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三则
【以爱的名义,把爱耗尽】
斜暮光影中,沙丘和胡杨默默的,都没有说话。
沙丘是浩渺沙漠中,延绵的某一座,并不高大,也不壮观,属于那类扔在沙堆里就找不见的主儿。那又怎样?看风、看云、看晚月挂在西天、晨光亮在东方,千年一日,沙丘安之若素,只是有了这棵胡杨,沙丘心绪难宁。
胡杨在他怀里十年了,沙丘以为,她已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不再像最初,也亲也爱,也硌着他。初在一起,胡杨纤细的小手时时挠得沙丘心痒,他新奇,他兴奋,不管他多绅士,也捂不住一些粘腻的想法,从心底到脚心到头发根,源源不断地涌溢汇集到眼中,于是,他只想把她揽在怀里,亲吻,爱抚,水乳交融,于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沙丘,有了因爱而生的寂寞,有了因爱而生的烦忧:我想与你厮守,我想一生一世爱你,我想……我就是想你!可我是沙,你是树,我们相爱的结果,只会是互相侵蚀,要么,你灭了我,要么,我吞了你。不啊,我感觉到爱,我感觉到爱的无所不能!沙丘干燥的眼睛眼泪直流。与胡杨热烈交融,从她柔软的身体里,他已吸到了她的体液,他也可以在忧伤时,有泪可流了。但沙丘发现,他会流泪时,胡杨不再流泪。女人少了眼泪,便少了风韵。沙丘悲戚地望着胡杨,想胡杨水灵灵的万般风情,想胡杨在他怀里的柔若无骨,他急切地抱紧胡杨,慌不择词地表白:你以为你七老八十?你才不过十岁啊,谈爱情还早,谈死亡还早,我们还可以谈很多!
别闹了,睡吧,天黑了,该睡了。胡杨慵懒地打个呵欠,挪挪根系,想脱离开沙丘的怀。沙丘不依不饶,她动他也动,宽厚温热的手又游走于她的身体。胡杨感觉着沙丘,心底一丝暖,随即又是更彻底的灰凉:还未开始就已看到落幕,爱与不爱,都是你生我死的消亡。那么,我们在一起还守什么?倦怠顿生。万念俱消。怎么会这样?要么绝然离开,要么好好地爱,何必像现在这样,热烈的纠缠,隔世的相望,以爱的名义,把爱耗尽!胡杨把自己问到山穷水尽,问得眼泪干涸。
是哪阵风把自己带到这里?胡杨追溯的眼睛望断来路。再落于沙丘的眼睛,绝望淡了柔情又浓:既然命运把我带给沙丘,那么,就让我在这死亡之海的茫茫沙漠中,与他相守相爱,风化成沙吧。炽情爱恋时,不是渴望融为一体吗?那就来吧,这一生,我的宿命就是与你融为一体。胡杨软了身子,依从地偎在沙丘怀里:沙丘,抱我进你的怀里吧,让我生,让我死,让我爱你。
暮色浓艳,残阳如血。
【长风白骨,千年传情】
纯圆的双眶,悬胆的鼻窝,蛋形的颊骨,不是现代的骨感女孩,而是经年的骨质美女。
棺木已腐,残余的断片上,绘彩还依稀可辨,这一方曾经的奢华城堡,已被时间摧毁,同时摧毁的,还有那曾经血肉丰腴的身躯。那又怎样,记忆能够摧毁,爱情能够摧毁吗?你看,如果起身移步,楼兰美女一定还是绝代风姿,摇弋转目中,情满意浓。
是一十三岁那年吗?那个翩翩少年打马走过毡房,一串悠长的忽哨,吹醒了楼兰美女懵懂的心,她打马直追,鞭梢轻轻落下,少年硬如西风的身子,即刻骨酥如泥,心甘如饴。
爱就爱了,嫁也就嫁了吧。“带着你的妹妹,带着你的嫁妆,赶着马车来……”极尽缠绵的爱情持续了多久?当胎儿结晶于子宫,爱有了具体的形,一切却猝然中止。
死亡叫停了一切。于是,一个过去时的爱情故事,一个格式化的伤情故事,让历史长风中的寻情者,唏嘘不已——无论多么华贵的生命,终不过被时光,消蚀为一抔白骨,无论多么华丽的爱情,终不过被死亡,举重若轻地赐以句号。那么,还爱吗,那么,还要继续吗?
楼兰美女,以灰白的骨头,默默地看着来人。
【信,就有】
清真寺沐在清冽的晨光中,绘彩的廊柱,绘彩的屋顶,被映射得通透敞亮。
今天,我会守在这里一整天,无需唤礼,聆听胡达。
花白的胡须,佝偻的身子,沧桑的面孔,五十知天命,我已知我命。来清真寺,就是想离胡达近一些,再近一些,不是来向胡达问我的命,我只想向胡达述我的愿。
胡达呀,你把我的老婆子接走了,我以后要自己烧茶打馕暖被窝了。胡达呀,我的巴郎们亲我敬我,也天天面西,诵唱《古兰经》,但他们也要挣钱养家,也要想尽办法让孩子们受更好的教育。胡达呀,我老了,帮不了他们,我只想天天来你这里,为我这一辈子,我的家,我的老婆子,我们巴郎们,守一份安康和清静。
胡达满目慈爱,满心悲悯:太阳光能晃了人们的眼睛,也可以照亮我们的心。胡达所教,我知道,可我还想知道,同样的太阳光,可以把我的心照得如同明镜,却为什么扎伤了巴郎们的眼睛。
胡达呀,你也看到了吧,清真寺已开始收门票,开始接纳游客。那些个硝普尔……!嘘,胡达把指头竖在唇间,一脸坦然:异教徒们在清真寺,除了无所顾忌的大声说话被风刮走,除了内心空空到处游逛拍些图片,他们什么也留不下,带不走。是啊,是啊,我知道,可我还是心里别扭,不习惯居买日有不信胡达的人,在身边转来转去,更怕他们把巴郎们的心,收进镜头。
怕是因为不信。胡达紧抿双唇,清澈的目光是阳光缕缕。
双手交叉抚于胸口,我听到了胡达,看到了胡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