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据说生活的勇者无时不在规划着人生畅想着未来，所谓机会只留给那些有所准备的人。只有失意的人才一味沉浸在对过去的咀嚼与反刍中。而我却觉得能够静心回忆那些满地的鸡毛蒜皮，本身就能咂摸出些许异样的味道来，不管你是生活在困窘的年月还是抒情的时代，人生并非是笑笑人家，再让人家笑笑而已。生活在当下，不是生活在别处，每一个生活细节无不是一种上天的恩赐。
　　 一
　　 当年我们六人一起到小镇参加工作，后来俩淑女做了官太太相夫教子；俩才子舞文弄墨破茧化蝶；剩下华子和我坚守阵地。我至今混天聊日甘于碌碌无为只会吃点喝点，只有华子热情不减依然躬耕于三尺讲坛。听说袖子里的小老虎总还是虎虎生威，教起学来一套一套的，那么卓有成效。以至于脱颖而出被从小学直至调到高中，发副教授工资多年喽。我却还徘徊在小教一级，慨叹社会不公时运不济，看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本来我们囿于岗位久久不相往来，直到有一天嘻嘻哈哈地看过《阿甘正传》，我才想起该聊聊华子了。
　　 华子有着阿甘一样的相貌和近乎固执的执着。相面先生说他有福相，印堂发亮慧根深厚，财富当抵七位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华子说不上多么穷困，但绝不是富有。这或许是我们能吃上国库粮的动力源。我们十八九岁的年纪，渴望爱情正是掰着脚丫子夜夜难眠的火旺季节，刚刚从琼瑶的纯情世间晃荡出来，还眼冒金星呢，又整天价哼着“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却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常斟酌”。心仪着《渴望》里善良的刘慧芳们——我们对爱情流星雨的诠释仅限于对小说上搂搂抱抱的陆离斑驳的猜想——华子却在毕业打工的暑假就遭遇爱情洪流，被幸福浸润得稀里哗啦。
　　 据说他打工的工头特赏识华子的神清气定大智若愚，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在岭南头那株朝花暮谢素面朝天的木槿树下，工头主动申请做华子的大舅哥，将妹妹终身大事托付给华子。妹妹个子不矮，也是神清气定大智若愚的摸样，见人爱笑，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做一手好菜，特别是糊糊，只用白面做，能粘知了。不管怎么说，跟慧芳有得一拼。善良不说，老实本分，二十几的大姑娘连自行车都没骑过……花前月下，华子和妹妹究竟怎么个恩恩爱爱，我们这些愤青们挤破蚂蚱头也无法想象出小说温热的细节。
　　 好在我们很快就吃上妹妹做的可口的饭菜了。他们结婚了，住在战地指挥所一样的学校宿舍里，两间正房外加一间小火屋，倒也蛮宽敞。关键是妹妹的嫁妆让我们这些山村穷鬼大开眼界，当然这都是相当一个阶段女同事们热论的焦点：滚筒洗衣机、24英寸大彩电，冒着蓝火苗的煤气灶，闪着橙光的猪皮沙发，分体电冰箱……周末食堂熄火，我们就去他们家打牙祭，因为吃得滋润又能跟“慧芳妹妹”说说话，还可以偷窥几眼传说中的结婚几大件，那些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嫁妆的样板，无形中令我们丢掉了一些什么，成为被我们追逐的目标，乐此不疲吧。
　　 偶尔我们几个青年也被叫去凑数打保皇。华子也去，已婚的同事老拿他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华子不恼，只是拽牌孔武有力，啪啪作响，震得茶几子都乱晃荡，似乎坚决要拿幸福刺激你一把。那次扑克稀烂，他铤而走险成功冲出头克，高兴得忘乎所以，伸手去摘对头的帽子，哪成想人家翻脸不认人，差点跟他对命。原来对头原为天安门摩托车仪仗队复员兵，后来出点小事故头壳换成塑料的，帽子下面可是命门啊！
　　 还得说说华子的慧根。课余玩扑克之外，有人彷徨纠结喜欢读《蝙蝠之恋》和《静静的顿河》；有人讨巧跑领导家看大彩电（很稀罕）外带交流感情；有人消遣去给元老买办喝彩：看他们热火朝天地打乒乓球；华子不陪“慧芳妹妹”，不做家务，专攻一些我们看一眼就头疼脑涨看两眼马上晕倒歇菜的数学题。当年民办老师转正复习考试，往往请教于他，他没等读完题目就给人家写出标准答案，直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我们自学专科、专升本，拿些稀奇古怪的数学题目求救于他，他总心满意足从容作答竟胜过请他喝顿羊肉汤。于是校领导请他兼教研员，当总务主任。听说后来多次挨训：教研工作信息报导非要真抓实干不可，稍有务虚的事就干不来。某领导弄了几张大额发票没附小票，搞不清是采购还是招待，他竟然拒签，“像个×事儿似的！”——当时领导愤然脱口而出。几次反复，遂被打回原形。由此可见相面先生的话有时也得存疑，华子的慧根也没深到哪里去。
　　 我和他带一个班的时候，学生特喜欢他。不知咋地，代转化生到他手里，三下五去二学习腾腾地上。他像小王家寨那株几百年坚挺忠贞的女贞树一样，阴晴圆缺中荫庇着那些莘莘学子。平时，好像他自己就挺那啥的，还经常将旧衣服送给班里缺衣少穿的孩子。秋收时节，大概我们家家户户拾到得差不多了，双休日我们提早赶到单位。他却还在忙活着无偿辅导学生，媳妇回娘家帮忙了，他一顿一顿吃过的碗碟统统泡在小院里的一个大白铁盆里，满满当当的。秋风乍起，落叶飘零，尘土与纸屑共舞。我们劝他洗吧洗吧，他就给我们宣讲集中洗涮节约用水甚至珍惜时间的统筹方法，想想那时他环保低碳理念就深入骨髓。直至少先大队要派出清理小组，他才略作收拾。
　　 星期天食堂照例关门，我们打牙祭不成，几个青年心血来潮，大呼小叫地要到他老家看看，他也该刨花生的，毕竟帮人一把谁也不会骂人，人多力量大嘛。他先扭捏拒绝，想想是也该回家趟了。于是我们四人骑着自行车赶了十几里山路，到了鸡犬相闻绿树环绕的华子寨。村寨不仅俊美，还酒香飘溢呢。远远望见两扇不辨漆色的木质大门，上书“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历经大半年的风雨依旧红纸黑字不减儒雅气派。等到进院儿，才知那扑鼻的酒香来自院子里的水井——相依为命的哥哥时不时要发癫病——他把水井当麦缸，精卫填海般常填不辍，至今不曾储满。但见哥哥在院中老槐树下枕着一本古书卧龙似的酣睡不已，颇有“大梦谁先觉，平生‘他’自知”的佳境。我们不好多说什么，华子领着我们扛?推车去三四里外的大寨田刨花生。华子说，花生也是左邻右舍帮忙种下的，虽有些杂草丛生，但是显然种啥得啥，花生结得也还行。秋叶如染，云霞散淡。我们只念着快快刨完收工，下腰撅腚连撕带扯，三四分地的样子，挥汗如雨折腾半天刨完就黑天了。同来的焦虑擦把汗说趁热乎推回家吧，帮人帮到底。华子看我们一样拙手笨脚的累得够呛，又要宣传他们村寨淳朴的村风，恰巧我们也不行了，借坡下驴三十六计回吧。待到下一个周末，焦虑提醒大家我们刨的花生该晒干了，要不要再去帮一把？华子笑笑说不必了，赶集的捎信儿说早不知让谁推到谁家了！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就苦笑。早些年的确有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不太利索的，难不成近来农村也要“礼崩乐坏”！连苦命孤儿家邻居们帮忙种的庄稼也……有些人做瞎巴下作事儿真不羞耻了？
　　 二
　　 说话拉呱间，华子和“慧芳妹妹”的千金呱呱坠地。他们也没花银子找个算命先生掐掐算算，华子早早就给起名“天一”：依乎天理，天作之合；天人相应，天下归一！天一聪慧漂亮，乖巧伶俐，还没学会说话就能心领神会地用肉嘟嘟的小手指啥“说”啥，经常惹得大家“耕者忘其犁”驻足逗玩儿，就连小学生也喜欢她不得了，家雀似的围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慧芳妹妹初为人母，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华子却依旧白天悉心扑在学生身上，课余啃专业，凑数打牌，全家人的吃饭碗碟还要等到环保低碳……伙计们劝他好好看孩子做家务，他憨憨一笑，唇齿赛过阿甘。直到有一次大家追问他脖颈上几道血杠杠的来历，最近校园没见有猫造访啊，他闪烁其词搪塞不过，才拿宝贝女儿天一作盾牌，大家不依不饶，猜想是不是妹妹上政治课有点过了？
　　 妹妹似乎特想家。再说当爹娘和小孩上学一样，作业繁多，操劳不已，活到老学到老，天天遇到新课题，要是不学会俩人通力合作，没准还真弄个不及格。甭说闺女还是小子，和和睦睦一家人才叫其乐融融幸福美满。单打独斗叫个什么事儿？妹妹做全职太太，吃惯了沿海渔家的饮食，不太习惯山乡的饭菜，抑或初居山乡远离娘家感觉落寞。特别是华子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据过来人说，没个看孩子的还真吃不上饭。关键是我们穷孩子家的“饭”，炒个鸡蛋吃还得掺上半棵老白菜，一般人家也享受不了。华子发点工资，灌罐煤气所剩无几，还得别遭遇“被爱心”、“被统筹”、“被培训”、被拖欠。于是有人看见妹妹时不时地要到响水河边散散心，后来也有说她迎着朝阳唱诗诵经的。我们快下早自习（早年小学早晨晚上都上课的）时，时常望见妹妹踯躅而来，满腹心事的样子。
　　 那时没有程控电话更没有手机，华子大舅哥才用个比皮（BP）机，还不是汉显（能显示汉字内容）的。家当一部手摇电话机，在中心校校长办公室用小木盒子锁着呢。想必妹妹也没条件跟父母通话，更不可能开小差做了谁家的几奶，那时女孩子婚前过分亲热都嫌丢人现眼辱没祖宗呢！其实，我知道响水河畔奇美无比。特别是春夏，惠风和畅，鸟鸣林间；河水泱泱，逝者如斯。一个人孤寂了，面对东流水不能抽刀断水，只会舒缓抑郁释放灵魂。华子没结婚时，我们六人常常漫步河边，折花问柳，点石成仙——谁当初不是棱角分明啊，可什么石头也经不住混凝土搅拌机一样岁月的淘漉，河边鹅卵石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遍地都是，我们相中了便请兼美术课的元老买办给上釉子，假山、莲花、圣果、神龟、老道、书童……置于案头不亦附庸风雅乎？不知道妹妹点石成仙不，我们这些大伯头子没好意思问过。
　　 还是有一天，具体应该是端午节吧？因为艾草拔节老高，叶片厚实多了。山乡的小麦和华子学生的学业水平一样腾腾地长着，空气中似乎到处弥漫着初夏青杏儿的清甘滋味了。我们为了考取个破专科文凭，单位组织爬泰山都没舍得去。早晨照旧是晨读前的早操，我们几个青年朝气蓬勃地带操，有几个老同事可能在家压场（把土地压得瓷实些，准备麦收打场）。焦虑的搭档齐姐还给我们捎来一大包热粽子，并嘱咐一定要给天一几捆尝尝，天一愈发讨人爱怜，大概慧芳妹妹看孩子也顾不得包。不对啊，天天早起带班的华子没见影儿啊？大家正喘息议论着，华子脏眉浊目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过来，脸上像阿甘失却战友似的痛苦得没半点人色……漏煤气失火了？“齐、齐、齐姐，给照看一下天一，我出去会儿……”华子一反常态，竟然没跟领导请假！齐姐应道，好呀，正好喂她吃粽子。大家以为妹妹给华子上政治课上不下去，又到响水河畔朝拜太阳神去了，哈哈一笑，各忙各的去了。
　　 慧芳妹妹这一去，便杳无音信至今不见踪影。
　　 华子和她娘家人从天津找到廊坊，从青岛找到山西，公安刑侦、电视广告、街头启事，亲戚朋友，单位同事，纵使万般手段，竟然寻不得一个大活人！天地何等阔大宽广啊！后来也不知谁查乎说，在石臼万平口海滩发现一名落水女子，海水浸泡，面目难辨，无人认领。华子失魂落魄地就去了，迷迷瞪瞪扑上去就嚎啕大哭……恰遇一白胡子老汉细问缘由，此女子右腹有一刀痕，似乎做过阑尾炎之类手术，问华子你可曾知晓？要不是你媳妇，你把你老丈人忽悠来，作死啊你！华子被问更是泪水滂沱——他哪知道媳妇做没做过阑尾炎手术？老者说，你还是先回吧……
　　 当华子晕头转向踉踉跄跄一步一步挨回学校时，他一下子扑在冰冷的栅栏式的大铁门上，雪人融化般矮将下去，半天不曾爬立起来。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些有形无形的阻隔啊，华子解析难题游刃有余唯此题无解，甚至连已知条件都理摆不清！妹子啊！你扔下我和天一！你到底云游何方梦断何处啊！
　　 三
　　 华子结婚纪念影集里，夹了一张轻易不肯示人的纸条，一次几个孩子缠着问问题，不知怎么给翻腾出来，纸条已黄尚能辨出字迹娟秀：“照顾好——天一”。没有称谓，没有署名，没有落款，没有征兆，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却道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哟！齐姐说，那是慧芳妹妹端午节像别人家包出热粽子一样，给华子压在餐桌上的……
　　 妹妹丢失多年。填井酿酒的哥哥也驾鹤西去。那口老井早该修成正果，井水胜过五莲原浆了。华子照旧一心扑在学生身上。唯有天一有一搭没一搭地这家吃顿那家吃顿，竟像山菊般地泼实，读书算题玩儿一样淘淘其乐，见过品学兼优的没见过如此出类拔萃的！华子到底如何熬更守夜侍候天一，晃晃悠悠我们没试着呢，花儿谢了果子生长——人家冰雪聪明的天一上名牌大学了！
　　 四
　　 爱情，一度曾是我们生活的全部要义。岁月峥嵘，倏已成昨。我们六人早已杯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除华子外，我们五人和各自心仪的“慧芳妹妹”“大成哥哥”业已携手扑打在生活的滚滚浊流中，有点悲欣莫辨方位缺失。譬如我之鼠目寸光，人微言轻手无缚鸡之力。
　　 还是聊聊华子吧。
　　 他弄丢了慧芳妹妹，无时不在肝肠寸断。魂不守舍了一些时日，然后用他一贯善于逻辑思维的缜密的大脑袋想想，大约生活还得继续。天一还小啊！据说他不仅迅速学会了海派厨艺，还会把女同事们拿去的小衣裳给天一改吧改吧。没有人再逼他做财务签字，人前人后尽量不谈爱情，守着驼子不敢说矮话啊……几个想帮他再续姻缘的，问几次都落个灰鼻子土脸，哼，就华子那榆木疙瘩啊！
　　 天一上市重点高中的时候，有不少家长风行租房陪读的。那时华子早就被香港路中学挖去多年——不做教研工作，单挑数学学科带头担子。实践无数次雄壮地证明，他责无旁贷地成为该校一颗不落的明星。由此，华艺实验高中频频盛邀，恰好该高中离天一上学的地儿不远，爷俩有个照应，华子就欣然前往应聘。据当事人回忆，招聘信息一出自然应者云集。华子力挫群雄笔试第一，面试时有点小玄乎，金玉其中败絮其外的他普通话说得略显吃力，幸好评委们对华子的鼎鼎大名早有耳闻，一马平川地就驰骋在高中的数学讲坛，再度一炮打红。但即使红得发紫，我猜想华子离先生预言的七位数也要有千里之遥，只要他献身教书育人事业。
　　 有好事的领导再为之牵线，他还是年轻时那副神清气定大智若愚的样子，眼神仿佛阿甘脚下那羽洁白的鸿毛，一直飘向深邃的天际。那株朝花暮谢素面朝天的木槿花又该树冠繁茂花事正浓了吧？妹子啊，如果你想要什么，我到哪里去寻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