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专栏』爱情方程
天水在哪里?在银河的坠落里。
北道在哪里?在天水的怀抱里。
怀抱在哪里?在麦场的月色里。
月色在哪里?在海红的眼眸里。
海红在哪里?在顺财的爱情里。
爱情在哪里?在失物的招领里。
—— 题记
一
“亲爱的旅客,您马上就要离开天水市了,美丽的天水大地,好客的天水人民,欢迎您的再次到来,祝您旅途愉快,一路顺风。”
列车伴随着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徐徐开动,就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千足虫,缓缓的使出坐落在天水郊区——北道区的火车站,在本地,人们习惯于把市区称作天水,把火车站称作北道。
列车里的人们在列车启动的一瞬间,仿佛被施了什么魔法,躁动的心情立刻变得平静下来,大声吵闹的声音缓和了,来回挤动的身躯安心的站立,烦躁不堪的心绪也被窗外顺进来的风抚慰得心平气和。随着一声哐当的声响,大家立刻抛弃出行的烦恼,享受起旅途的快乐。
这时候,海红子开始以最大的热情吃东西了,一个很大的塑料袋放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塑料袋里装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塑料袋占据的座位本应该是顺财的,而此时顺财正站在座位的靠背旁,一只手扶着靠背,眼神凝聚在海红子身上,仿佛他的眼珠子已被海红子刚焗过油的淡棕红色的长发给捆绑,而他的眼里却充溢着满足,仿佛一只猫在看着自己盘子里肥美的鱼。
顺财的眼里是满足,海红子的眼里则是兴奋和幸福,她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毛丫头,没有节制的撒娇,全然不像一个三十二岁的拥有两个孩子的女人,此时,她的灵魂是自由的,就像升到了天堂一样,一股叫甜蜜的液体在她的体内像歌唱的山泉,欢快而舒畅的流淌。
海红子津津有味的嚼完了一支鸡大腿,举着双手,手指伸展得特别开,那姿势就像等在塑料袋子里即将被她吃掉的凤爪一样,她说:“给我拿纸。“
顺财以最快的速度在包里拿到纸,然后赶忙再将眼睛看回到海红子身上,也许他害怕眼睛离开的时间稍微一长,就会丢失海红子的身影。就像曾经千百次在梦中一样,两个人原本在大树下躺的好好的,一转眼醒来,就再也找不到海红子那摄魂的身影。
手还没擦好,海红子又发出指令了,”给我拿面皮。“
顺财小声说道:”别辣着。“然后在大塑料袋子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将小塑料袋放在列车的桌子上打开,里面是油黄透亮的面皮,一根根长长的像橡皮筋,顺财用卫生筷在调料包上扎了个窟窿,里面的油泼辣子、芝麻酱、蒜水、醋等调料就一股脑儿淌在了面皮上,混合的香味刺激得顺财和海红子都咽起了唾沫,旁边的乘客也都转过头来看一眼。
顺财让调料流淌了一半,说,”别太多,辣子太辣。“
海红子撅了一下嘴说:“我就要辣,全放。”
顺财含情脉脉说:“辣着了可不赖我。”然后用卫生筷将剩余的调料从调料包里赶下去。全部赶完,一滴不剩,顺财仔细的用卫生筷搅拌面皮,油黄透明的面皮沾染了油泼辣子,变得红彤彤,两个人又不约而同的咽了一口唾沫。顺财把卫生筷伸到海红子面前说:“吃。”
海红子接过筷子,一只手压着衣襟以防止调料星子飞溅到她粉红色的韩款夏衣上,一只手捏着筷子捞起像橡皮筋一样的面皮,伸长了脖子,将脑袋垂在离桌子上的面皮袋子只有两寸的距离,仔细的吃起来。
七八分钟后,海红子抬起头,微现皱纹的额头上渗着细小的汗珠,嘴唇因沾染了油泼辣子显得娇艳欲滴,吸哈着被辣的有些麻木的嘴,打着舌头说:“纸。”
全神贯注瞅着海红子的顺财又赶忙调转身从包里取纸,海红子一边吸哈嘴打着舌头,一边让纸在红彤彤的嘴唇上游走,顺财看得呆了,再往高处看一点,小巧俏皮的鼻子上沾着几粒晶莹闪亮的汗珠,顺财心里一阵荡漾,揪下一坨纸轻轻的贴上海红子的鼻子尖。海红子放下自己的手,像一个乖巧的孩子任由顺财似爱抚的擦拭。
歇了不到两分钟,海红子又打开塑料袋取出来一枚梨,用袖子擦了擦贪婪的咬了一大口,多汁的脆梨从牙缝里飞溅出汁液,顺财看见,喉咙动了动,回想起和海红子亲嘴的感觉。
接着,海红子又取出了一包麻辣豆干。
然后是泡椒凤爪,然后是苹果,然后是卤蛋,然后是果冻……
她仿佛在打一场歼灭战,塑料袋子在逐渐空瘪,桌子上的垃圾在慢慢堆积,至于肚子呢?海红子没有想象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去掉包装放在肚子里会怎样摆放,她顾不上想,她只顾及着感受幸福了,她表达幸福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吃,美味的滋味也就是幸福的滋味,幸福的滋味也就是美味的滋味。
火车一路呼啸,两个小时已经奔出了将近二百公里,顺财和海红子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他们都各自在专注自己的事情,仿佛是蜜月初度,不管走到哪里,眼里除了彼此再无它物,以至于列车临行之时,播音员那么甜美的声音,他们都没有听见,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还不知晓。
海红子终于吃不动了,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拢了拢满桌子的葵花籽皮,对顺财笑着指了指堆得像小山似的垃圾,顺财明白其意,也温和的笑了一下,然后走上前去清理战场。
顺财的一笑露出了满口被烟熏黄了的牙齿,只有侧面的一颗虎牙包着的金属片上散发出银子的光泽,像一颗灿烂的灯泡珠子耀人的眼。
海红子看在眼里升起出一股甜甜的感觉,她的眼前立刻就看到了自己满口洁白的牙齿上一颗虎牙,在同样的位置散发着灿烂的光芒,这不是她的幻觉,在她嘴里和顺财同样的部位确实有一颗牙齿包裹着同样的金属片。
二
说起这事还得追溯到十年前,海红子和顺财的恋情是在海红子生了第二个孩子后才开始的。
那一年海红子出了月子,还不能干重体力活,每天到山上去放牛,对于农村人来说放牛既是一种劳动,又是一种极好的文化娱乐,人们把牛往山坡上一放,由着它们自顾吃草去,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放牛人就在山上点起野火烤洋芋、馍馍。火旁围坐的女人和男人就开始嬉闹谝传(唠嗑,侃大山),谝得来劲了就分别坐在两个山头上唱山歌。
那一天,一个男子唱道,
“把牛打在青石崖,乱石堆上锤乱麻。
锤乱麻的光棍汉,一双布鞋新崭崭。
草里兔子成双走,树上鸻鸻成对卧。
到处都是泥窝窝,光棍走的路都没(MO)。“
那声音高亢嘹亮,大胆宣泄,如泣如诉,就像一坛刚启封的老酒,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熏得海红子一阵迷醉。
唱完,这边的女人们推推搡搡,不甘落后但又羞于应对,海红子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站出来和道:
”光棍走的路有嘞,就要看你咋走嘞。
青石崖的石头多,磕磕碰碰难绕过。
大路上的泥窝窝,湿了我的布窝窝。
月光下的麦草垛,你若有心就走过。“
唱完,海红子面红耳赤,心跳不止,这是她很少有的感觉,这种紧张让她觉得既新奇又强烈,真有些喝醉酒的滋味。
海红子在她二十几年的生命里,一直都过得顺顺当当,生长在闭塞的山庄,没见过什么世面,庄里人的日子几乎都过得一样,也没什么可攀比的,只要能解决温饱日子就平淡而安静的推下去。有时候哪怕是一家人围在一口锅跟前吃一锅煮洋芋当晚餐,海红子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触,她以为生活的色彩本就是这样,日子就是黑和白,各占一半,至于还有红色或者蓝色的日子,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想往了。
她没上过一天学,孩提时和庄里的孩子在一起打闹嬉戏着长大,稍大一点就去放牛,再大一些就随着父母一起下地干农活。十七岁的时候因为换亲嫁给了自己的表哥。这倒也好,一家人亲上加亲,表哥是自己原本就熟悉的,生活在一起不存在合得来还是合不来一说,她小时候就经常在表哥家的炕上睡,仿佛一切原本就是上天注定,她最终要睡在表哥家的炕上。表哥是个好人,思想很简单,老实巴交,除了会干农活,别的什么也不会,见了人除了会呵呵傻笑,连个稍微精彩一点的玩笑都不会开。不过他对海红子百依百顺,海红子说一他不二。
父母说了,会别的花花哨哨的东西有什么用呢,只要会种地就饿不到人。海红子也以为,听从父母的安排就不会有错,这不,从小到大,一切都顺顺当当,就连生个娃都没请过一次大夫,第一个娃在厨房里擀面的时候就生下了,第二个娃在麦场上揽麦草的时候又突然降临。
原本,一次近于胡闹的对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大不了大家嬉笑闹腾一阵子就吆着牛回家了,过后什么都不会有。
然而,对歌时那种紧张刺激的感觉却让海红子就像吃了萝卜饺子,时不时的打个嗝,从心尖涌上大脑回味一阵。越回味越觉得刺激和美妙。
因此,这个夜里她的丈夫发现她好像突然活过来了,像水一样,能把人淹死。
海红子也在这个夜晚突然发现了属于生命的新的天地,她就像一潭死水突然间喷泉涌动,这涌动激发了她生命的活力,让她的激情 如火山爆发,直冲云霄,那种美妙让她热爱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事物。她把这种不可思议的体验归功于白天的对歌。
睡到半夜,海红子被一泡尿憋醒,跑到外面去上厕所,蹲在茅坑里,一仰头,看见天上的月光明晃晃的,从高空射下来万道似水一样的光芒,披在自己身上柔柔的,海红子的心绪也变得柔柔的,她提起裤子哼了一句,“月光下的麦草垛,你若有心就走过。”
然后悄悄地打开院门,溜了出去,借着月光在外面游逛,今晚的月光真好,她思想深处觉得今晚要是不做点什么,真对不起这么好的月光和这么美妙的心情。
一个人就悠悠逛逛的来到了村口的麦场上,满村的狗都没有叫唤,仿佛狗也被这温婉的月光迷醉得柔情似水。
海红子在平坦的麦场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来回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激动得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稍微回落了些许,一丝丝的失望随之升起。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会把胡闹当真,可是是什么促使自己把一次胡闹当真呢?习习晚风吹得她一哆嗦,她想安静下来好好看看自己,清晰的看清自己……
突然,不远处的麦草垛子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嗨……”
海红子惊了一跳,但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夜色太朦胧,麦场边的几颗老白杨昏花的老眼没有看清她一团浓霞升起在脸庞。
她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心里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只是夜里睡不着在一起谝谝传,谁也不会把谁怎么地。
然而,在这样的氛围里,又有什么话语可以用来使人清醒呢?找不到话题,夜色里总是传来嘿嘿的傻笑,海红子也同样报以嘿嘿的傻笑。
突然,一只粗大的手摸过来,抓住了自己的手,海红子一阵慌乱,顺势倒在了麦草垛子上,麦草的香味是那么朴素和强烈,此时,几乎要昏弊过去的海红子,只能感觉到麦草的强烈味道,治疗心率过快的方法就是让心率再快一些,等过激的心脏疲惫了,自然就会平缓下来。
当心跳平缓了下来,话语才被派上用场,此时才说出来令人冷静清醒的话语不知道还有没有作用。然而,一经打开话匣子,话语就像是山下的溪流,流淌不息。话语还像一场渲染力极强的秦腔,感染得两个人的内心贴得紧些再紧些。海红子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精彩的男人,人在表面上看起来都一个鼻子两只眼,但怎么会存在这么大的差别呢?一个好似柯叉木呆呆,一个好似柳梢拨心弦,一个好似泥蛋实心眼,一个好似春风花满园。相见恨晚又有什么用呢?海红子以为,现在相见也依然是上天对她一次最好的眷顾。
三
这个男人就是顺财,当时二十五岁,在农村来说算是大龄青年了,倒也并不是到了找不到媳妇的年龄。顺财家中有一个寡母和有智障的弟弟,即使自身条件很优秀,也不会有哪个女子愿意一过门就背上沉重的负担的。顺财是属于艺术类的人物,满身的艺术细胞,在这偏远的山村里,人们的眼里,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戏的范儿,说话和唱山歌总是带着强烈的感染力,他自己会编山歌,编的很圆,同村的人都喜欢传唱。可惜没有上过学,大山埋没了星星的光芒。
顺财曾一度迷上了秦腔,别人在台上唱,他就在台下唱,竟被一个剧团看上,开戏有缺人手时就找来顺财顶替,顺财最爱扮小生,唱一段才子佳人。但是母亲十分反对,觉得这是丢人现眼,好几次顺财正在戏台上唱得感天动地之时,母亲突然举着大扫把冲上戏台去追打。闹得戏台底下哄堂大笑,戏团也就不敢再叫他了。
没有人愿意给顺财做媳妇是一回事,在村里顺财还是很有女人缘的,很多女子都喜欢听他谝传,喜欢跟他嬉闹,所以,一般的女子顺财还看不到眼里,对于自己的婚事也不是过分着急。
两个人的恋情来得似鬼使神差,却进行得轰轰烈烈,说起来他们俩都是初恋,第一次尝试恋爱的滋味,而这种恋情自他发生之日起就注定是地下的,属于不光彩的偷。两人却偷得津津有味,连下面这样的山歌,他们唱起来不但没有哀伤的情绪还觉得很有一番异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