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安田想煞媳妇也熬着，反正总有个盼头，不就是一年半载嘛。这几年阿莲狠心抛下他们爷仨儿，没有媳妇疼爱，便迷上了烟酒，日子越过越懈怠，眼看着闺女大了，手却有些散了。家里没个女人，怎么看也不像一家人了。阿莲要是地下有知，要她去，她也不会去寻无常的。
　　 庄户日子有庄户日子的过法。春暖花开时节，耕吧耕吧，岭西秧地瓜，岭东种玉米。阿莲吃得苦养鸡养羊喂兔子喂猪，草一把菜一把地年复一年就这么过着。其实阿莲手头蛮宽裕的，因为安田也不是懒蛋，农忙季节一过，就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他手艺好人勤快又不花花草草的，能不积攒些？他们女儿漂漂亮亮快上小学了，要是等等批二胎也快了——做妇女主任的大伯嫂子说。可是阿莲就是看不惯老大家生了个儿子那趾高气扬的样子，你没看看啊，刚结婚时她柔媚顺眼的，有了个宝贝疙瘩再走路时上身朝后仰着走，你要不小心很容易叫她那高高挺起的胸脯给顶倒！加上大伯头子当了点村民小组长芝麻大点儿村干部，左邻右舍有事没事都到老大家串，嫂子那个张狂劲儿，简直没别人的活路了。本来分家时也没啥值钱的，要是公公在，还能把点粮食分依当。可是前年冬奇冷，公公一口气没上来先走了。婆婆耳根子软，哆哆嗦嗦地唯大儿媳是听，连个破白果树茶几也给了老大。哼，那老大你就连婆婆养着吧，东墙西墙看谁混过谁！
　　 等不及的阿莲就偷生。这下惹急了西院大伯头子一家村干部，但毕竟根连根，被逼万般无奈的阿莲便忍气吞声地把二闺女藏在东北的妹妹家，说是自己的外甥女。逼着安田天天喝醋外加算命打卦，什么法子都试了，还是没生成小子，阿莲又把腻腻歪歪的安田逼出去打工，你看看电视上，这个社会多发达，有钱能使磨推鬼呢！
　　 听说这次阿莲一直翻过响水河东岭破天荒地把安田送到大客车上，其间怎么个亲亲热热呢喃道别外人不得而知。
　　 阿莲什么没发生似的依旧勤快。侍候着闺女照顾着牲畜。人家都买地瓜秧苗，她天天晃荡着两只大铁桶挑水灌溉，两大棚子秧苗子说话拉呱间就换钱了。这几天得勤换换风，苗子上成色还壮实些。真是无巧不成书，西院男人研究挖井抗旱开会去了。女人把孩子送回娘家，一群妇女打了半天牌，老母羊饿蓝了眼，挣了绳子用角抵开栅栏赏春去了。这一去不打紧，三晃两晃就逛悠到阿莲的苗子大棚，可怜阿莲，一春起早贪黑白忙计一顿，被幸福的老母羊横扫大半！
　　 阿莲撂下水桶二话不说，一手抓着准备弄苗子的剪刀，一手牵着恶贯满盈的老母羊，连踢带拽气势汹汹来到西院。院里传出女人们论说男人的阵阵坏笑……没等阿莲白眼红脸地说几句话，满屋子女人更笑翻天：阿莲摸上把牌消消气吧，不就一把地瓜秧苗子？阿莲就你贱骨头没人疼，安田一年拿来那么多钱，差你那点儿？阿莲你就不想男人啊——没有帮她腔的！妯娌俩由掰扯情理到破口大骂，陈芝麻烂谷糠公公婆婆爹爹娘娘男人女人混蛋素蛋口不择言骂得昏天暗地。别看是人，大多属驴。骂人越来越不过瘾，口咬手撕脚踢抓挠起来，阿莲本来就势单力孤，这一来更觉吃了千年大亏，低头寻见水缸边浇韭菜的农药，抓起来就要解渴，邻居一看坏事了当真了！众人奋力夺下药瓶，好言安慰算是挨过此节。但，阿莲临走撂下一句狠话：你等着！便意犹未尽地回家照看已哭成泪人的闺女去了……
　　 说来村子里早些年其实蹊跷事时有发生，谁家玉米无端被砍了，谁家白菜夜间被铲掉；谁家小鸡吃掉人家麦苗被毒死了，谁家小羊被都走……西墙村干部一家就被打死过一只怀孕的兔子，至今冤无头债无主，这次村干部自是小心提防。
　　 麦收时节，我回老家帮忙，麦地跟阿莲家的邻着。我脱奸磨滑老是弓不下腰，时不时地看看阿莲风卷残云般抢收，正当年的女人，风韵无限啊。听听她跟上头地里的人诉苦，听不明白说道什么，反正说的说听的听，拉呱干活两不误。临近晌午，我爬不上坡的时候，她还跑过去给我拉车，直夸我不变本色，还回家帮帮——明天安田也回来。
　　 第二天安田回来了，不过没顾上割麦子。甚至东院也没顾上进，直奔西院而去——阿莲，他媳妇，为了从西院找回分家时的一副捆麦子的挑绳，为了佛争一炷香，躺在大哥的堂屋正面，直挺挺的，当着大嫂的面儿，喝光了自家的整瓶农药，早已不用再割麦子了。
　　 有人说刚开始不过是妯娌俩怄怄气。有人说阿莲死的不是时候，大家都割麦子呢。有人说是神鬼拨乱，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活够了？还有人说姊妹俩嫁到一个村子不好，何况她和姐姐还是一个生产队？不管怎么说，阿莲这次要叫老公好好收拾一下村干部一家，出出一肚子的恶气！
　　 在老家，我们照例在年三十的晚上新衣新帽到庄里去拜年。那夜，很冷。除岁的爆竹声已此起彼伏，我们边听边望，木头山上萤火幽幽鬼影绰绰，仗着我们人多势众，还是碰见山上飘来的一只猥亵佝偻的鬼，挑着若有若无狗屎明似的马灯，扛着锄头和铁锨，蓬头垢面，念念有词：“我老是做梦，阿莲说她的房子地上潮湿，受不了啊”……天哪，在大年夜，他，去，掘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