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老诗人曹谷溪与青年诗人谈诗歌
　　
　　 一位真正的诗人，一位纯粹的诗人，一位追求大真达观的诗人。这是曹谷溪老师去年大病初愈后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2007年6月11日，我（武德平）偕同来自咸阳的文友罗浑厚、陈颀文拜访了陕北诗人曹谷溪老师。他是一位温厚、质朴、凝重、矍铄的老人，在延安市文联大院他家的客厅落座后，他先给我们仨分别沏了一杯浓浓的铁观音茶，又吩咐家人端上来一大盘时令水果，然后缓缓地从书柜里取出了印章印泥，以及他新出版的《与文学朋友谈创作》一书，给我们每人赠送一本，并且特意题签，郑重盖上了“山高水长”和“谷溪”两方印章。其布局章法、字体形态隽永而富有个性，尤其是把“溪”字写得非常灵动，犹如涓涓细水在流淌。
　　
　　 此刻，我从包里取出我珍藏了23年的文学笔记，上面都是我早年的诗歌散文习作。扉页上是1984年冬谷溪老师给我写的一段话：
　　
　　 你写诗，我写诗，我们一块学习写诗。我以为写诗很难，学习写诗二十多年了，我现在还不能给诗下一个确切的定义。
　　
　　 什么是诗？
　　
　　 我们共同探讨、共同思索吧，争取都写出好一点儿的诗。
　　
　　 谷溪
　　
　　 84年冬
　　
　　 我说：“曹老师，这是你20多年前给我写的一段勉励的话，你看看。”他有些惊喜地接过这个习作本，把他的这段谦逊的“诗论”认认真真地看了足足有几分钟，然后操着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对我们说：“对着哩！这话到现在也是对的。”
　　
　　 浑厚和颀文分别递上了自己的几篇作品的打印稿，曹老师便埋头细看起来。
　　
　　 “哎呀，德平！你和我约见前说给我引见一位农民诗人，你看颀文的诗，这哪里象是歌谣、顺口溜一类的农民诗，他的诗，语言空灵而流畅，意象鲜活而生动，有深邃而浓郁的文化内涵，令人惊叹！”
　　
　　 在谈到诗人尚飞鹏时，曹老师不无感慨地说：“尚飞鹏我觉得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没有思谋去发财、去升官，没有想着得什么好处，而是视诗歌为生命。我曾在《琴王》中写了这样的诗句：
　　
　　 其实他只是一个/背着小提琴的/行吟诗人/在高山之巅/在大河之滨/他拉着琴 唱着歌/演奏 天籁之音/他躺在雪地里酣然入梦/将自己与泥土融为一体/飘逸的长发/落地生根/醒着是歌 梦里是琴 /他的生命就是诗 /或生或死都在诗中 / 我敢断言/千百年之后/生他养他的大山中/依然萦绕他优美的琴声
　　
　　 陕西那么多的诗人，我认为真正的、纯粹的诗人还是尚飞鹏。”
　　
　　
　　
　　 2007年12月26日谷溪与作家武德平在凤凰山麓合影
　　
　　 陈颀文说：“我在2001年第10期《诗刊》上看到了尚飞鹏写您的文章，说您是陕北高原的歌手，不但死守了诗歌创作阵地，早年创办《山花》后来又全身心地投入《延安文学》杂志，还扶持和培养了一大批文学新人，您的确是一位德高望重对地方文化有突出贡献的诗人。我还看了几个评论家对你诗的评论，说你在守护的情况下继承了诗的传统，现在许多青年诗人有一种迷茫的感觉，我今天就如同关中诗人群体中过来的一个回归者，千里之遥登门拜访，是想和你探讨陕北诗歌的精神根源。”
　　
　　 “我大概写的不是很多，但是我觉得我是一个忠实的诗人。”他说，“象那种随大流、瞅空空、哗众取宠，我是不赞成的。千万不敢保守，诗歌创作保守是不好的，我写过一篇《感谢每一位巨人的肩膀》那样的文章，我感激蔡其矫对我的深刻影响，在诗歌创作技巧上对我的指导使我受益匪浅。我觉得诗人要走出传统，蔡其矫对我的诗的批评是正确的。”
　　
　　 颀文说：“我总感觉，陕北这个地方传统的东西多，现代的少，可能是我前十多年的时候一直学的是美国诗、英国诗，欧洲现代诗，非洲现代诗，结果一看陕北诗厚重但前卫不足，融入世界的东西少。但是就全国诗坛走向总的来说，诗歌发展出现了几个误区，一味地学习西方，有的却一味地接受传统，这就形成了两个对立。是不是？”
　　
　　 听了颀文的观点，曹老师对他在诗歌创作上广泛涉猎潜心领悟很受触动，他说：“你的观点我能接受，我们一方面要多学习外国的，另一方面还要把握好本民族的传统。过去的朦胧诗，我觉得它的贡献很大。北岛、顾城，把意象频繁地应用到诗歌创作中，至于有人争论说这是影响我们国粹的，硬要学外国的，我们自身至少在上世纪60年代泛滥的那种标语、口号式的顺口溜，淡而无味，白开水，比白开水还差，把中国诗破坏到了致命的、可悲的地步。比如大面积推广小靳庄式的赛诗会，既多又烂，缺乏艺术性，人人当诗人是不可能的，诗歌不可能一学就会，天赋悟性很重要。作诗犹如捅窗户纸，捅破了就是一张纸，捅不破就是一堵墙。
　　
　　 “我看北岛和顾城的贡献应该肯定。现在有的诗，意象是生硬的，意象之间缺乏内在联系，以读不懂为美，读诗歌的人，越来越少，不能说这是科学的。胡风曾说：一个艺术品不能被较多的人所理解，那它的艺术价值就不会大。人民性这个词有些太政治化，我觉得诗歌不能说脱离了政治，把诗歌太功利化也不太好，尽是革命性、人民性也不好，但也不是说有革命性就不好，比如韩瀚写张志新的诗《重量》里，“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使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这句革命性很强的诗不是说就不好。但讲诗歌的革命性、人民性，我觉得言语就有些偏颇、偏激，这样的言语应该中肯，不能一提到革命性、人民性，人性就被否定了。我写过一首诗《生命》：
　　
　　 炽热的血，以石破天惊的
　　 毅力，突破冷漠的岩层
　　 象成熟的少女，将自己的柔情
　　 全部献给土地。
　　 偎依山的胸脯，绵绵情语
　　 令大山，剧烈的心跳；
　　 面对突如其来的遭遇
　　 勇敢地背叛上帝的箴言
　　 把我的话，写进
　　 圣经的《颂歌》吧，
　　 “流动的水，站起来
　　 就是生命！”
　　
　　 你说这首诗革命性在那里，人民性在那里？《生命》的革命性不很强吧，用人民性、革命性来衡量这首诗，恐怕不是什么好诗，对不对？勇敢地背叛上帝，说起来有点革命性，它的意象生动，鲜活。”
　　
　　 颀文说：“我是一个诗的痴迷者，陕西从五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诗我都拜读着，我看过你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诗。就拿你的《生命》一诗来说，生命意识比使命意识要强。”
　　
　　 曹老师很感慨：“哎哟！你对我关注这么久了。”
　　
　　 罗浑厚对这首诗非常钦佩，他说：“这是东方的，既有民族的，又有地方的、山野的原汁原味。你选择这个意境超脱一般的自然和东西方意识形态里的东西，出神入化，进入了生命的深邃。”
　　
　　 曹老师谦虚地说：“达到这个高度没有，我自己也怀疑，但至少可以看出它在朝着这方面努力地追求着，这样说是不是客观一些，不算吹牛吧？什么时候也不要吹牛。
　　
　　 “我写的《轩辕古柏的浓荫下》诗
　　
　　 1：假如/他活着/假如/他也活着/春暖花开的日子/大胆假设——我们/拉着家常/散步在故园的小路/这边是毛泽东/这边是蒋介石 2：这是东方最古老的祭坛/这是东方最年轻的神话传说 西部中国的黄土地/点燃祭奠祖先的香火/燃烧你/燃烧我/剧烈的心跳突然沉默/3：过去的日子/已写满这样和那样的文字/只有明天/一片空白/你是大树/他是大树/默立在五千年/轩辕古柏的浓荫下/我们都是孩子……痛饮一杯轩辕氏酿造的 龙宴酒/醉了他/醉了你/醉了我。”
　　
　　 “这首诗是一种功利的，政治的，它的长处是什么呢，一种英雄主义，还可以说是爱国主义吧，恐怕是诗歌里边第一次说毛泽东和蒋介石都是英雄。”
　　
　　 听完曹老师大段大段地朗诵，令我吃惊和感动的是他竟然有着那样饱满的激情和超乎常人的记忆力！这就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诗人的精神风范！
　　
　　 陈颀文对这首诗感到非常新奇，他说：“我考虑你这首诗是否有这样的观点、这样的期望，当初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是革命的，就是说近百年内两党都标榜革命。”
　　
　　 曹老师眼里透出了智者的光，他说：“我没有那样的大胆，我只是说，过去的日子写满了这样那样的文字，将来一片空白，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诗人谷溪和毛泽东、蒋介石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一起拉着家常。而对过去的历史问题我没有作评论，他们俩打过架、骂过仗，也败过北。
　　
　　 “我总觉得要站在一个历史的高度来看历史，我不记得我跟那个人说过这样的话。‘禁忌之处见风骨，高天之外看春秋’，这是电视剧《天下粮仓》的剧中人刘统勋说的一句话。咱们作诗的，学习写诗的，我基本上是站在一个高度去评价毛泽东和蒋介石，简单地肯定毛泽东和否定蒋介石是不对的，客观地说，抗日战争打日本时，整个正面战场，国民党部队多，打的多，还给共产党发军饷，虽然蒋介石有许多不正确的观点，攘外必先安内，但在整个抗日战争中，国民党军队控制局面，许多将领战死疆场，毕竟日本人打到家里来了。
　　
　　 “这是东方最古老的祭坛，这是最年轻的神话传说，诗人谷溪和毛泽东、蒋介石拉着家常，点燃祭奠祖先的香火，剧烈的心跳突然沉默，这恐怕要思考一些历史问题了，那时蒋介石该反思抗战胜利后打内战该不对吧，你是大树，他是大树，这是我对两个历史人物的肯定，当时的《扬子江》诗刊主编黄东成看了后对我说：我觉得你的诗冲击一种诗歌理论，诗歌属于青年，他说真正的好诗要老人去写，青年人写不了，驾驭不了这样的东西。”
　　
　　 颀文很受感慨，他问曹老师：“诗的最高境界是不是哲学？”
　　 曹老师打开他的博客展示给我们他写的一首《亚利力亚海滨之夜》的诗：
　　
　　 高天的雷电
　　 击碎了凝固的空气
　　 所有的呼唤
　　 都饱含诗情
　　
　　 这是谁的格言——
　　 哲学的灵动 产生诗歌
　　 诗的结晶 就是哲学！
　　 “这是我出国访问时，下榻在海边写的一首阐述诗歌与哲学的辨证关系的诗。”他说，“我想，象这首诗，台湾和日本人都能接受吧，真正的人民性和战斗性交融的诗能说不好么，要有创新意识，新鲜思想，虽然没有生动的意象，我对诗的追求总结了这样几点看法：诗要有新意，有深意，有情趣。首先要有创新意识，没有让人思考的寓意就不好，没有趣味也不好，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诗虽无新意也无深意，但它有情趣、有味道，所以就是好诗。
　　
　　 “我觉得诗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几十年就这样折腾着，至少它是有道理的。就拿雅和俗的辩证来说，俗到了极致，也许就是大雅、大美！自然不一定是美，自由、真实也不一定是美，但美一定是自然、真实的。
　　
　　 “延安大学走出了路遥、陈泽顺。在陕北走走，不能光看外貌外表。埃德加·斯诺说过：‘走进陕北，才懂得什么是中华民族的魂’。我与其他人编辑的《绥德文库》共计18卷20本，摞起来有84公分高，其中民歌就有厚厚的3大本。你说民歌，陕北就有这么大的蕴藏量！我最近在陕北一个节目‘话说陕北民歌’中讲到省作协党组书记雷涛说他看过我研究陕北民歌的文章，还没有人达到我这样的高度、深度和广度。
　　
　　 罗浑厚说：“陕北民歌不只是量大，更主要的是它包含着深刻的意蕴，许多故事都是真实的。再加上凄美的旋律，让人为之动情。”
　　
　　 曹老师说：“我现在对陕北民歌的美学价值，研究不够，其中最好的就是情歌。历史上陕北是个边塞边关要地，战事频仍。历史老人发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千古绝唱，是凄惋哀艳，孤篇横绝的篇章。另外从土地革命战争到解放战争这20多年时间内，连绵不绝的战事，陕北人大概是平均一户献出一位亲人的生命。安定（今子长县）县在这片土地上，解放前就打过70多次仗，有1万户人家，死过7000多人，当时的统计就以户为单位说的，这7000个青壮年的死就意味着产生7000多个寡妇，男人大量的死亡对女人的生存状况、情感世界产生巨大的创伤，这种生离死别的生命体验，必然产生撕胆裂肺、切肤刺骨般酸痛的情歌：端起饭碗想起你，眼泪掉在饭碗里；前山的糜子后山的谷，哪哒想起那哒哭；前半夜想你睡不着觉，后半夜想你翻不转身……只有那种真切的生命体验才有可能产生情真意切的情歌，真正的情歌是要动感情的。平常讲体验生活，不能像舞台上假哭假笑，如同做样子给人看一般。像陕北的《三十里铺》、《兰花花》等实际上都是由真实的悲剧故事引发来的。
　　
　　 “世界上一个民族在一个弹丸之地产生出这么厚重丰富的民歌，任何一个国家，比如强大的美国、俄罗斯都无法与之媲美的。我生活在故乡的土地上，占据延安的有利地形，非常感恩这块土地，咸阳的峭石登上文坛比我还早，峭石和魏巍一起成名的，我很敬佩。在陕西诗人中，我的诗数量不多，也可以说我是陕西诗人中有影响有特点的一个诗人。所以，地域优势对一个诗人来说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