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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三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1-19 18:58:20      字数:5943

星期天的早晨,梅在医院走廊里徘徊,她似乎有些不适,挂了号,正在候诊。熟人们与她点头招呼,她却心不在焉,眼睛不时望着住院部的门口。
  叶根突然病倒了,令人不解。小会大会批判那么久,他能吃能睡还能玩,健壮得象只小豹。如今很少与人交锋,只不过是写写检查,倒住进了医院,饮食不进,神思不爽,还时发高烧昏迷,处于半休克状态。医生说不准他究竟身患何病,只道受了很强的刺激。
  反右领导小组鉴于他的问题不同一般,要医院对其隔离治疗,不许任何人与其接触。梅几次想去病房探望,终因慑于纪律而作罢。
  近来运动逐步深入,已由批判转入揭发。叶根胡说“唯物辩证法是唯我变戏法”,领导认为,他很有可能与北大一个右派分子使用“否定之否定”的言论互相联系,进而怀疑他与那个右派分子及武大中文系某右派分子有关系。一旦这种关系被查实,他们就属组织活动。
  叶根在批判会上还曾说过这样的话:“现在你们不准人自由公开发表不同观点,但无法阻止别人秘密交谈。”反右领导小组更加确信叶根有同伙,非把这些“秘密交谈”的人一个个揪出来不可。然而据叶根反复交代,他只是个人行为,与任何组织没有关联,既不认识北大的右派也不认识武大的右派。
  领导小组当然不会相信叶根,但是除了思想言论相一致外,找不到叶根与院外右派分子来往的蛛丝马迹。于是便向叶根的同事好友周贵祥轮番发难,指望从他这儿寻找到突破口。没料到这个周贵祥极其顽固,无论“左派”们采取何种形式审问,他宁死不招。
  最后,专案组对他施行疲劳审讯,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三顿饭和上厕所外,身边总有人跟他说教,逼他交代问题:叶根与他的关系,叶根与外界的关系,叶根与哪些人秘密交谈,叶根与他周贵祥秘密交谈过什么……
  小周被磨得精疲力竭,神思恍惚。他知道这样磨下去将很危险,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万一回答出了纰漏,结果不堪设想。为脱身之计,他不得不有所表示,说点鸡毛蒜皮。反复考虑斟酌后,他讲了两三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对民主的看法,对批判的反感和对反右的认识。
  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需要揭发的秘密,但毕竟算是小周的交代,而且符合客观实际。小周为了防范专案组对他与叶根各个击破,必须把自己交代的内容告知叶根,使其有所准备不致慌张出错,这叫串供堵口。可是,他怎能和叶根通气呢?如今不比运动初期,彼此都被隔离了。
  经过冥思苦索,他在厕所里像中学生考试做夹带一般,写好一张密密麻麻的小字条,然后瞅准一个千载难逢的空隙,把字条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这个人就是美人娇,他明白叶根在她心中是什么地位。
  今天,梅就是不顾死活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充当秘密信使的。她这罪行一旦败露,将闹得科学院天翻地覆,而她本人及她一家子都无法收拾。
  梅焦急地注视着住院部的出口,热切盼望护士小燕的出现。若在平时,她要找小燕大可不必如此劳神费力,直接进住院部去就行了,或者随便托人带个口信叫小燕出来也可。然而,人就怕做亏心事,梅从小至今,这样的事连想都不敢,现在却要冒如此大险。岂非难于上青天么?
  “梅大姐,梅大姐!”门诊医生连叫了两遍,她都没听见。
  看罢了病,取到了药,仍见不着小燕人影。她真是好生焦急:回去么?不行;再等会?令人奇怪。她决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刚刚跨进住院部大门,从对面楼梯上下来一个漂亮的女孩,梅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混血儿!梅想招呼她,但她神情忧郁沮丧,双眼迷惘地望着前方,不理睬任何路过的人。
  正在此时,住院部护士长追了出来,手里拎着鲜花和荔枝,对混血儿喊道,
  “姑娘,请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蒂兰回过头来,毫无表情地盯着护士长。
  “以后不要来了,叶根不能见你,也不愿见你!”
  蒂兰眼里迸出泪花,转身飞奔而去。
  “这女孩是谁?”梅故意问护士长。
  “她呀,是叶根的女朋友。”
  “她见到他了?
  “哪能呐!谁也不许见。她已经来过三次了!”
  “怪可怜的!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梅大姐,您真会开玩笑!想让我戴顶帽子给您看是不是?”
  “那,叶根知道她来过吗?”
  “不知道。”
  “刚才你不是说叶根不愿见她吗?”
  “哎呀,梅大姐!您别打破沙锅问到底呀。”护士长压低嗓门,“领导这样吩咐的,明白了吧?”说完,她快步走开了。
  梅的心一阵紧缩,她正想离去,也是无巧不成书,小燕护士走了过来。
  “哎呀,我的美人娇吔,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梅差点喜出了眼泪,她把小燕拉到门外一个石桌旁,在树荫下如此这般地向她诉说和恳求。
  小燕翻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
  “这下好了,你冒这杀头的危险不说,还把小姐姐我捆在你的囚车上。好吧,咱们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到了鬼门关我再跟你讨帐!”
  她把梅安置在一个便于打招呼的地方,然后就在楼梯口等护士长。一会儿护士长来了,小燕迎上去,煞有介事地说:
  “真烦人!9号病房10床的病人不信任我,说我手重,要您亲自跟他拆绷带!”
  护士长被支开后,小燕便向梅做了个手势,两人于是悄悄地,迅速地来到了叶根的隔离病房。
  “你快一点!”她对梅说,“我到那边望风。听见三下敲门声你马上出来,记住哪!”
  梅推开房门,见叶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形容憔悴,闭目躺在床上毫无动弹。她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脸庞,俯身注视着他。
  “是你?梅大姐!”他一下冲起来,又颓然无力倒在枕上。
  “躺着,别动!”梅按住他的肩膀说,“我是冒险来的,马上就得离开,这是小周给你的条子,看过之后丢在厕所里冲掉。你有什么需要我做吗?”
  叶根摇头,只顾着看字条。
  门外响起急速的脚步声,梅紧张得屏息了呼吸,护士长来了!她想。一时找不到地方躲藏,只好僵在叶根床前,两眼发直地盯着门被推开。
  突然,脚步声渐渐远去,只是什么人经过门口。梅这才记起燕子给她的暗号,一场虚惊已逼出了一身冷汗。
  “哦,对了。”她悄悄而又快快地告诉叶根:“我刚才在门口看见蒂兰,医院的人不准她见你,她哭着离开了。”
  叶根猛地拉住梅的手,不愿她也就此离去。
  “别这样,护士长快回来了,她要是看见我在这儿,我就成了与你‘秘密交谈’的人啦。”
  此时门上传来了急速的三下响声,梅不能再停留,便立刻推门出去。
  走廊尽头燕子在向她挥手,她按照手势所指的方向,疾速消失在转角处。
  自梅来过之后,叶根的情绪好些了,高烧也在减退。的确,人的精神因素往往能对疾病产生决定性的影响。鉴于他的体质十分虚弱,必须继续治疗和观察,暂时是不能让他出院的。医生和护士长因受上级吩咐,对他看得很严很紧,进进出出都摆出一副划清界限的尊容。
  叶根既无人可聊天,也无杂志可消遣,整日就那么无所事事地呆着。
  也许,很多文学作品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吧?因为此时此刻除了体验和思索之外,别的什么都干不了。他尝试写点东西,当然只能是心写而不能手记。下面便是叶根住院时写的白话诗。
  
  月牙梦
  
  清清露水
  绿了叶子
  叶子绿了
  又洗花刺
  啊蒂兰
  你给了我生机
  又给我抗争的力
  
  沉默说了千句话
  甜笑露了忧伤
  在这苦难骄傲的日子里
  你焦灼的目光
  时刻闪耀着希望
  
  昨夜的梦使你哭泣
  是否因为它太美丽
  我但愿真有一天
  长江饮了你的泪水
  那么晶莹圣洁的泪
  
  江心渔火
  不曾使你注目
  你的眼帘
  挂着一层云雾
  绚丽的彩霞
  在夜空飘落
  汹涌的波涛
  在脚下流过
  
  也许天明
  我就离开此地
  远远离去
  你听不到音讯
  让我们就此惜别
  互道珍重
  还把这凄哀的一瞬
  永记心中
  
  当月牙在爬进你的窗子
  你将做光辉奇异的梦
  那时候我不知道
  你还会不会哭泣
  因为它更加美丽
  
  清清露水
  绿了叶子
  叶子绿了
  又洗花刺
  再见了蒂兰
  再见了月牙在升高
  
  当叶根在经受日复一日的批判斗争时,蒂兰常心神不安地做梦。她梦见自己孤独地坐在黄昏的长江边,江水流淌过她的泪眼。
  这首写于医院的诀别诗虽然只是一种思绪,但他们的诀别却是命中早已注定了。就在叶根住院的同时,蒂兰的父母都相继被隔离审查。她爸是“历史反革命+右派”,她妈是“美国间谍”,这样一来,蒂兰的家实际上已不复存在了。她可以在有人监视下探亲,但已无法和父母共同生活。怎么办呢?而叶根则连面都见不着。
  这个混血儿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不顾一切地住到叶根家里来。虽然叶根妈自己苦不堪言,不仅儿子被隔离审查,丈夫也在接受批判,但是她待蒂兰如亲生女儿一般。
  本来,蒂兰就是她的掌上明珠,而这个混血儿呢,虽然生长于一个十分优越的环境,却丝毫没有娇气,不仅家务活帮叶根妈做得妥妥帖帖,还有一手剪裁衣服的技能。她把一些旧花布收集起来,拼成各种新奇美丽的图案,为叶根的妹妹制作了件件漂亮的衣裙,别说小姑娘们有多兴奋,连十分挑剔的叶根妈都赞不绝口。
  不久,叶根的问题有了结论,划为极右分子。如此结论的人都开除工作,送去劳动教养,但叶根竟然受到了宽大处理,工作籍保留,交群众监督劳动改造,指望他将来再回科学院。
  所谓监督劳动改造,并非呆在机关,仍然要流放,只不过流放地点与劳教处有别而已。流放前几天,领导上让他回家作些准备,听候通知。
  他一见母亲变得那么憔悴,心一酸眼泪就夺眶而出,叶根拥抱着父母亲、弟妹和蒂兰。得知父亲和蒂兰的父母都在劫难逃,更加黯然神伤。
  由于叶根的父亲是名教授,在旧社会又一尘未染:不仅没有入过三青团国民党,与任何三教九流都无瓜葛,便成为他所在大学里反右后唯一免于处分的人。处分是免了,右派帽子仍需戴上,并且监督劳动也是逃不了的。
  回家后第二天,叶根提议带蒂兰去照张相,留作纪念。他似乎有所预感,这次和蒂兰分别将是他俩爱情的终结。她紧紧挽着他的臂膀,和他并肩走在繁华的街上。
  “好漂亮的一对!”旁边的人说,停下来久久地注视着。
  接着后面就有一拨又一拨的人跟上来,无论男女老少都对眼前这两个青年产生兴趣和惊奇,有的还快步绕到叶根蒂兰前面去,不加掩饰地盯住他俩瞧。
  那天叶根和蒂兰着了他俩最考究的衣装,瞧!他那笔挺又笔直的绛色西裤,覆在一双锃亮的流线型黑皮鞋上,上身穿件半长的深灰呢外套,大衣领上露出鲜明的衬衣白。蒂兰的衬衫是粉红格子花,翻在浅黄的法兰绒西服上。下身是蓝灰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网球鞋。当他们来到著名的照相馆显真楼时,喜坏了又忙坏了那儿的摄影师。
  两人神情凝重地并排坐着,摄影师不停地建议:“笑一笑!能不能带一点笑?”
  他俩就是不理,或者说实在笑不出来。摄影师正犹豫不决时,蒂兰伸出双臂,从肩上将叶根搂住了。
  “好!好极了!就这样。”摄影师按了快门。
  当时是五十年代,这位摄影师还从未拍过一张如此大胆、充满浪漫色彩的照片,那时没有彩色胶卷,摄影师把这张照片放大成几十寸,然后精选油彩,细心涂上,一直摆在窗橱里达十几年之久,直至文化大革命才取掉。
  这张照片具有特殊的魅力,不仅因为两人容貌俊俏,还由于当时特有的人物气质,叶根的每个弟妹乃至他的一些朋友都人手一张。拨乱反正以后,此照片登载于2006年1月《文艺报》和《人民日报》共同编选出版的《艺术人生——中国往事》书刊内,至今可查。
  那时他俩照完相,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蒂兰不想马上回家,也不想在街上溜达,两人便去以往游玩的老地方。他们从蛇山脚一步一步地走向山顶,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这座位于武昌首义广场上方的山并不高,其实也没有顶,只是一段突起地面的平台和长廊,隔开了左右两条大马路,从大东门蜿蜒至长江岸,很象袅娜前行的大蛇,因而得名蛇山。
  那天山上除这一对少男少女之外,没见别的游人。蒂兰拽着叶根的胳膊,靠在他的身上,一歪一斜地挪动着脚步。叶根挽着她的肩膀,不时侧过头去亲吻她那乳白透红的脸。
  来到山的尽头,对面龟山遥遥相望。龟山下的归元寺想必正在做佛事,他们似乎能听见庄严神圣的木鱼声在心中敲击。叶根挽着蒂兰立在山头,凝视着山下浑浑浩浩的长江,波澜不惊,涛声不响,漫漫地向东横流。
  “我要跟你一起去。”她躺在他的怀里。把他的一只手压在自己的心上。
  “去哪儿?”
  “你流放的地方。”
  “我去哪儿劳动改造,连自己都不知道。”
  “不管哪儿,我反正,一定要跟你走!”
  叶根轻轻抚摩蒂兰脸颊,苦笑道,“别说傻话,那地方不是你去的,我是去受苦受难,你去干什么?”
  “我去照顾你陪伴你呀!至少可以帮你洗衣服。”
  他柔情地注视着她那双执着天真的蓝色眼睛,爱抚着她那娇美芳香的温暖躯体,默默地摇头。蒂兰使劲地把叶根的头紧抱在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吻他细密的卷发,不停地固执地说:
  “我不管,非要跟你去!不管你答不答应。”
  叶根坐直身子,把蒂兰扶起来。她两手勾住他的脖子,让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哭了,热泪粘住了两张脸颊。他掏出手绢替她拭干,一只手从后面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又把她拥入怀里。
  “你不能去,听我说,那儿都是犯人,监管我们会十分严厉的。别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就是成年家属也不允许陪在那里。”
  叶根再次替她抹泪,望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流。
  “我这一去是什么结局,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都很难说。退一万步讲,即使人家让你留在那儿,算什么呢?当我的殉葬品吗?”
  “那,你会死吗?”
  “我当然绝不会自己找死,不会自杀。你相信我!但监督劳动是什么情形,我不清楚,从没经历过。也许我能熬过这一关,但真的很难说。”
  “不行!我回去跟伯母说,你要死了,我也跟着。”
  “妈更不会答应的!好了,你爱我就听我的话,我不说要你把我忘了,只希望你好好地生活,好好读书。人生在世除了爱情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么?”
  “你这样说是不爱我了?”
  “哪能呢?你是我今生今世最心爱的女孩,没有谁再能超过你。你的美丽,你的温情,你的勇敢,你的一切!我宁愿你是我的一个妹妹,你就跟我妈长住一起多好,嗯?”
  他们在蛇山呆了很久,天已经晚了,西边的云霞被落日染成了金红,绚丽而迷人地缓缓游荡,也在飘落,好象一幅彩绘渐渐收卷画页,一支乐曲渐渐临近尾声。叶根记起住院时写的那首诗《月牙梦》,便轻轻念给蒂兰听:
  也许天明/我就离开此地/远远离去/你听不到音讯/让我们就此惜别/互道珍重/还把这凄哀的一瞬/永记心中
  ……
  直至夜色苍茫,这一对情深似海的少男少女才强咽下无边的离愁,噙着滚烫的泪花,凄别了他们青春美梦的陪伴——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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