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如今，都德的作品除了作为爱国主义的教材《最后一课》，其余什么都没读过。忽然间在一个清朝末年似的书店见了本绯红的《短篇小说选》（湖南文艺出版社），我就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店主。
　　 篇幅都不长。与其说是小说，更多的还不如说散文随笔合适，个别甚至像新闻特写。大多淡化情节（早些年，一些如阿成的作家也曾经作过尝试，总体不成功）。小说者，故事也。中国小说虽然从古代说书人的“说”逐渐进化成现代人的“看”，在不断追求着视觉上的美（哪怕排版时），但万变不离其宗，淡化情节不等于不要情节，没有情节。但我手边的这本作为“世界短篇小说精华”集出的选本，说真的，很多篇章就没有情节，如果编在散文集子里，我想谁都不会有意见。比如《定居》（开篇就是），《橙子》，《蝗虫》，《散文诗》……等等。其余多篇虽略具一点情节，其实也完全可以归纳在叙事散文里。不管如何，美文总归美文，体裁并不重要，就好比你本来欣赏着玫瑰，间或了一支康乃馨，不也别有风趣？
　　 某在无所事事里，也会作些零星的思考：小说应该写什么？有些重大的题材，必得是小说家的任务？尤其是物价天天涨，钞票满天飞的今天，人人都累，活得紧张，读点儿可有可无的小说，是为了个苦大仇深的思考吗？（君不见一些嘻嘻哈哈的娱乐片人气很旺？）鲁迅先生早在1924年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就说：“至于小说，我以为倒是起于休息的。……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而这谈论故事，正是小说的起源。”因此不妨写点轻松小调，催眠夜曲，让人们在汗流满面和殚精竭虑里换换脑子，轻松一笑，或者竟至于捧着书本呼呼大睡（这样的睡眠常常是香的），有什么不好？都老先生的短篇似乎就有此效果。即使是通常的人们以为的重大题材——普法战争，在他写来，也不是穷凶极恶，你死我活，而是“我在石级上坐下，在那里坐了很久。这阳光和静谧是那么令人惬意。两三只初夏的苍蝇，在阳光下活动起来，贴着天花板上的搁栏，嗡嗡地叫着。”平常，跟昨天没什么两样，仿佛要告诉我们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接着却是在向我们“诉说着一个令人伤心的夜晚”，一个血迹斑斑的战争故事。
　　 于是我想：是战争本是场游戏，还是老人家把战争看得天经地义，如同平常？就像一群咕咕叫唤的猪崽在一起总要争抢食物，就像一群大大小小的狗在一起总要交配，就像明明轱噜噜开来的公交车厢里空空荡荡，人们总要你拥我挤一样？总觉得先生的简笔，是有意为之。当然既没人教导我，愚钝如我也不容易读出真味。但总有种感觉，好比有人三年前就一次次约请我吃饭，渐渐的我也很当回事了，一厢情愿，垂涎欲滴，满以为是满汉全席的激动，一本正经赴约，却是淡淡一碗咸泡饭——难道你不以为这顿家常便饭饱含有比丰盛的客套更深的情意吗？……不管如何，我还是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回，将这作为“世界短篇小说精华”的，从头至尾生吞活剥了。
　　 这样，都先生的小说，给人最大的感觉，就是读着轻松。读它们，真的就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了，不需太动脑筋。都先生谋篇布局大多简单，用词也不大喜好慷慨激昂，剑拔弩张，总是让你觉得温和，有趣，平常（连讽刺都分寸有致，脉脉含情，例如《保卫达拉斯贡》里华而不实的爱国主义和虚张声势的英雄主义）。在近六十个故事里，唯一激烈的算是为我们的动物朋友鸣不平的《红山鹬的悲愤》。以一只小鸟的口吻，控诉了人类对生灵的残杀。“啊，我永远不会忘记，树林里响起的头一阵枪声。一只兔子……一只松鼠……有两三只肥大的锦鸡……一只鹿角锹甲虫……蓝蜻蜓，大熊蜂，花蝴蝶，这些可怜的小虫子吓得晕头转向到处乱飞……”“猎人们弯腰数着这场屠杀的战利品，提起血淋淋的爪子，被撕裂的翅膀，……”本是同村住，相煎何太急？十九世纪的一位老人，用他特别的方式在向我们悲鸣。
　　 先生的故乡，是普罗旺斯吧？否则，何必在篇中多次出现。想必先生非常喜欢自己的家乡，否则，何必描绘得如此清丽、优美：烈日下幽静的山林、铺满了葡萄和橄榄的原野、吕贝龙山上迷人的星空、遍布了山岗的辘辘风磨、节日里麦场上的烟火、妇女身上的金十字架和花边衣裙……令人神往，恨不得打点行囊，丢下身边零零碎碎的烦恼，亲身走一遭。
　　 我没有去查阅别的资料，对这位老人的其他也一无所知……类似于温文尔雅吧。应该是一种修养，一种人生态度，一种见多识广后处变不惊的历练。在实际生活中，也曾有幸碰到过几位：他们不生气，温言软语；他们不着急，有条不紊；和他们在一起，你同样传染了安宁，沉静，有一种安全感；他们不会算计你，出卖你，相反，倘有危难，他是你第一屏障，有了这样的人在你身边或者离你不远，睡得安稳，行得踏实，今夜不设防……总而言之，你可以正常地活着，活得多像一点人。
　　 说真的，读过这本集子，我没有得到文学的诱惑（相反，《比修的公事包》、《诗人米斯特拉尔》还给了我有关文人的莫大的悲哀），作文的技巧，以及什么什么的启迪，倒是有一个老人，儒雅，淡定，从容，就在我身边，云淡风轻，温和提醒我：“……没什么了不起的，轻松点，悠着点儿。”我的心，本如一只浮在水面扑扑跳动的球，渐渐充实，向水底沉，沉……
　　 ……“年”将悄悄来临，雪也开始飞落。我收起床边书，将无数棉球灌饱酒精，又在包里塞了一粒糖，开始捆扎自己的心情。但是老人家温和的目光，穿破世纪长夜，在默默看着我。我也就揣了风雨飘摇的书店里得来的温和，如个天外来客，背上背包，用欣赏的目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以及一些……
　　 ——我知道，所有的尖锐，大多是我的不对：修为不够。老人家，你在哪里？赐我如你的温和，好吗？
　　
　　 注：本短文完成后，才知道，在国外，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到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别林斯基，两千多年来，文学作品不是按体裁来分，而是根据内容性质划分为三大类：叙事类，抒情类和戏剧类。小说散文同属叙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