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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五十七)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1-25 09:07:12      字数:3123

四十一
许杰踏进家门,许夫人就接过箱子放好,指给他看桌上的豆浆是才打热的;弥猴桃抗癌,好几块钱一个,平时舍不得吃,儿子回来了就顾不得了。他看到高压锅在“布布”的冒汽,问里面是什么。许夫人说:“老母鸡汤。不是洋鸡,是农民家养的草鸡,从早上煮到现在,最补人了。”许杰说:“一定放了山药和当归。”许夫人笑说:“知母莫若子。”
许杰上了个洗手间,洗洗手,擦干了,出来收拾箱子,一边笑把春节的礼物拿给许夫人,许夫人欣喜不已:“以前你爸爸当局长的时候,过年送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我都看不上。儿子送的就不一样!”她喜滋滋地看着脑白金、维E胶囊、银耳、燕窝等等,忽然想起来说:“给你舅舅带礼物没有?”许杰说:“这还用你说?给谢荻也捎了一份。快过年了,怎么好空手上门。”许夫人说:“他们现在情况还好吧?”许杰顿了顿说:“舅舅咽不下那口气,快六十的人了,还在商场上打拼,说要打垮舅母,把属于谢家的抢回来。”许夫人说:“你舅舅是看不开。”谢添华挂念着云静和小草母子俩,许杰却不跟许夫人提起。他知道许夫人向来觉得谢许两家的失势,“小三”云静是导火索、引爆器。
许杰说谢荻的老婆很懂事,能吃苦。许夫人说:“阿弥陀佛,总算运气好。”她说起这个,又想起来催许杰再婚:“生儿育女,老了才有依靠。不是经济上的依靠,是感情上的。你想我要不是有你,我退了休以后还有什么盼头呢?”许杰说会抓紧,来年保证完成任务。
当晚娘儿俩喝着鸡汤,听着音乐,那小小的租来的房子,竟也其乐融融。许杰看看许夫人的白发,心里一酸。她从前有一根白头发也要立刻拿小镊子镊掉的。许夫人详问他离职的因由,新单位的情况,把合同拿过来细看,又给他一些建议。在这种时候,她身上依稀现出往日精明强干的局长夫人的印迹。
隔天他们去监狱探望许局长。许局长听说史艳红、秦局长贪污事发,很是快心。他问了问慧芬的事,对失去一个想象中的孙子不免耿耿。许杰强笑着安慰了两句。许夫人说:“天冷了,里头被子够不够?”许局长说:“够呢,下次你把家里我的书带两本来,没事的时候翻翻。”许夫人说:“晓得。”许杰看父母平淡的对答,觉得很刺心。一来是因为他们都显老了,二来因为“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无法结伴共度却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探视的时间到了,许局长走到后边的小门口,回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妻儿。许杰抑制着情绪说:“爸,一切都好,会越来越好的。”许局长说:“过两年我出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就能一起过年了。”他的身影一消失,许夫人的眼泪就急急地淌下来。许杰左手挽着她手,右手轻拍她背,大人带小孩似的,慢慢朝外走。人到了一定岁数,长辈晚辈之间会倒一个个儿,原先照顾人的已然老去,原先被照顾的做了顶梁柱。
出了监狱,许夫人收泪笑道:“没什么,我是高兴。你爸爸表现好,我托人在帮他活动,说不定能减刑。过几年他出来了,你又成家立业了,他也不恨我了,我们家就真是越来越好了,你说是吧?”许杰微笑道:“是啊,妈。”
次日许杰到医院探望郑羽。郑羽头上包着纱布,依稀渗出血迹;脸上蹭破了一块,人歪在被子里,一条腿打着绷带,僵直地伸在外面,显见得车祸当日,伤势不轻。她见了许杰,不是又惊又喜,而是又惊又惭,说“你怎么就来了”。许杰说没回来之前就听说她夜里上街给车撞了,昨天刚回,今天就来看看她,还好没事了。他说着把水果和补品搁在床头柜上。郑羽想起她对许家的势利,对许杰的疏远,事隔十年,许杰却不计前嫌,来看自己,不由得愧色满面。许杰对郑羽并非毫无芥蒂,但看在她是钟雨城的老婆,往日也是朋友,现今出了事故,不来一趟,说不过去。二人聊了一会,许杰问她半夜里上街干什么?弄得差点儿丢了命。郑羽拉他往跟前坐坐,推心置腹般地叹道:“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你知道雨城的,他天生厚道,不像……哼,不像田明辉,一看史艳红倒了台,就拱啊拱地想补那个副局长的窝儿。我要是不帮雨城活动活动,他又被人占了上风去了。”许杰顿时了然,原来她是帮钟雨城送礼、跑官,路上给车撞倒。若在平时,许杰多半要对她的“死不悔改”产生反感,但这时见她为了丈夫殚精竭虑,满身是伤,不禁有一丝感动。他叹了口气说:“你这是何必呢?”郑羽双泪交流道:“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嫁了雨城,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我不能不为他打算。我就见不得他给所谓的‘兄弟’甩在后面!我不信我挑花了眼,看错了人,雨城天生该当局长的!”——她天生该是官太太?许杰这样想着,不知是怜悯还是无奈。往日那个娴静灵慧、沉着自如的郑羽犹在眼前,素净,淡然,有分寸。
门一响,钟雨城提着包进来了,一见许杰,忙笑着过来拍他肩膀,大家寒喧一回。钟雨城胖了一圈还不止,脸上神情倒没大变。他见郑羽脸有泪痕,也猜到怎么回事,借口送许杰回去,就一同出门。郑羽在后面叫许杰“常来我们家坐”。钟雨城笑道:“谁招待他?你先养好了伤再说吧。”
到了大楼外面,阳光耀眼,病区内的花园也略见生机。许杰叫钟雨城劝劝郑羽,钟雨城笑道:“还要怎么劝?也要她听才行。她就见不得人家升得比我快——这话跟你说说,你左耳进右耳出——又是一副听见风就是雨的脾气,又不准我跟着,说她去找大领导的夫人,女人和女人好说话。最后差点回不来了。不幸中的大幸,没伤到内脏,不然……”他强忍住眼泪笑道:“想一想是我对不起她。当年她一定没想到我仕途不顺。我努力了。但是她要的我不能给,还差点搭上她一条命……”许杰陪他往病区大门那里慢慢地走,边走边说:“你干嘛要自责?你尽力了,也是中层干部了,不是吗?是不是个好丈夫,就凭官大官小来分?”钟雨城笑了笑说:“但愿经过这件事,她能跟我一样看得开。四个字,平安是福。”许杰便趁机转移话题说:“还记得那时我住院,你们来看我吗?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钟雨城笑道:“四个字:水到渠成。”许杰说:“四个字:水从何来?”钟雨城说:“四个字:顺其自然。”二人相对而笑,与二十年前的爽朗大笑隔着时空遥遥呼应。
之后几天,许杰下乡看了爷爷奶奶,看了姨婆一家,随身带了丰厚的新年贺礼。他又和吕瀚洋、刘芳吃过几次饭。刘芳叮嘱他千万不要受凉,甲状腺的毛病才不会复发。吕瀚洋陪他上了好婆、外公、许冥的坟。本来,许杰就和许夫人来过一回,烧了纸。吕瀚洋提出要和许杰同去,许杰想:“姐姐总不会嫌我去得多的。”当然刘芳没有来,事实上她不知道。她是不在意陈年旧事的,但怎么说,毕竟是老公去怀念旁的女人,吕瀚洋说私下祭一祭就可以了。
两个人都是空手来的,才烧过纸线,不用又烧。好婆、外公是同一个吉穴,许冥单独一个。许杰上回陪许夫人来,才走到公墓门口就眼睛发潮。这是第二次了,心里难受,但不至于那么不能自持。他们给二老磕了头,给许冥鞠躬。许杰抬头望去,好大一片,尽是墓碑,衬着长青绿树,一盆盆塑料假花,显得分外寂寥。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没到祭奠高峰,人极少。有一家人在不远处拭泪,另一家发出一阵笑声。许杰想:“一家有一家的故事,喜怒哀乐,感情深浅,冷暖自知。”
吕瀚洋迟疑地说:“有件事……我想问你。”许杰奇道:“什么?”吕瀚洋眼望许冥的黑白照片,嘴里向许杰说:“你姐姐那次到港口找我,掉到海里,我救她上来的。你记得吧?”许杰说:“记得。”吕瀚洋说:“那次她……是失足落水还是有意滑下去的?”许杰笑了:“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吕瀚洋说:“前天我梦到那场景。”许杰“哦”了一声,不正面回答,却向许冥的墓碑笑道:“姐,你看吕哥这人多轴,到今天还想拆穿你。”吕瀚洋笑了,说:“真是故意的?”许杰说:“她想你去英雄救美。”吕瀚洋笑看着“许冥”想:“你总是与众不同,第一次见面,就拿命来换我们单独相处。我哪一点值得你这样?”
一阵温柔的软风拂过他俩,和凛冽的冬风全然不同。许杰想:“是姐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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