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题记
　　
　　 【一】
　　 你知道的，我苦度这一生的意义，只是为了去寻找你，海角天涯。
　　 这只是千千万万爱情故事之中微不足道的存在。在这翻滚热浪扑面而来的尘世，他行走在白雪皑皑的旷野，没有尽头，眼目所及之处，皆被这雪花铺天盖地的罩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步一步，向前行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有头顶的阳光，明亮清朗，在晃动的光影之下，他所能看到的仍旧只是一个女子的容颜，笑颜如花。却不知为了这张日思夜想的容颜，恍然之间，已走到岁月的尽头，四处沉寂，阳光普照苍茫大地。
　　 她在封闭的阁楼度过整个童年，熟读经书，借以文字虚构臆想中的人物，她将内心的疆域铺设成任何一种可能，控制笔下的人物，情绪，情感，心里，需索，以此度过孤寂凄漠的时光。她拥有细腻而毓秀的心思，她要她笔下的女主角果敢，有魄力，能够踏破种种封建制度下的束缚，对权势亦有鄙薄之心，能争取属于自己的爱。这样圆满的故事情节在她的笔下穿梭游走，笔下的人物是明亮的，开放的，自由的，她写道，在阳光下的院落，玉兰第一次看到桂生将水浇灌在头顶，泼洒下来的水珠在地上溅起，在阳光的映照下，玉兰露出带有羞赧的笑容。这是她所期望中生活的样子，纯净，清冽，带有轻微的茉莉香气。
　　 因为是被小妾所生出的她，在家中备受排挤，却又顽劣倔强，被父亲强行禁闭。开始她尝试一切方法反抗，不吃不喝，摔坏所有的器具，撕掉书籍，情绪无常，终于在一个月夜，迎着乳白的月光，她手持着锋利的玻璃片，她看着窗外，轻微笑起来，笑容里一半苍凉，一半冷漠。她被封建的层层规则逼迫到尽头，看到这生的斑驳淋漓，面目可憎，于是选自另一种极端的方式离开这里，鲜红的血液的殷洪她的袍子。然而，死神还是没有收留她，最终她被救活过来。又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对他人的存在不痛不痒，在她的警醒之下，这浑浊的世间只不过是狂风之后的满目狼藉，无留恋亦无喜好之心。于是渐渐不再抵抗，心安理得接受一切，写出惊世的作品。或许是因着她的身体受尽折磨，遭受囚禁，却使得她拥有一颗强大幽深的内心。
　　 她父亲去世，她终于可以回归自由身。她没有谋生的手段，只有靠写下的文字度日。此时她已是风靡全城的作家。他被她的文字所吸引，追随而来，竟不想如此一生便与这个女子纠缠不清。当她看到信封上落款不俗的笔迹，鬼使神差的竟想要见一见这个男子。温文尔雅，笑容清淡的他言语寡淡，内敛，睿智，幽默，犹若一股清新的晨风向她迎面拂来，她时而率真无瑕，如同孩童，不知忧愁，时而沉默自持，不被轻易抵达，在那一瞬间的低首垂眉里，他看到了她内心里那口枯萎的深井，于是，他愿意为她重新挖掘水源，跟随她穿渡那黑暗的童年，与她谈论她的母亲，她说，母亲并不是她的羞耻，他说，你母亲是一个敢爱的人，只是她爱错了人，是那个时代，那个残害人的制度埋葬了她。他陪她一起走过那些崇山峻岭，穿过那些沼泽石滩，抛却那些暴风骤雨，他看到她的眼里流露出来的惊喜与暖暖的春意。
　　 然而他们相遇在一个战乱的时代。而他身份特殊，是一个伪政府下的一个官员。他知道她不会介意世俗的流言蜚语。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他们此生的醉生梦死。
　　 她视他为生命中的不可或缺。将自己的生辰八字交与这个令她沉迷的男子，没有过多的言语，彼此却更通晓这张纸的分量。之后厄运接连而来，他身份被揭穿，四处躲藏，他们分别，他去往人迹稀疏的村野，她去寻他，看到门内面容清秀的女人，温良贤淑，她似乎知晓发生了什么，但是仍在欺骗自己，直到她听到他曾经只对她喊出的那句昵称，一样可以对着别的女人喊出，就因这爱里的自私与狭隘，她恼怒了，她手下的一记耳光，痛在她自己心上，留下一沓钞票绝尘而去。凉透脊背的愤恨与绝望令她无所适从，枯萎暗淡的眼神，消瘦的脸庞，因为爱太深，所以恨得如此彻骨。可以决意忘却，却没有重新开始，她选择沉堕自己，衣着华丽，妆容精致，举止优雅，自然不缺垂暮她的人，只是她知道自己的停留与所需，在酒红色的昏光暗影里，握着杯子的手，停顿的片刻，满目都是落寞的荒凉。
　　 又一次不期而遇。她执意奔出灯火辉煌的餐厅，在大街上找寻他的身影，他已是衣衫落魄，人颓废消靡，她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一个等待很久的拥抱，此刻停留在胸前，真实而又虚妄。他泪流不止，但是她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她提到玉凤的死，她提到自己的一路艰辛煎熬，她提到自己的孤立凄凉，但是她更明白，在这个男子面前，她一刻都不曾忘记他，他一直在她的心里最幽深的地方，即使时光荏苒无情，她仍旧不曾放下他，她已被他所囚禁，抛去过往中的欺瞒，怨愤，她甘愿回到他的爱里。
　　 拥挤的码头，人群攒动，在轮船鸣笛的那一刻，他拉着她在人海中奔跑，呼唤，两只手紧紧相握，人世间的最为真挚动人的情感也只不过如此，彼此维系在一起，不离不弃。即使这一秒相聚，下一秒别离，也因为这通透无碍的情意而知足无憾。她把逃生的机会给了他，将他送往即将离开的客船，两双眼睛隔着燥乱拥挤的人山人海藏着太深太深的不舍，一声声的呼唤逐渐淹没在这滚滚红尘，重逢如此遥远，世事难料，这一别却是永远的诀别。
　　 当他回来寻她时，已是几十年之后。他白发苍苍，他看到她写得那本书《白玉兰》，那些曾经熟知的话语，字字浮现都是一地离伤，于是回想起这一生的颠簸，流离，热烈，冷清，相知或是别离，转首回望时，如同身后的雪地上的足迹，一一消失在时光里，无从诉说，在那段凄婉而难忘的过往中，每个人都在渐渐老去……
　　 根据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故事而改编的电影《滚滚红尘》，穿插进许多细腻感人的情节，畅谈关于人生中的诸多际遇，成长，离别，义无反顾，坚贞不渝，叙说一个女子转瞬即逝的一生，在生命的苍茫长河中遇到那个从千里之外奔赴而来的人，在爱里看到繁华的盛宴，眉目之处皆是情意。即使最终孤独一生，留下薄凉文字与暗夜长空，因为爱过，已是圆满。
　　 这是台湾作家三毛留给我们的唯一一部电影剧本。
　　
　　 【二】
　　 最近重又读三毛的作品，这之于十年前读时，心境与所得皆是另一番滋味上心头。这是一个纯真奔放，自由不羁，怀揣着梦想，行走四方的女子，她笔下的文字质朴简单，涉猎范围宽泛，字里行间充满对生活的热爱，所言虽只是在那个遥远沙漠的琐碎之事，但读来却情真意切，喜忧参半，真实清淡，以一个女子特有的观察角度来观望身边的人与事，生活，关系，往来，聚散，婚姻，家庭，情感，种种表达来自于一颗灵敏跃动的心，她让我们看到世界另一个角落里当时的风云起落，喜怒哀乐，更让我们熟知，走近，触摸到这个长发长裙，拥有灿烂笑容，向往自由，而又聪明细腻的女子。
　　 在她的文字中，最为真挚感人的是她与荷西如漆似胶的感情。荷西，来自于西班牙，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曾与三毛在一个大学，曾被三毛称之为“孩子”的人，只因着一个约定，而成为与三毛朝夕相伴的人，他在三毛短暂的一生中占据了太多的位置，他追随与她，听从她的叛逆与浮想联翩，沉溺于她的天真无瑕与天马行空，臣服于她烂漫稚纯与洒脱不羁，终于在荷西认识她六年零七个月后，决意跟随她去往遥远的撒哈拉沙漠，决意娶她为妻。没有海誓山盟，没有信誓旦旦的诺言，穿着家常的衣服，一起与荷西步行一个多小时去举行婚礼，一切不合常规，一切却格外的情真意切，他们在一起度过愉快而幸福的六年婚姻生活，这些琐碎的生活在她的散文作品中遍布皆是，温馨，嬉皮，而又感人不已。她曾戏谑般地称自己的婚姻是开放式的婚姻，婚姻中的两个人在繁琐的日子里，彼此惺惺相惜，却也是自由而又独立的，当有杂志邀约，要三毛写一篇关于“我的另一半”时，三毛问向荷西要不要写，荷西当机立断地说，我们是一个整体，不能分离。他们之间时常有试探性的对话，关于生死别离，都被三毛一一回忆，积攒成文字，凭着女子特有的细腻心思揣度，斟酌，这些来自于真实生活的文字，常令我们掩卷之后难以忘怀。
　　 “我们结合的当初，不过是希望结伴同行，对彼此都没有过多的要求和占领……我们不过是想要找个伴，一同走走这人生的道路。……许多时候我们彼此在小小的家里漫游着，做着个人的事情，转角碰着了，闪一下身，让过对方，那神情，就好像让了个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个夜晚，各自抱一本书，啃到天亮。各自哈哈对书大笑，或是默默流了泪来，对方绝不会问一声：‘你是怎么了，疯了？’”。读完这样的篇章，不禁莞尔一笑，这来自于家常式的叙说，字字都是他们之间情意的真实写照，于是不得不感叹于他们之间默契而完美的生活状态。
　　 三毛在文中说，在荷西出事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自己的心脏疼得难以忍受，以为自己会随时离去，所以跟荷西在一起时分外珍惜。每次荷西回家都是一路跑着回来，或是一起对着大海，在帐篷里下一晚上的象棋，在海边互相嬉笑着喊对方的名字，三毛会在荷西潜水上来的片刻，送来食物，而偶尔一次不见三毛按时送来，荷西也会跑回家逢人便问，直到找到她。“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地从梦寐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沉浸在此刻美满的人总是在生死离别里挣扎，强颜欢笑。
　　 最终他们没有过完那一年的秋天，荷西潜水身亡。
　　 三毛一次次停留在荷西的墓旁，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荷西.马利安.葛罗-——
　　 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她说这一生中对她最重要的是三个人是父亲，母亲，荷西，她爱他们胜过爱自己，她不能跟随荷西走，是因为她要留在最后，她愿意自己承担最深的痛苦。然而最终她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在一次跟父母谈话中她说到：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几个月后，她回去那座岛屿去看望荷西，“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地跑回家，跑回家来看你的妻……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的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痛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就是这样一位为爱执着的女子整整影响了当时六七十年代的年轻人，并在他们精神世界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她一直是那个时代的传奇，她以自己的脚步证明在这广袤天地中，完全可以走出属于自己的路，她始终都是在坚持做自己，幼时坚决不去学校读书，在大学期间半年时间学会德文，远走世界各自，停留在撒哈拉，热爱沙漠，接济友善的邻居，这是一个真性情的女子，她所到之处，给身边的人带来温暖，她飞扬的情思，无所畏惧的坚持，透过文字呈现眼前，她是一个时代的风向标，她以手中的笔叩开当时整个沉闷社会的大门，引领一代年轻人将目光延伸至世界。即便是至今，她仍以她特有的人格魅力征服着更多的人们，我们在她的一行行文字之后，逐渐探知这样一个带有传奇色彩女子的一生，而她与荷西之间那份至死不渝的爱，验证了这世间爱的丰厚，无欺，清朗自在。她是幸运的，她遇到了荷西，他是她幸福的驿站，在日日的琐碎之中，她甘愿做一个洗衣，做饭的家庭主妇，荷西便是他得归宿。为此，在荷西离去之后，她也是落寞无助的，她对生丧失信心，她无法忘怀他，终于在荷西离开十二年之后，她抛开红尘，只为能够找到那个叫“荷西”的人。一对痴情中的男女，没有她笔下的爱情凄婉跌宕，辗转起伏，但却以同样地深情与温情令我们在某一刻潸然泪下，原来爱里所经受的离殇，折磨，伤害，抚慰，都是一种来自于岁月的赞歌，属于生命中鲜活的记忆，它们或是化为文字或是化为声色，即便只是某种符号，几道印痕，让我们看到这个浩瀚尘世中的幽微之处，爱，最终都是一种恩赐。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来自于久远年代古诗句中的话语，此刻在唇边，因为通融交汇，以为切合会心，而分外韵味悠长。
　　 那些在这滔滔河流中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与事，它们跟随这岁月的流转，斑驳了的声嚣，消沉了的面容，一一在这条绵延不绝的河流中沉溺，消逝，他们曾经进入过我们的生命，我们看到，听到，读到，念到，并带来片刻的静默与思量，或是一笑置之或是黯然神伤，都是属于生命中交接的片段，在那一刻，在别人的故事里如同回望这人生的漫长去路，于是，立在此处，风里，雨里，皆是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