们吃顿现成的吧。
  那只黄嘴小笨鸡跑过来,围着见本媳妇脚边转来转去。见本媳妇说,想开饭啦?看把你急得。见本媳妇说好饭不怕等。你急什么,你个小笨鸡!她站起身,把手上的面粉拍一拍,转身从瓦罐里抓了一把米。出来,出来吃。小笨鸡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手,乖乖地到门外去。
  见本媳妇统共喂着四只鸡。这黄嘴小笨鸡最肯干活,下蛋勤,个又大, 还有最要紧的一条,本分。小笨鸡从来都在自家鸡窝里下蛋,不像那只小白翎,老去跳人家的窝。为了这个,见本媳妇总得操着心。看了一会子鸡们吃米,见本媳妇忽然想起了饺子的事。真是老了。蹭蹭挨挨的,这要包好了,得等什么时候!论起灶台上的事,见本媳妇向来是不怵的。包饺子呢,更是拿手。软饺子硬面。包饺子的面要软,擀面呢,却要硬。即便是面软,擀了半晌饺子皮,见本媳妇也觉出了右胳膊的酸。真是老了。这点活儿!
  见本媳妇抬起胳膊,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端详着盖帘上那一片饺子。饺子的摆法有讲究。要一行一行,连着摆,来回摆。来回来回,有来有回。这个万万不能错。这个时候,见来媳妇一定要讲这个老理儿。有一回,过年的时候,二小子喝了酒过来捣乱,把一个饺子摆错了,做娘的好一顿训他。二小子笑得东倒西歪,说她老脑筋。二小子这是笑话她呢。小兔崽子!见本媳妇的饺子包得好看,俏生生,小白鹅一般,张着翅子,单等下水呢。见本媳妇一面包,一面留心着大门口的动静。怎么回事,看这日头,总有十二点多了吧。
  大小子就在后街。就算有事耽搁,也该派孩子过来说一句吧。莫不是,大小子两口子又口角了?这个大媳妇,怎么说呢,当初定亲的时候,见本媳妇只见了一回,就喜欢上了。眉眼紧俏,黑是黑了一些,却受看。庄户人家,细皮嫩肉的,反倒娇气了。最让人喜欢的,是这闺女言语敞快,手脚伶俐。真正是眼一分,手一分,嘴一分。见本媳妇当时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闺女,竟活脱脱是她当年的脾气秉性。果然,一过门,便在刘家的院房里出了名。凡红白喜事,庆吊往来,出头露脸上台面的事,全都是大儿媳妇。芳村的人们都说,看人家见本,烧了高香,娶了个好媳妇。见本媳妇自然也喜欢。可是后来,她慢慢看出来了。在大媳妇面前,大小子竟然变成了没嘴的葫芦。往往是,大媳妇说一句,大小子应一句。或者是,大小子说一句,就有十句在那里等着他。这怎么得了?原想着大小子是个有刚性的,谁料得到,如今竟换了一个人。在人前尚且这么柔软,背了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样子。有句老话叫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物降一物。看来,这大小子,是被降住了。这二年,两个人的口角又多些。大小子挣不来钱,媳妇呢,又是个最要脸面的。各种礼节事头上,又决不肯伏低。儿女们渐渐大了,大小子忽然顾起了做老子的尊严,言语上就不那么忍让。大媳妇哪里受得下这个?今年过年的时候,就为了掏拜钱,生了一场闲气。见本媳妇听着儿媳妇哭天喊地的,也不好深劝,就只有骂自己的小子。不聋不哑,不做阿公阿婆。这老话是对的。见本媳妇能怎么样?别说已经有了年纪,就算是当年,她也一时拿不出妥当的主意。小儿女们,床头打架,床尾却又好了。况且,十多年夫妻做下来,谁还不知道谁?终究,关起门来,人家是一家人。自己呢,却越来越像是外人了。见本媳妇有些烦乱,竟把饺子摆错了一行,慌忙改过来,恨了一声,闹,闹吧,大儿大女的了,看不臊得慌!
  正包着饺子,听见馒头坊老五在街上吹牛角。忽然想起来,家里没有馒头了。中午吃坛子菜,得多多地换些馒头。芳村这地方,馒头少用钱买。拿麦子换。见本媳妇怕老五走了,赶忙出来,见老五的馒头车子正停在大枣媳妇家的槐树下面。有人站在自家门口,朝这边张望。晌午了,正是饭点儿。如今,人们都活得自在了。尤其是年轻人,轻易不肯自己动手做。吃馒头,都等着老五的馒头车子。老五见有人来,又把那只大牛角拿起来,呜呜呜吹了几声。老远就笑,老嫂子吃馒头?见本媳妇说吃馒头。三斤吧,先记上账。麦子下回给你。老五说麦子不急。三斤,孩子们过来?一面就掀开馒头簸箩,热腾腾的馒头,冒着白气。见本媳妇说可不是,人多。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老五把馒头装进塑料袋里,说刚看见彩双了,就刚才。见本媳妇说谁?彩双?老五说,刚才在村口,看见彩双坐摩托车走了。坐谁的摩托?见本媳妇问,去哪儿了?老五笑了,说还能坐谁的摩托,二女婿的呗。匆匆说了一句,好像是,鸡的事。彩双那些鸡。怎么,他们没告诉你?见本媳妇愣了一下,说,噢,看我这记性。说了。怎么没说。那边有人喊,老五——等着你的馒头开饭哩——老五——
  到底是三月的天气了。阳光像金粒子,洒的到处都是。麦苗有两拃高了,在太阳底下,像是腾起一片青雾,风一吹,就恍惚了。远远地,谁家的狗在叫,懒洋洋地,也不怎么认真,只两声,就又安静下来。见本媳妇提着馒头往回走。忽然就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一进院子,听见屋子里电话在响。见本媳妇慌忙往北屋里走。走到跟前,电话却又哑了。见本媳妇看着热馒头在塑料袋里哈出小水珠,心里乱糟糟的。彩双的鸡,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刚才这电话,莫非是彩双?还是大小子?大小子离得近,很少打电话。莫非,是二小子?二小子在县上,不是有什么事吧?见本媳妇又到抽屉里找那张纸。到底是没有找到。找到了又怎么样?她也不会往外拨电话。老说学一学,学一学,可是到了也没有学。老了。真是老了。
  阳光从后窗子照过来,迟迟的。下午的光阴,到底是不同了。炉子上,坛子早已经炖好了。两盖帘饺子,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一来一回,一来一回,分毫不乱。见本媳妇坐在小凳子上,想心事。也仿佛是,什么都没有想。今天,她是有些乏了。橘黄色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到底是村外,风有些野了。可是再怎么,也毕竟是三月三。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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