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记得，这是爷爷入春以来第八次进城告状了。前边多少回，爷爷从来未曾让丫丫去过。他说，“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嘛。况且咱乡下人一个，又是上访告状的，在那些吃官饭的人眼里，还不是刁民一个？让人白眼相看，呵责连天，一个个满脸的厌恶，不屑一顾，没有些历练，没有些脸上的功夫，怎能受得了？按人家她贺老师的话说，弄不好给孩子留点儿心理阴影，连自己也瞧不上自己，处处觉得低人一等，萎琐窝囊，今后长长的一辈子可咋过呀？
　　 这回正逢假日，丫丫难得地有几天空闲时间，很想进城逛逛，好歹也算见见世面，长些见识，以免作文课上只会写些村里的庄稼呀、花树呀，要不就是小猫、小狗之类，惹得同学们笑话。爷爷苦笑着说，好个丫丫哩，俺进城是找领导们告状的，咱一没靠山，二没闲钱，三来也没那心情，你说你跟上爷爷我可不是寻着活受罪呀？丫丫从未亲见过那情形，任他爷爷苦劝，只是不听。
　　 果不其然，真如爷爷所说的，城市是城里人的所在，哪儿是农村人想进就进的？不过好歹进了趟城，还在大商场坐了趟电梯……果然倒也长了一番见识。呵呵，老是钻在学校，如一粒虫儿似地钻在书本里，许多人情世事，怕是任你想破脑袋想象不出来的。
　　 （一）
　　 丫丫她们家五口人，娘是个风湿性关节炎的严重患者，只能照料门户，或多或少地勉强做些家务。她哥读初中辍学，同他爹大柱随大流去了南方打工。家里总共养种四亩地——问题就出在这四亩地上。
　　 去年开春时节，她爷爷根旺只为贪图一时方便，也为占点价格上的小便宜，在村街上买了复合肥和最时髦的“先玉335”玉米种，却万万没想到都是些假冒伪劣冒牌货——花不少钱买下一年的气。缺苗断垄不说，纵然是结下的玉茭棒儿，也是瘪颗粒多，往年总产五千厅以上，今年估计减产一半——正如老伴所说，这回可是下下黑雪啦，这一年的开销可从哪儿来呀？说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呵呵，谁叫咱傻不拉几地贪图小便宜呢。可耐不住老伴没完没了地磨叨啊，可怜爷爷明知自家缺理，告的是无名状，却也不由地心存侥幸：或许能碰到个“包青天”式的干部出手相助，为自己说句公道话，给些补贴，不也能给老伴一个交待吗？所以嘛，就这么再试一次。不放心，便又摸摸胸前口袋，但见那一迭零钱还在，便引着丫丫步行，去村南前进路口去搭乘二路车。未料假日里人多，二路车前后过了几趟，都挤得满满当当，从他爷俩跟前一闪而过，看来人家根本就没有停车的打算。这时走来一个佩带眼镜的斯文后生对他说，大爷，人家怕你有老年乘车证，怕你不给钱呢。要搭车，您得拿张一元的票子，最好是那种崭新的，晃动下让人家看你诚心花钱乘车才行，您不妨试试。他赶紧点头致谢，并照着做了，终算盼得一辆公交车停在面前。好不容易挤了上去，司机嚷道，“嘿，老爷子，再掏一块！”他只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不是说孩子不收钱么。”未料那司机真有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眼瞅着前方说，“嗨嗨，那是学龄前的，怀里抱的，不足一米高的！”丫丫赶紧扯了下他的衣袂，他只得不情愿地又摸出张一元币投进了那扁口口箱子内，心下暗想，今天怕是又出师不利呢。
　　 （二）
　　 果不其然。
　　 进城后，他牵了丫丫刚刚在人行道上走了没几步，迎面走过来一个卡墨镜的光头，往他身上一碰，“啊呀”一声，手里一个精致的锦缎盒子落地，打开来有个崭新的破眼镜，“坏啦大爷，怎么走路不看人呢？你看看，把人家订下的石头镜子摔坏啦！这可咋交待人家呀？”老汉知道今天遇上找碴儿的了，急切间语无伦次地求情道，“啊呀后生，不能说我、我、我……碰了你吧？”那后生当下绾起了袖口，两手叉腰，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呵呵，老头儿，看来你是不想认账的喽。要不就让你这小丫头随我去走一趟……”随手便要拉了丫丫走，丫丫吓得脸都白了，低声嗫嚅着，“爷爷——”可怜根旺老汉乡下人一个，哪儿见过这阵势？当下恨不得跪下叩头哀告了，“后、后、后生，你说该咋办么？”“咋办？那是人家南方一个出差老板定下的水晶石眼镜，标价伍百元钱呢。你说……”老汉又气又恨，都快要哭了，知道今天不破费些钱，怕是走不了啦，无奈间摸摸索索地掏出那一迭钱来仰求地说，“好个小哥哥哩，俺浑身上下只有这几个钱，你要使好心就给俺留个坐公交钱，其余的全都归你，你看咋地？”那光头狠狠地说，“打发要饭的呢？”“哪敢呢，俺真的只带着这几个钱呀！”可怜根旺老汉眼下只剩下低三下四的份儿啦。那光头大约估计再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便信手将那一迭票子“飕”地接了去，抽出两张一元钞递给了老人，皮笑肉不笑地冷笑道，“嗨嗨，拿这么点钱还逛大街啊？”当即拾起那眼镜盒子，径自扬长而去。
　　 丫丫这才跺脚道，“爷爷你好糊涂，咋地把钱都给他啦！”根旺老汉赶紧一边捂她的嘴，一边瞅着那光头早已走远，这才无可奈何地说，“唉！你当爷爷愿意呀？”
　　 这时丫丫就边走边想，唉！难怪爷爷总不想带自己来呢。当下恨不得赶紧回家去。“爷爷，快回去吧。再不要告什么状了。”
　　 这时节的根旺老汉也早没了告状的心思，只得怏怏地说，“不啦不啦，再走会儿就有二路车了。”
　　 唉！果然是出师不利！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哪如当初不来呢。
　　 （三）
　　 埋头行走间，老根旺忽听得有人喊了声，“根旺叔，带丫丫进城来？”他一看，原来是本村大街南头的二珠媳妇儿翠花，正从后面赶过来，赶紧接话道，“哦，是翠花呀。你也进城来？”那翠花风风火火地边走边答“噢，二珠子从深圳寄回些钱来，我去取了下。你们慢慢走吧。”说话功夫就已走出好远。究竟人家年轻的腿脚好么。老汉正暗自沉吟，却未料从身边已走过一个衣着讲究的精悍后生，急步赶上那翠花，扭住就打，嘴里骂道，“好个不要脸的婆娘，乘我喝酒的功夫，倒偷上钱又给你妈送去呀？”当下围过去几个人，一边推搡翠花，一边不迭声地指责，这个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么，有多少钱吧还耐得住你一股劲地往你妈家送？”那个说，“那是拿钱填无底洞哩，该打！”“呵呵，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把式”……可怜那翠花已被这群人推推搡搡和莫名其妙的叱骂搞得晕头转向，不经意间手里的提兜早被那后生抢了去，便放声嚎啕大哭，老根旺顾不了许多，向围观的人嘶喊，“这青天白日的，还有王法吗？这是俺村二珠子的媳妇呀！”有人问，“那抢包的敢情不是他男人呀？”翠花呼天抢地地哭道，“那是俺汉给娃们寄回来交学费的五千元血汗钱呀！”
　　 旁边有看不过的说，“赶紧报警呀！”另一个说，“你没见人家那是一伙的？包一到手，早坐上面包车溜啦！”“可怜！”“就这世道！”……众人随即也就散去。
　　 翠花万般无奈，按照好心人指点，去找派出所报案。
　　 望着悲苦的翠花远去，根旺老汉恨不得找个偏僻去处大哭一场。嘴里念叨着，“唉，也是下下黑雪啦……”那少不省事的丫丫说，“爷爷，书上说，冬天天上下的雪，可都是白的呀！”根旺苦着脸说，“丫丫大了就明白啦。那老天爷也是欺软怕硬的，那黑雪是专给咱这种穷人下的。唉！”
　　 丫丫十分不解地望着爷爷，她忽然觉得刚过了这半天，爷爷那脸便显得更黑更瘦，脸上的皱纹也更多更深了。她鼻子一酸，不由得想哭，便赶紧跟着爷爷，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2011-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