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十二月份了。这个冬天比往年要冷。他提了把双刃锄头步伐沉重地走进后院。院子里栽种桉树，黄皮树，柠檬树。这是一个用石头围成的院子，围的时候孩子们都还没上学，现在呢？树成了老幺树了，孩子们也都长大成人了。老头子把树根摆好，朝两手吐了吐口水，双手一提，抡起锄来。嘿，还真结实！双臂都酸麻了，可锄刃只凿进去一小点儿。当年打篮球的那股猛劲都到哪里去了？他又朝手掌吐了口水，搓了搓。这时，老婆子拎一个竹篾的筐子进来了。
　　 “你可还没老呢！”她笑着说。可他心里却嘀咕：老了！他歇下来喘气，胸脯剧烈震颤着；他把那件二十几年前老婆子织的咖啡色毛衣脱掉接着劈。他似乎看到了晚上的熊熊火焰，似乎还看到冬日温暖的大晴天，女生们将被子晾在双杠上，运动场传来哨子声和庆祝胜利的欢呼……
　　 那欢呼就像晚上紧闭的屋门外的北风。屋子里，电视机在自言自语。老头子蜷缩在军绿色的大棉袄里。老婆子往火盆添柴火，火星和烟向屋顶窜。
　　 “我说你能别捣鼓那火了吗？”他从闭目养神的状态中醒来，为了促进血液循环不停抖动双腿。
　　 老婆子斜眼瞅了瞅他，委屈说：“你这人可真怪！火花溅到你身上了？嚷什么嚷！这是今晚最后一块劈柴了。这么冷的天儿早点睡吧，瞧你冷成什么样了！别在这儿得瑟了。”
　　 他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默默坐在矮凳上，团在火盆边，也许他已经离不开火了。她琢磨：“他这是怎么了？”
　　 她拿着铁钳在地板上涂鸦。椭圆，螺旋，三角形，矩形。代数老师讲啊讲，讲到哪了？她在课本上画了谁？他和她，还能有谁！他们牵手走在萧瑟的秋风中。
　　 “厨房的门锁了吗？”
　　 她白了老头子一眼，赌气说：“锁了！要等你想起来锁门，那得等到哪年哪月了。”是啊，这二十多年来的琐事不都是她一个人包揽的吗！洗衣唰碗，下菜园子……
　　 他振作起精神，在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烟盒。他夹着一根香烟往炭火凑。
　　 她心疼自己的丈夫了：“你就不能少抽点吗？半夜老咳。”
　　 他显得很不耐烦，提高嗓门：“行啦行啦！真够啰嗦的，你有那么老了吗？总是没完没了地叨叨。”
　　 “我啰嗦？我啰嗦还不都是为你身体着想呢吗！”他不再读诗给她听了，而且似乎越来越厌烦她。记得刚刚结婚那几年，他经常晚上给她读诗：“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他怎么了？
　　 我怎么了？这几年他一直在问自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坏，而她偏偏喜欢和他顶嘴。她又怎么了？风呼呼在外头刮，卷着塑料袋、废纸、树叶在晒谷场上滚动，后院的树猛烈地摇摆。
　　 她拿来一双傍晚洗的袜子烤，不一会水蒸气冒了出来。
　　 “紫轩有三个月不往家里打电话了。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是惦记爸爸妈妈的。儿子这样，女儿也这样。难道他们就不理解作父母的牵肠挂肚？”
　　 他又点上了一根，笑了笑说：“随他们去吧！养大的儿子和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儿子八岁就跟着他学毛笔字，他说什么儿子都听；女儿简直是个男人婆，成天在外头疯，一到吃晚饭的时间，总得整条村喊、整条村找她。
　　 “我不是说别抽了吗？”
　　 “行啦行啦，就听你一次。”他微笑着把烟掐灭了。“秦风有半年没写信了吧？”
　　 “清明到现在一直没有消息。”她露出愁苦的表情，整个脸就好像枯菜叶儿。
　　 他的笑容消失了，变得非常严肃，过了一会儿，他才缓慢而沉重说：“他以后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了！不务正业！他背着一把吉他能养活自己吗？”
　　 她袒护儿子说：“他总算是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
　　 他更来气了：“那也算工作吗？不务正业！在村里父老乡亲的面前我都没脸提起他。他没一点是像我的！”
　　 “别发那么大的火了，年轻人有自己的追求。”
　　 他甩过脸去，摆出一副不理睬她的样子：“别跟我谈什么年轻人的追求！”
　　 “你年轻时候不也是想当一个文学艺术家吗？只不过……”
　　 “我叫你住口！”
　　 是因为生活吗？还是因为父亲反对，就像现在他反对儿子一样，他才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错了吗？错了吗？他又点上了一根香烟。这一次老婆子没有阻止他。
　　 她拿火钳拨了拨炭火。她觉得他现在好可怜。他需要安慰，需要某个人和他携手站在一起，就象过去的许多年里，就象他们在校园恋爱时，这就是她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诠释。于是她说：“平平淡淡过日子不也很幸福吗？”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像刚才一样蜷缩在大棉袄里，闭目养神。风刮得更厉害了，他能够听到后院有树枝被折断的咔嚓声。他想，村里人睡得早，外头一定漆黑一片，只有寒冷，只有呼啸的风声。他还想到学生时代那些幼稚的事情。她也是。她们宿舍住着四个女生，每个人做事总不顺利，比如爱情老受挫，比如去食堂打饭会把脚扭伤，比如上厕所会忘了带便纸，舍长说：“你们不觉得咱们宿舍很邪门吗？我看过《周易》，我认为咱们宿舍风水很不好！”其他三个女孩尖叫起来：“天啊，闹鬼！”
　　 她自个儿露出甜蜜的微笑，笑容里全是过去的学生时光。可丈夫却突然站起来说要去睡了。于是不多久，这村里最后的灯火熄灭了。只有黑夜。好像这沉睡的黑夜永远不会醒了，这一对患难与共的老夫老妻，心里总有一种熬不到温暖的白日的担忧。
　　 现在是夜里的两点，风还在刮，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开始只是轻微地咳，接着断断续续，后来越发紧密剧烈了。她拉上房间的电灯，三十五瓦的灯泡昏黄无力。
　　 “病又犯了？”这几年他的病一到寒冷的冬夜就发作，好几次连夜叫来了救护车。
　　 “老了就是老了，身体一塌糊涂！”他无奈、悲愤、嘲笑、自轻自贱、听天由命。
　　 她翻箱倒柜找药，书桌上，抽屉里，衣柜中，床头，最后在床尾找到了。紧接着是水杯，紧接着是开水壶。她全身在发抖。他似乎就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她听到他在艰难地呼吸，或者准确地说他在呻吟着，发出长长可怕的好似死人突然复活的那种叹息。
　　 “我不行了……孩子……孩子们就靠你了！”
　　 “你不要这么说！”她哭了，但没有发出声音，鼻子如同塞进什么东西。她跑了出去，慌乱的脚步噼啪噼啪。她要去找他的大哥，他的弟弟，他的侄子，他的外甥；如果有可能，她也会去找她娘家的人，总之，她要找所有的亲人，就好像当初他们结婚邀请来所有的亲人一样。救他，一定要救他，就像当初她摔断了腿，他每天都背着她去上课，背着她爬女生宿舍的楼梯，他说：“你还挺沉，真是一头猪！”她说：“你去死吧！”
　　 灯全亮了，厨房里的，大厅里的，走廊里的。亲友们有的默默抽烟，有的低声谈论，有的则安慰她说：“别哭了。人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只是不说话，泪流满面。假如以后的日子没有他，假如毕业后各奔东西，假如她遇不上他。救护车来了又走了，那辆好像棺材、与死亡与病痛与衰老勾肩搭背的白色车子。北风呼呼刮着。
　　 凌晨四点。女儿过年买的小闹钟在电视柜上嘀嗒嘀嗒响。大伙儿渐渐散去，安静的大厅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沙发。黑白结婚照挂在对面的墙壁，蒙了一层灰。接新娘的车挂着大红花就停在家门口，姐姐和朋友在她的房间里忙碌着为她刮脸修眉毛梳头发，还有的在嗑瓜子，吃喜糖，小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妈妈站在门口高兴地哭，拿手绢抹眼泪，鞭炮声好热闹。她瞅着镜子中的自己，问姐姐：“他上哪儿去了？”
　　 姐姐说：“现在还怕他跑了？大概在院子里和爸爸亲戚们说话吧！——妈，您哭什么呀！大吉大利的。”
　　 她如今也吸着鼻子，拿手绢抹眼泪，她就这样坐了很长的时间。后来她把厨房、走廊、大厅的灯全关了，只剩下卧室的灯。
　　 “感觉好些了吗？”她问老头子。
　　 他睁开眼，看了她老大一会儿：“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的六月，蓝蓝的天，树叶金灿灿，知了在叫着夏天，你穿白色的方格裙子站在运动场边看我打比赛……”
　　 “老头子呀！”老婆子的眼泪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