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在山尖露出一丝笑脸时，半块翻卷的土地波浪般地起伏着。
　　 父亲直了下腰，疲惫的老牛喘着粗气。
　　 山洼儿里转过了母亲的身影。手中那个陶瓷饭罐是祖辈传下来了，所以格外小心，怕不慎落个败家的名声。
　　 牛喘息未定，父亲仰头，舌尖添净了饭罐沿上的米粒，磕去鞋里的泥土，挥起了鞭子。母亲早接过了累酸我胳膊的破木盆，顺着犁沟机械地来来往往。
　　 我可以慢慢吃母亲送来的煎饼，并想像山尖的太阳是不是用了和我家一样的烙锅才那么圆。太阳晒暧了大地，当我捉到那个秋后的蚱蜢，看它挣扎时，累了的父亲因为犟强的牛而吼声如雷。循声望去：母亲陪着小心，把化肥撒得那么均匀，牛鞭在空中划着一个又一个弧线。最终，老牛因为父亲的强悍而屈服于命运。而父亲握鞭的手在颤抖……
　　 总想：父亲是巍峨的山吗？母亲是曲环的水？我是漂泊来的鱼！
　　 极少的时候，父亲用满是胡子的脸扎得我咯咯直笑，那是我少年的春天，如星光般的灿烂！尽管我的布衣还捉襟见肘。站在一边的母亲用围裙把手搓得通红，一会准有我最爱吃的饭菜。在她的迷信意识里，因为，我给她带来了时来运转，使她在这个家有了栖身之地，但她从不敢扬眉吐气。虽然她已生下了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再也不怕听到奶奶骂那个不下蛋的鸡。
　　 年年春种，秋收，冬藏。
　　 父亲厌倦了这样的岁月。
　　 只盼老牛犁耙屋中歇，赶着牲口跑脚力。那个苦差，仿佛永远都有诱惑的色彩。那段岁月里年年如是，周而复始。
　　 待那牲口的铃声响破黑暗时，我会从梦中醒来。有时，父亲会把香甜的糕点或糖果放到我的枕边，并给我掖好被子，偶尔，还会有衣物之类的。而此时，总能看到母亲迷雾般的眼神。
　　 很多个日子，我那不苟言笑的奶奶总把脸沉沉地放下，当着我的面，魔术师般的脸亲昵地对弟妹又搂又抱，还塞给他们让我羡慕已久的东西。而母亲总是要过弟妹的东西，分一份给我。
　　 这一切都令我感觉到，我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我惶惑我的身世，如同那没有温床的鱼。岁月蹉跎里，我呼吸着忧郁的空气，总是独自走在上学或放学路上，斜斜地跨着布制式的书包。有时，为了寻觅黄莺的踪影，整天整天的逃学；有时，为了涉足那条小河，我把裤腿绾得很高很高。我想知道家门前那条四季常流的河，最终注入了哪个湖泊或海洋，它会不会迷失方向，会不会有着旅途的疲惫和忧伤。
　　 我无数次地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像个无尾巴的鱼，恣意徜徉岁月的河。
　　 待我拖沓着脚步，在暮色弥漫了很久了才回到家时，总看到父亲在望着我家的那个大口坛子发呆。
　　 奶奶用尖利的嗓音叫骂我是游荡鬼托生的。数落着父亲在哪抱回我这个引种，吓斥着拾孩子也该打听打听她的父母，看是不是有啥毛病的。哼，真想得出，孩子能放到坛子里！？不就是个瞎坛子吗？又旧又破，有啥好看的，宝贝似的……
　　 父亲不屑一顾，清高的玩味里有着世俗的不恭。
　　 农家的日子在春夏秋冬里更替，岁月风尘里，一切的一切书写着平淡、无奇。
　　 家乡的戏场，热闹、嘈杂，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们在人群里如鱼一样地穿梭，我孤独在热闹戏台的一个角落，不敢望他们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不远处，外公外婆，还有爷爷奶奶有着苍老的脸和苍桑的笑，奢侈着弟妹们的要求，居功自傲着当初他们成功地缔造。
　　 父亲和母亲貌合神离地生活着，小心翼翼地把爱分给我。我在他们指间犹凉的阳光下侏儒般的成长，过活。
　　 直到有一天，母亲病得很重，很重。
　　 她拉着我的手对父亲说，她一直都知道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大口坛子的秘密，还说，都是当初父母们的指腹为婚惹得祸。未了，她恳求父亲答应她，让那个女人回来，来操持这个家……
　　 父亲愕然……
　　 生平第一次，我看到父亲那样亲密地抱着母亲的肩，泣不成声……
　　 就这样，在我还未成年，母亲便撒手人寰。我总是挡不住自己的脚步，拿着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白纸，挂在母亲的坟头。
　　 第二年，一个春天的日子，当我跨进家门时，看到了一个守旧的女人，粗布衣衫，一律向后的发髻纹丝不乱。父亲的无言，使潮湿的空气充满抑郁。
　　 那个女人抱着我，眼泪似家门前六月暴涨的河。
　　 木然的我，茫然无措。盯着那个大口坛子，觉得它一下铮亮了许多。
　　 从此，父亲卖了牲口，精心地侍弄土地。长大的我，偶尔做父亲的下手，当老牛经过母亲坟头时，我看到父亲扶犁的手，总是那么无力。
　　
　　 而我，再次徜徉岁月那条河，仿佛总能听到有谁在寂寞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