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小说】长相思(一)
日薄西山,静竹苑。
余晖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本该散发的时候,女子却轻轻咬着木梳,双手忙碌地为自己绾起长发。
透过铜镜,女子那张平凡的脸蛋染了一层淡淡的烟霞,门被轻轻推开,“妹妹,爹叫你快去锁玉厅呢!”哥哥的声音格外温柔。
“哥,我在这呢,有事吗?”
“去了你就知道了,怎么了?是不是不想去呢?哥哥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种场面,但是今天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去,就当是给哥哥一个面子。”他走过来轻轻搂着女子。
女子淡笑,是啊,不管怎样,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先不多说了,爹还在等着呢。”
早春时段,乍暖还寒,桃花依然。
玉屑园中桃花怒放,千树万树点点纷繁,恰似春意绵绵悠长,花影重重,香味甚远。
穿过玉屑园到锁玉厅,未进房,便听见厅里传来低低的谈话声。
“大少爷,二小姐,老爷跟夫人正等着呢!”玉伯微微笑着躬身。
女子点头,心下有些明白了。
推门的那一瞬间,里面的人正好转身,一件粉白色的长裙,腰束淡紫色的宽边腰带,外面套着一件半透明的丝制长衫。显出欣长高挑的身材。袖口和裙摆都有着梅花修饰。脸上略施粉黛,气质若兰,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腰间垂着一个淡紫色、绣着梅的香囊。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头上仅戴了一支梅花簪。
女子缓缓走进厅内,“若璃,你来得正好!”庄主笑道,从座位上走下来,仿佛若璃是意外走到这里来的,“我来为你引见司徒公子!”
司徒公子?若璃惊讶地抬头,一袭白衣,眉入发髯,一根白玉簪挽一头如瀑黑发。浊世公子,眼角含笑,男子微微颔首,优雅贵气却不凌人。
“我是司徒青岚,李二小姐。”
若璃敛起双目,福身,“见过司徒公子,不知司徒公子亲临寒舍,若璃素衣乱发还望公子见谅。”
“还说!你今天是不是又去园子里折腾了?”庄主的眼角透出笑意,却掩饰不住对若璃的宠爱,但是若璃却不为所动。
“二小姐天生之姿,人面桃花。刚才经过玉屑园,见园中的桃花开得正盛,故折了一枝,最艳莫过于此,赠与小姐。”
若璃半是惊讶,接过桃枝,低头细看,神色间颇有惊喜遗憾之意。
“多谢司徒公子了!”浅笑依然,“最艳如此,命不过如此。”
那低叹的一句话在司徒青岚的脑中警醒,他看着眼前的这位二小姐,李若璃原来是这样的人。
庄主笑道:“若璃这丫头倒叫公子见笑了,不过——我这庄内倒真有一件叫公子感兴趣的宝物。”
若璃垂首,心里有什么细细绕着,戳破原本平静的表面。
二小姐,这样生疏……
庄主叫人拿来玉碎,若璃惊讶地看着他。玉碎是上朝名琴,当年是以高价购得,其通体雪白玉质,有细细纹路默默延伸,似微尘碎玉,遂得此名。
庄主笑道:“若璃你来弹奏一曲,司徒公子定会喜欢你的琴声。”
若璃惶恐地坐在琴边,思索半晌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看见父亲对她使的眼色,才漫手轻抚。
琴声铮然,如寒霜微降,清透无暇,又如石下清泉,冷冽清透。仓皇间挑了指甲,丝丝疼痛钻心,“若璃可能猜到老夫可能会将此琴赠与公子,才会如此失态。”?若璃极其喜欢此琴,常常一人抚琴自娱,如今,父亲竟要将此琴赠与司徒青岚?若璃退到一边,低低解释,“若璃是因心中烦闷才会失态,请公子见谅。”
“哈哈!”
庄主又是大笑,他不是赏乐之人,他能识人善用,知人善变,但他辨不出声乐中流露出的真情。
若璃不快乐,她心中郁郁悲苦万分。
司徒青岚慢慢抚琴,似是不舍,抬头,“既是二小姐心爱之物,我又怎能夺人所爱?”青岚微微一笑,有谈笑间灰飞烟灭之气势,庄主不再进逼。
这也让若璃松了一口气,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之后,哥哥不停追问若璃也是淡笑以对,什么也不说。后来,她才知道父亲送琴的真正意义。
入夜,一抹钩月在天边悬挂,窗前树影婆娑。若璃手里握着一枚玉佩,那是很多年前哥哥若枫送给她的,现在,只不过是一枚满是残缺与寂寞的白玉。
很多时候,若璃会忘记很多不快乐的事情,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像烟花一样消散在空中冰冷的夜幕里。
门被轻轻推开,“若璃。”
“哥,这么晚过来,有事吗?”
“又睡不着了?”若枫走过来轻轻搂着若璃。
“今天,是月圆呢。”
“我早已没有赏月的兴致了。”
“我们还要这样下去多久?我已经很累了,也许早点结束,对我来说是一个解脱。”若璃仰头望着若枫,隐约看见他嘴角浮起细微的苦笑。下意识,若璃用手扶上他的眉,“哥,这么多年,你都在尽最大的努力照顾我这个病人,想方设法让我得到快乐,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快乐过吗?”
若枫拿下妹妹的手,把若璃圈在怀里的手臂有些缩紧,“你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了。”说完敲敲若璃的头,“傻丫头,快点睡吧。”
若璃看看外面的树影再看看手里那枚在月光下透着幽冷银光的白玉,有一种悲伤从心底升起。
翌日,早晨的阳光在窗口跳跃,若璃沏了一壶茶坐在桌前,看着杯内升起的烟雾,细细回想当日的事,父亲是烟霞山庄庄主,家财说不上万贯,但也可以说是富甲一方,而那日登门造访的男子司徒青岚是天机堡堡主司徒轩的儿子,父亲将玉碎赠与司徒青岚,是暗示何日成亲之意。庄主是想借天机堡的实力巩固自己的地位,因为他深知烟霞山庄不能败。
为名利、为地位,庄主忍心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吗?当初若璃就是不想卷入这无谓的争斗中,才迁居静竹苑静养的,如今,不管怎么躲避,还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吗?若璃心里很清楚父亲为自己千挑万选的夫君,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一日不如一日,男女情爱之事她根本不会去多想,也不会再去奢望些什么。
命,对若璃而言,不过如此,人生如戏。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若璃病了,病得很重。
她半靠在绣榻上,庄主重金请来的大夫正坐在外间,压低了声音跟庄主说着些什么。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避着她,就算大夫不说,她也心知肚明,她自小病到大,自知性命如草芥,寿板早安排,早日登仙界。
她听到雪花沙沙落地的声音,她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她轻轻将手搭在窗棂上,顽皮的雪花便马上浸润了她的指尖,晶莹的雪花在她的指尖飞舞嬉戏,不肯离去。
若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她冰冷非常,甚至连一片雪花也融化不了。她的心冰冷孤寂,早已经是死一般的感觉,她并不惧怕死亡,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放不下。也许,终究还是到了不得不打算的时候了。
她抬眸,桌边的香炉上方飘着缕缕青烟,透着沁人心脾的香。
若璃轻笑,等到这一炉香点完,她也就该来了。
流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香炉,一路小跑着向静竹苑赶去。她的之间已经因为严寒而被冻得发红,但她顾不上这些,她只知道若璃现在正在房里等她,所以她必须快一点。
经过厨房的时候,她听到在厨房里做事的下人们正在闲聊。其中一个身穿素衣的下人摇着头说道:“这次小姐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可惜了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患上了这样的病。”
另一个下人附和道:“可不是嘛。老爷总是说什么‘红颜多薄命’。意思就是说貌美的女儿家都活不长,这下可真是要应验在小姐身上了。还好庄主还有个少爷,要不然小姐一走,老爷可怎么受得了……”
流云没有因为这些话而停下脚步,若璃曾经对她说过,别人要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她们管不着。她们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后悔就行了。
所以现在她要做的事情不是去跟那些多事的下人理论,而是赶快去陪伴若璃,这样她才能确定将来自己不会后悔。
她的脚下仍然飞快,心情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明白,那些下人说的话是真的。若璃从小身体就不好,从来就没有断过汤药。府内的人每年都要议论,不知道若璃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之前的二十个冬天,若璃用事实证明,她挺过来了。
但是这个冬天不一样。
大少爷若枫因为要做生意到外地去了,而司徒青岚自若璃生病以来就再没有在静竹苑出现过,并不是司徒青岚不去看望若璃,不想陪伴在她的身边,而是每次登门,都被若璃叫来的流云婉言谢绝了他的心意。也许,若璃不想他看见满脸病容的自己。
府里的大夫走了一拨又一拨,换了一拨又一拨,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能治好若璃的病。他们只是叹气。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也顺便叹掉若璃的最后一口气。
流云讨厌这些大夫,他们不能治好若璃的病,却很会惹若璃心烦,她真的很想把他们这些无能的大夫统统赶出去,不想再让若璃的笑容越来越少,但是她不能这样做,也没有资格这样做,因为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若璃的贴身侍女。
若璃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庄主甚至开始准备她的后事。流云鼻子一酸,热烫的泪珠滚下脸颊,几乎瞬间冰冻在她的脸上。这个寒冷的冬天会不会是她和若璃缘分的终点?
“流云。”见到流云进门,若璃终于真正地笑了。她之前的笑容跟本算不上是笑容,那只是脸部肌肉运动而已。可是现在的她,笑意渗透在眼睛里,春水一样地柔和。
“怎么又在写什么字啊?”看到若璃坐在书桌前,连衣裳也没多披一件,流云连忙放下香炉,要扶她上榻休息。
“现在不写,以后可还有时候写?”若璃笑着说道。她的话里有无限悲凉的意思,却没有一丝伤感的情绪。她的声音干净柔和,自有一种醉人风情。只可惜是在病中,所以失了底气,显得十分虚弱。
流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和若璃之间没有谎言,也没有虚言。所以她只能低下头,默默地扶若璃躺好,然后借机擦掉自己颊畔不小心滑落的眼泪。
若璃看见了那一抹迅速坠落的光芒,却体贴地什么都没说。躺好之后,她指了指桌上的一把折扇说道:“流云,明天你出府,把那扇子交给天机堡的少堡主司徒青岚,记住。不要让别人看见。”
近日若璃与那天机堡的司徒青岚没有什么交往,若璃怎么突然要她送扇子给司徒青岚呢?流云心里有一万个不明白,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若璃要做的事,自然有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