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民。从我懂事起，就对他很怕，他给我的印象就是狠。
　　 他跟母亲总是三天两头地吵架。他们打架一次，就给我们伤害一回。我们都被吓破胆了。每次他们吵骂时，我们都如被掐死一样地躲在角落里观战。眼看着他们大打出手，我们也不敢拉架。如果我们胆敢上去拉了，不但我们会跟着挨揍，他俩还会打得更凶。
　　 那时，我就恨自己怎么不生在父母不打架的人家呢？可说来也奇怪，母亲被父亲打骂了一辈子，始终没跟父亲离婚，还生养了我们好几个孩子，这现象简直让我很莫名其妙！用现在的理论衡量父亲当时的行为，毫不夸张地说，那就是在疯狂地实施家庭暴力。
　　 更奇怪的是，那年父亲因为我哥哥夭折的打击重病不起，母亲不但毅然地挺起家的脊梁，还千方百计，四方给父亲求医问药，把家里仅有的四只正下蛋的母鸡也三下五除二地全部宰掉，让它们变成父亲滋补的营养丰富的鸡汤。我清楚地看见，有好几回，母亲都是一边一勺一勺喂给父亲鸡汤一边骂着：“老鬼，你快点儿好吧。”我听到母亲这样地骂父亲，心揪得很紧，心想母亲胆子真大，敢骂父亲。父亲不打翻鸡汤再打她才怪。我当时还无耻地想，碰翻了鸡汤才好，父亲不喝我也好偷着喝它几口解解馋。可事实上我很失望，父亲不但没像以往那样打骂母亲，还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盯着母亲看，然后两行泪水从他眼眶里流出来。母亲还在骂着他，同时又给他抹眼泪，抹了好久，才抹干那些泪痕。
　　 其实，父亲不光是打母亲，做为他的孩子的我们兄弟姐妹，也都是在他的打骂中长大的。我们兄弟姐妹中最苦的就是哥哥，他挨父亲的打的次数，数也数不清。
　　 在哥哥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他看护妹妹，贪玩儿，把妹妹放在路边忘记看管了。父亲下工回来，见妹妹满身烂泥地爬在路边的水沟边上使劲地哭，眼看就有掉下去的危险。我家和别家的猪也凑热闹闯进了菜园子，把秧苗践踏了好大一片。父亲见状，不是好声地喊着哥哥的乳名。我跟哥哥听到了，一个跟一个地低头灰溜溜回到家。父亲眼睛红红的，他手里紧攥着一根手指头粗细的柳条鞭子，拎过哥哥来就按在地上，狠狠地抽打起来。他抽打一下，我的心就跟着鞭子声和哥哥的哭叫声颤动一次，不一会儿，哥哥的后背上已爬满青紫色的血檩子。母亲看不过，流着泪上来阻止，不容分说地就被父亲随手就抽了两鞭子，他嘴上还振振有辞：“不打能行吗？三天不打敢上房揭瓦呢！”我当时就疑惑地想，难不成父亲是我们的后爹吧？要不他怎么会这样地不喜欢我们呢？
　　 也别说，父亲打一次哥哥，都能对我们起到杀鸡给猴看的显著震慑作用，每回哥哥倒霉都能使我们老实一阵子。可是，孩子就是孩子，过上一段时间，我们就还会照常惹祸。比如，跟邻居的小伙伴打架什么的。每次的打架，只要让父亲知道了，他从来不问青红皂白，拉过我们来就是一场恶骂，拽过我们去就是一顿胖揍。他的理由是：问什么问，一个巴掌拍不响，只要成了打架的一方就是有毛病的。得承认，那时由于父亲的暴力，我们的确少打了不少的架。
　　 可以说，我对父亲只有怕，我不喜欢他！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八岁那年初春我突然得了肺炎的时候。
　　 我朦胧记得，当时父亲、我还有个赶老牛车的老板子都穿着鼓囊囊的棉衣，母亲还特意在车上铺了谷草和一床厚厚的大棉被，另外给我裹上一床棉被。父亲坐在被里抱着我，蜷缩在火上房也急不起来的牛车上，朝五十里外的乡卫生院方向挪着。
　　 好容易快挪到地方了，我喘得越发厉害烧得直烫手，可是，一条河突然拦在前头，车老板子试探了好几回，然后无奈地对父亲说：“大哥，不知道底儿有多深，真的不敢让牛往前走，车陷进去就完了。”父亲看看怀里的我，皱了皱眉，然后咬了一下嘴唇，对车老板子说：“那你把车赶回去吧，我背她过去。”车老板子像没听清父亲的话，问：“你说啥呀大哥？那水底下可还是冻冰呢。再说，不知道深浅淹着了可怎么办？”父亲坚定地说：“就这么办吧，我当爹的，怎么着也不能眼看孩子死吧？”
　　 父亲硬是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过了河，到对岸时，他的衣服全都灌了包，结满白亮亮的冰花，而我却没湿一丁点儿。
　　 最后我是得救了，父亲却被水冻出了终生的关节炎！每到阴天下雨酸痛得他那么硬气的汉子都直咧嘴。
　　 而且后来我逐渐懂得，实际上，父亲痛打哥哥，他也是非常后悔的！记得，那年哥哥溺水身亡，父亲抱着哥哥的衣服，哭成了泪人！他边哭边数落自己：“我对不起孩子啊，这些年没跟我享什么福，活着尽挨打了，孩子啊，爸对不起你啊！”就是从此，父亲再没打过我们任何一个。
　　 今天我才明白，原来，父亲是爱母亲和我们的，只是他爱的方式有些个别。我早就该懂得这点，因为，我从来都没见过父亲跟亲戚和邻居间有打架骂人和红脸的事情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