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许多习惯在不经意中形成，又有许多改变源自突然的心血来潮。 范军就是突然心血来潮戒烟的。抽了整整十二年的烟，也不知道自己的肺黑成了什么样子。这一次是真下狠心了，自己想做的许多事，就从戒烟开始吧！ 戒烟的第七天，下午，范军坐在炕的一角摆弄着他的手机，这部手机是他去过外面的世界，去过大城市的唯一证据。想当初，他从天津打工回来，带回来这部手机，在村子里可算是显摆了一阵子，村里的年轻人无不投来羡慕的眼神。 母亲在灶房擀面，传出有节奏的嗵嗵的声音，不用去看就能知道晚饭肯定是洋芋臊子面，千篇一律的洋芋臊子，习惯了也无所谓好吃不好吃，吃饭的目的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不饿就好。范军对吃什么已经不再充满遐想了，想象力再好，洋芋也变不出驴肉的味道来。（当地人爱吃驴肉，俗话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这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下午他没有去庄稼地，坡上的护财家请去“敲猪”了。父亲在院子里响亮的咳嗽了一声，拐进屋来。他们住在偏房，正房是有讲究的，在一个家里谁是“掌柜的”，谁才有资格住正房，范军经历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原本可以住正房的，就因为婚姻的短暂，再说也没有成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者。正房让给了弟弟和他的哑妻，弟弟现在出外打工了，正房里只剩哑妻带着四岁的女儿。父母也是不能住正房的，因为父母现在都年老体衰，在家里不再起到主导作用，自从从正房搬出来的那一天起，家里的大事就由二儿子做主，老汉也乐得清闲。 说是老汉，其实也不过五十二岁，庄户人显老，满脸的褶子像磨盘的牙。老汉进到屋里，蹬掉两只满是泥的布鞋，光着脚爬上了炕，老汉没穿袜子，脚上附着一层污垢，若隐若现的能看到皮肤的颜色。范军耸了耸鼻子，坐在炕的一角没有抬头，依旧摆弄他的手机。 老汉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儿子，没支声，顺手拿起窗台上的水烟锅从火盆里捡出一枝柴火，呼噜呼噜的吸起来，烟的香味飘散开来，压住了脚臭味，范军抬起头看了一眼掩在烟雾里的父亲，又耸了耸鼻子，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的视线回到手里的手机。 吸过烟，父亲开始煮茶，一把茶叶放入火盆旁的泥罐罐里，倒上少许凉水，片刻，泥罐罐里冒出热腾腾的白气，父亲用一根铁丝（铁丝是有名字的，叫“压茶棍”）在泥罐罐里搅了搅，然后将茶倒入茶盏，接着往泥罐罐里加入凉水……，如此往茶盏里倒了三回，老汉亮着嗓门喊了一声：“他婆！”母亲在灶房里应了一声，一边用衣边擦着手一边小跑着进来，父亲干裂而黑的手捧着茶盏举到母亲面前，母亲接过热热的喝了一口，说：“你这就把我的茶瘾惯出来介”，父亲嘿嘿的傻笑，范军抬头，看见两张满是褶子的脸上洋溢着很单纯的笑，温暖在两双眼睛里流淌，范军有些感动，有些羡慕，心里升起温暖的同时也带来了酸楚。母亲呵着气喝完茶，将空盏交给父亲又走向灶房，没有过多的话语。 火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范军咽了一口唾沫，又开始摆弄手机，手机在沟里没有信号，只有爬到山顶才有一些微弱的信号，平常要是打电话，得专门爬到山顶。范军打开名片夹，一个个名字在他的眼前跳跃，跟着一张张面孔在脑子里浮现，突然停顿在一个名字面前，“秋桐”，这个名字的后面没有号码，号码在一次别人借手机时被误操作删除了，名字是他后面加上去的。他有些烦，有些急躁，脑海里浮现出香烟的影子，他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兜，捏了捏，然后下炕走进自己的小屋。 小屋里也有炕，他爬上炕，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那首无数次拨动他生命之玄的《寂寞沙洲冷》，又一次敲打他的心，“河畔的风放肆拼命的吹，不断拨弄离人的眼泪，那样浓烈的爱再也无法给，伤感一夜一夜”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两年前的天津。就是那个叫“秋桐”的女子和他一起听的…… 范军在二十岁那一年就结婚了，婚后半年媳妇出去打工，然后跟了别人再也没回来。三年前，范军想要走出短暂婚姻的阴影，跟着朋友来到天津打工，还算幸运，他在一个厂子里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城市的热闹，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霓虹，林立的商店……，着实让范军兴奋了一阵子，之后，他就沉寂下来兢兢业业的工作。来到新的世界，他隐藏起内心的自卑，告诉别人他的家在一个县城的郊区，家里有三层小洋楼，日子还算富有。 他在厂子里担任门卫之余，还负责看管厂领导洗澡的一个不大的澡堂。厂子里女工占多数，他每天在门卫室看着上下班的女工，脑子里充满着遐想，希望自己在厂子里能领一个媳妇回去。 冥冥中还确实有这样的安排，一天晚上，几个女工找到他，希望偷着在澡堂里洗个澡，范军估摸着这么晚了，应该不会被领导发现，就答应了她们，几个女工怀着兴奋的心情，压低着声音但还是控制不住的叽叽喳喳进了澡堂。出来后，她们对他万分感谢，表示改天给他买好吃的，其中一个女子不太吭声，但是老不声不响的投来目光，范军对自己英俊的面孔充满着自信。 这个女子就是秋桐，隔了几天，从门卫室路过时，她提来了一大袋子零食，说是姐妹们的一点心意，范军开玩笑说：“零食是女孩子爱吃的，我爱吸烟。”又过了几天，秋桐果然给他买来了一条烟…… “吃饭了！”母亲在院子里的喊声打断了他的回忆，手机的电耗光了，什么时候歌曲停唱了，他都没有发现。 范军来到偏房，爬上炕，炕桌已经放好了，桌子上摆着咸盐、醋和油泼辣子，弟弟的哑妻、侄女以及父亲已经盘做在炕桌旁，不一会儿母亲端上了面条，照例，第一碗给了父亲，父亲慢条斯理的的往面条里加入咸盐、醋和辣子面，筷子在碗里搅了约莫五分钟，然后满意的挑起一筷子畅快的吸起来，其他人见父亲开始吃了，才动筷子。父亲吃得很快，三分钟，一碗面条下肚，母亲站在炕沿旁，很及时的接过空碗，又去下第二碗。范军只吃了一碗，母亲过去取空碗时，他表示不想再吃了。母亲关切的问了一声：“饱了？”范军嗯了一声。 等大家都吃完了，母亲才去给自己下面，父亲又呼噜呼噜的吸起了水烟，范军闻到烟味嘴不由自主的榨着唾液，戒烟的这些日子，他总是无意识的榨唾液，口腔都起疱了，他心里回响着自己总是爱说的一句话，“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但随即他又在心里狠狠的说：“坚决不能抽！” 范军下炕在桶里舀了一瓢凉水，一口气喝下去，听见父亲说：“去给你弟弟打个电话，那头老牛，贩子出了三千元，看他卖不？”范军嗯了一声，去自己的小屋取正在充电的手机。 在山顶找到信号，打完电话，已经天黑了，范军在山上坐着，没有回家的意思，晚风习习，范军感到压抑的心情有些释放，在平时是非点一支烟，悠闲的吸一口的，但此时，范军只是下意识的捏了捏兜，那个名字又从心头飘过，“秋桐”…… 和秋桐的交往，好像彼此心里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的，也许月老真的在冥冥中已经替他们做了安排，使他们认定这辈子必做夫妻。秋桐和姐妹们隔三差五的过来偷着洗澡，范军总是想方设法的行方便。范军觉得秋桐性格安静、细心，正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秋桐也觉得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秋桐告诉他，她是出来逃婚的，家里为她定了一个街上的混混，当父母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混混放下话，如果他娶不到秋桐，他就放火烧死她们全家，父母只好让秋桐在一个夜里逃出了家门。 她对范军说：“你带我走吧，我什么都不图，我就想平平安安和你过一辈子！” 然而范军一开始就撒的谎，到现在不得不往下圆，他还在坚持说他们家有三层的小洋楼。 既然互相在意识里都有认定，他们很快好得如胶似漆那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一起听歌，一起逛夜市，一起吃饭，一起坐在商场门口的台阶上设想他们的未来，如果不是因为房租太贵，也许他们还会住在一起。他们彼此都认定对方是自己生命中可以依靠的人。这段日子里，范军甚至觉得自己谎言里的三层小洋楼真实的存在，自己曾经就住在那里面。 谈婚论嫁的事情总是要提起的，范军坦白过他短暂的婚姻，秋桐没有嫌弃，秋桐越真诚，范军心里的阴影就越重，秋桐会死心塌地的跟他在那个不通车的山沟里了此一生吗？曾经的那个女子和自己感情那么好，结果还不是因为受不了那里的穷山恶水而离开了他吗？这样的错误难道要重复的犯吗？ 婚姻越接近事实，范军越恐慌。曾经村里开大会的一幕情景在范军脑子里像噩梦，永远也挥不去，当时范军注意了一下，到会的女人中，大多数除了是残疾就是有智障。难道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是自己的终身伴侣吗？尽管自己相貌英俊，心气高傲！ 年底的一天，秋桐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急匆匆的回家去了，在火车站，他们相约好过完年再相聚，临行的时候，秋桐泪眼蒙蒙，他们相拥的时候，秋桐在他的左胸狠狠的咬了一口，然后说，“你一定要带我走呀！” 然而，火车开动，范军却有释重的感觉，第二天，他也背起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家里呆了三个月，范军的胆子变得很小，他甚至不敢出家门，也许是天意吧，唯一留下的秋桐的电话号码也被别人在一次借用手机的时候误操作删除了。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范军会觉得左胸隐隐作痛，他分不清那是幸福的烙印还是伤痛的疤痕。他拼命的抽烟，反反复复的听那首《寂寞沙洲冷》。 一年过去了，记忆渐渐模糊，范军终于有勇气打开他的行囊。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信封，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千元钱和一张纸，纸上写着几句话，“其实我知道你的家并不富有，然而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需有信心！两千元钱给伯父伯母买点什么吧？告诉他们，我是多么想成为他们的儿媳呀！” 范军泪如雨下，他翻遍了信件的每个角落，没有找到地址，甚至是一个电话号码。 范军在床上躺了三天，他突然有了很多想法，他想竞选村长，他想带着村里人修路，他想搞养殖……，他想戒烟！ 夜已深，墙上的袋子里装着一个烟盒，烟盒里还有三支烟，这些天范军几百次的用眼睛瞟过那里，心里无数次的想过那里，甚至有好几回无意识的靠近那里，手带着罪恶感和叛逆感的伸向那里，但是每一次随之而来的是左胸的隐隐作痛，痛醒了梦幻般的意识。 “你是谁，你在哪里！”范军在心里喊道，他又一次打开那首歌，歌词他还是不太能听懂，但是隐隐约约有东西从眼眶里滚落…… 自你走后心憔悴，白色油桐风中纷飞，落花似人有情这个季节，河畔的风放肆拼命的吹，不断拨弄离人的眼泪，那样浓烈的爱再也无法给，伤感一夜一夜，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支离破碎，是慌乱占据了心扉，有花儿伴着蝴蝶，孤雁可以双飞，夜深人静独徘徊，当幸福恋人寄来红色分享喜悦，闭上眼睛难过头也不敢回，仍然渐渐恨之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