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世界上有没有绝对的真实，如果有会是什么样子的。亚当和夏娃在偷尝禁果之前大概是完全真实的，他们赤裸相对，彼此连一根毛发的隐私也没有。可是，这种真实并没有实际意义，因为他们没有智慧，无善恶感，没有人本的欲望，真实和虚假对于被锁住了慧根的眼睛来说是等价的。那么，当他们在魔鬼蛇的引诱下擦亮了眼睛的时候，绝对的真实就永远消失了，两个曾经同体的灵魂，也必须用树叶遮挡起身体的一部分，不再完全裸露。我们反观这个故事，如果一直没有魔鬼蛇的出现会怎样？——亚当和夏娃将在伊甸园中和其他动物一样怡然自得地享受无欲无求的生活，没有烦恼，也无所谓欢乐，那么人类至今仍只是上帝放置在人间的各类动物中的一种，没有主宰自我的能力，也称不上众生的灵长，甚至难以繁衍生息。以此观，偷食禁果就成了发展的必然。蛇得罪了上帝，却也为人类主宰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连这个神话也没有真实的佐证，只是人类对世界的一个主观认知。
　　
　　 假想了这么多，我无非在论证绝对的真实是不存在的，正如人类本能的动物欲是存在的，所以必要有一块遮羞布来遮掩它的丑陋。现实生活中，人更不可能完全坦陈自己，就连最亲近的人之间也会有隐秘，譬如父母在教育儿女时总要把自己最优秀的一面展现给孩子，以此来引导孩子朝健康向上的方面发展。而孩子也总是喜欢把自己最阳光的一面曝光在父母面前，已期获得甘甜的鼓励和赞美。夫妻之间呢，也许可以熟知对方身体的每一块胎记，却无法时刻掌控彼此思想和情感的变化。然而，换言之，这样的隐蔽大多时候都是有利无害的，是健康的友善的，试想，如果孩子连父母最自私狭隘的一面也一览无余，他一定对亲情甚至对人性心生厌弃。父母总是关注孩子的劣迹，必然灰心丧气失掉培育良才的信心。如果丈夫在欣赏美女时偶然的心念一动也被妻子尽收眼底，势必导致夫妻间的嫌隙……如此，很多和谐都将被打破，大白于天下的真实会使世界变得苍白无力，不勘一击。因此，真实和虚伪必须成为一种辩证同时存在。
　　
　　 上述联想，源于我对一首诗的解读，我想我读懂了诗人所要给我们讲述的道理。天城阿扁的新诗《真实》：
　　
　　 一
　　
　　 凌乱的屋子
　　
　　 烟灰缸盛满 昨夜的焦虑
　　
　　 太阳抹干净了
　　
　　 窗上的雨滴
　　
　　 又匆匆走过临水居的屋顶
　　
　　 走过远处的白了头的芦苇
　　
　　 我还在睡
　　
　　 连睡姿也如倒伏的芦苇
　　
　　 那么的累
　　
　　
　　
　　
　　
　　 二
　　
　　 紫砂泥壶
　　
　　 冷静地伸出长吻
　　
　　 被动地接受两片燥热的唇
　　
　　 茶汁早淡了
　　
　　 没了土地的那股子郁沉
　　
　　 隔夜的茶和隔夜的梦
　　
　　 被倾倒在城市的下水道
　　
　　 消失的途径
　　
　　 也那么幽深
　　
　　
　　
　　
　　
　　 三
　　
　　 空气有些混浊
　　
　　 紧闭的窗 限制了风的自由
　　
　　 褐鼠却可以来去自如
　　
　　 甚至在我注意不到的角落
　　
　　 和它的族类私会
　　
　　 我听见了它们的动静
　　
　　 但我只想睡
　　
　　 不想作为
　　
　　
　　
　　
　　
　　 四
　　
　　 墙上的油画
　　
　　 线条很阴柔
　　
　　 那些白皙的贵族女人
　　
　　 和爵士优雅地轻挽
　　
　　 这种悠闲 只能远观
　　
　　 近看时画布上布满色块
　　
　　 色块上还有
　　
　　 擦不去的菌斑
　　
　　
　　
　　
　　
　　 五
　　
　　 生命如此苍白
　　
　　 镜子里的自画像
　　
　　 无助 邋遢
　　
　　 窝囊 颓废
　　
　　 割去左耳的镰刀
　　
　　 包扎后的伤口
　　
　　 最终 作为遗产
　　
　　 留给了冷漠的人类
　　
　　
　　
　　
　　
　　 六
　　
　　 真实是经不住敲打的牛皮糖
　　
　　 只合一块块敲碎了
　　
　　 叫卖在街巷
　　
　　 兑换那些贪玩的孩子们
　　
　　 手里的时光
　　
　　 这是他们拥有的唯一财富
　　
　　 馋食 让他们有了
　　
　　 虚假的饱腹感
　　
　　 而我 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现在正因饥饿而心慌
　　
　　
　　
　　 七
　　
　　 横竖都不能睡安稳了
　　
　　 我开始想你
　　
　　 想你心中的那个位置
　　
　　 是否被我占据
　　
　　 我开始趿着拖鞋
　　
　　 在屋子里忙碌
　　
　　 清理我脸上一夜长出的胡须
　　
　　 死去活来的一夜产生的垃圾
　　
　　 修葺后的我 走到窗边
　　
　　 推开那块模糊了的玻璃
　　
　　 我发现
　　
　　 你正在窗外等得着急
　　
　　 那个优雅得像个爵士
　　
　　 叼着鹿角烟斗的侧影
　　
　　 让你止不住满心的欢喜
　　
　　 诗的前几节，诗人仍旧沿用叙事和抒情相结合的诗写风格，塑造了一个因焦虑而晚睡未起的人物形象，这个夜晚对于他是真实的：凌乱的屋子，盛满焦虑的烟灰缸，如芦苇倒伏一样疲惫的睡姿，紫砂壶里惨淡的盛茶，浑浊的空气，来去自由与族类私会的褐鼠，看似线条阴柔、富于质感实则布满色块和菌斑的油画向我们传递着——主人公生活的平淡，内心的焦灼、对于现实的无奈及因此而衍生的颓废和惰怠的情绪，所以“我只想睡，不想作为”正如割去了左耳的梵高，一生遭逢艰辛。他以光鲜的艺术家的形象将自己全部的艺术才华留给人类，而现实里却逃不开冷漠、无助被遗弃的命运。
　　
　　 诗的后一节则一反常态地使情节发生了一个直转，更加巧妙的阐释了真实与虚假的辨证关系：因为焦虑而无法安眠了，于是主人公开始思念自己的心上人，想象她是否全身心地爱着自己……当他将自己清理装扮一新推开窗子的时候，心上人正等得着急，而此时她见到的他却是叼着鹿角烟斗，优雅得像个爵士的全新的他，这个被修葺后的形象令心上人满心欢喜，这是她希望见到的，也是他愿意呈现给他的，尽管有些荒诞，却因着他们各自的意愿而变成一种真实。可见真实与虚假之间的距离有多近。真实是什么？“真实是经不住敲打的牛皮糖。”敲碎了便可以“兑换那些贪玩的孩子们，手里的时光”因为无法遏止的欲望，使他们对这种虚假的”饱食感”感到满足。
　　
　　 关于这首诗，还有一段值得深思的诗话，曾有位朋友向诗人提出质疑：“你的诗又一次提到了那只著名的烟斗。你好像对萨特特别青睐，你的好几首诗里都有他的影子。那么，你最后所要表白的真实，是萨特对波伏娃的一往情深吗?”呵呵，显然，这样的提问已经偏离了诗的主旨，可却歪打正着地引出了萨特的关于存在的哲学观点。正如诗人解释的：“存在即合理，世界因此而荒诞。前者是命题。后者是佐证。我因此在诗里写了梵高的荒诞。但这是那样不合理却又真实地存在着的事件。因此我们不必拘泥于存在的合理性。真实就是真实，虽然真实的背后有隐情。比如油画的远观和近视，比如诗人生活的猥琐和出现在他人面前的绅士派。这些都是真实。”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上文的观点了，没有绝对的真实，所谓的真实只是一个相对论。可是为什么我们还都同仇敌忾的排斥虚假呢？因为虚假也是相对的，善意的虚假与真实等价，而因一己私利故弄玄虚损害他人利益的虚假则等于丑恶，所以，我们仍然要高声呼唤“真实”打击“虚假”。
　　
　　 保持天性里的善良就保住了一份人性的真实，真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合理控制自己的私欲，善待自己和他人就会减少虚假带来的伤害，只要努力，每个人都能做到。因为善良是真实存在的，它比邪恶更具备主宰世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