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静安区云峰剧院观看女儿学校的艺术节闭幕式汇演。
　　
　　 天落着初冬细雨。乘地铁到静安寺站下来，沿南京西路往前，至常德路左拐弯，就到了北京西路。天还是这样的天，雨还是这样的雨，我还是这样的我。但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心里，涌起一种淡淡温柔和清愁。
　　
　　 每个城市都有每个城市不同的气质神韵（建议阅读易中天《读城记》），上海，因为她的滩涂广大加文化底蕴的中西结合，当然，至关重要的还是经济繁荣与支撑的龙头老大地位，决定了她以“国际”冠名的无可替代。可同样是上海，静安区与长宁区，又是如此不同。
　　
　　 静安区和长宁区都算上海市的城市中心区域了。长宁区很大，新世纪以来，也很有着迅猛发展的上海新贵派头。在黄浦江畔立足打拼成为新上海人的又一代，如果没有触摸和靠近过静安区的灵魂，就永远也不会有我今天这种淡淡的惆怅、喜悦和黯然神伤，他们会欣然觉得，长宁区真是蛮好的，已经足够好！
　　
　　 我并非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可是十几年前，我少女葱茏，长发齐腰，起居行走，在静安。现在，我的户口，还空挂在静安。望眼欲穿等待拆迁的石库门房子尘埃遍布，一如惨淡经营的婚姻现状。我不喜欢长宁。它的大而无当，它的迅速发展崛起中，也仍有一种洗也洗不脱的本地农民暴发户的气味。我真是很刻薄。不是尚且依恋着陈旧小区里几株桂花树，现在居住的长宁地段，我没有丁点喜欢。每日过街去菜场超市，市声喧嚣，车喇叭响得令我感到羞涩——哪有这种大鸣大放的腔调？我总是低头，拥一腔局促，快快买好东西，快快回家，“乒”地合上那扇油乎乎的防盗门。其实我现在住的地方临窗一条街，热闹非凡。衣食住行样样有。但不是我想要的。一条小吃街铺开来，我数了一下，百分之九十九是油炸，油炸这个饼，油炸那个团，经济实惠管饱。苹果园面包房其实是上海最次的品牌，里面的品种也长期不更新。我这么挑剔，这么厌倦。其实我只不过想要红宝石面包房里那款最经典也最简单样式的蛋糕，售价六元。很多年都是六元。物价涨了无数次，它不涨。
　　
　　 静安的灵魂，培养了我的挑剔。但是静安并不富裕。如果仅仅是富裕，那是另一种贫穷。任何时候，都存在一夜暴富的传奇，任何时候，都没有可以速成或是可以模仿的贵族。
　　
　　 十几年前。静安区的某幢石库门老房子。没有卫生设备。小区里有个倒粪池。一大清早，倒粪池的边上各色马桶排着队。镂空雕花的木头老式马桶，金黄的铜痰盂罐、最便宜也最花里胡哨的塑料痰盂罐，哆来咪发唆有条有理地一路排下去，好像千姿百态的女人，羞答答缱绻绻依偎在一起。那种景观，几乎使人忘记，这是一件不雅的脏事儿。就是这样的小区里，这样的倒粪池边上，清早这份女性的华丽过去之后，你不会在倒粪池边上发现一丝难堪的痕迹，连一丝难堪的气味一并也无。天长日久，并不容易做到。更难的是，你竟然不容易寻到那个维持这种不容易的人。这就是静安的作派。从灵魂深处，无声无语地天长地久。
　　
　　 我为此惊叹过！当时婆婆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那个我没赶上的年代，就是兴无灭资的年代。无产阶级的红卫兵小将将一对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夫妇几番批斗，然后让他们一起去扫厕所。“我能理解小将们的快意和沮丧”，我婆婆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顺手掐灭了手上的烟头。她那一年七十五岁了，苍老的手上戴着翡翠玉镯和黄澄澄的老金戒指，无名指和小指，留着老佛爷一样的长指甲。我一瞬间觉得她老人家就很静安。“他们为什么沮丧？”我忍不住追问。我只能理解红卫兵小将的快意。有些东西，你向往，而根本无法获得，但有一天你忽然有了堂而皇之破坏这种东西的理由，那么你自然会快意。这是人性。“因为，这对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夫妻，每天都将弄堂的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红卫兵小将来检查不来检查，风里雨里，寒里暑里，他们都自动自觉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打扫厕所时面带微笑，笃定虔诚。他们两夫妻其实一直是这样。”婆婆又说。“可是，他们还坚持了每天喝下午茶。”“不能喝下午茶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婆婆笑笑看看我，又点起一支烟。“从前，这对夫妻在自己家里喝下午茶，有时候来几个知己客人，泡咖啡，听留声机，自己烤一些甜饼……红卫兵小将都吃过的呀！扫厕所以后，勒令不许喝下午茶。那是资产阶级行为。但他们一直坚持。没有了烤箱和咖啡，就一人一个干干净净的瓷器杯子，一人一杯清水，一点面粉，细细地揉匀了，一小调羹一小调羹，摊在一张煮牛奶的小铁锅里，铁锅坐在煤球炉子上……”
　　
　　 爬山虎在静安石库门老房子深紫色的墙砖上，年年绿了，又年年黄了。高楼大厦一幢又一幢拔地而起，顺应着与时俱进的发展。宽阔的街头，红绿灯看起来此起彼伏，但实际上一切都井然有序。老房子和参天大厦，不论胜败输赢地做着邻居，鸽子从一家闺阁的小轩窗前徐徐飞过，又在一枝孤独的晾衣杆做短暂的停留，它的眼神，一如当年，温柔沉静，大气雅正。著名的广场对面一家豪华新酒楼，叫做“凯撒”，而广场的这一头，一块巨大的招牌傲然迎着街面，最简单也最清晰的标语，风雨里屹立了多年，鲜艳不改，那条标语叫做“爱我中华”。
　　
　　 静安区街头的繁华，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地方。但那幽雅小巷里的风情与人文，其实才是她真正的灵魂，如此，如此的无以伦比。
　　
　　 我很穷。不大逛街，不大购物。穿简单和朴素的衣服。但是我热爱独特的内衣选购。底裤和文胸。呵呵。每年至少两次，每次至少一买就是一样一打。有一些浪费，但是无限欢欣。静安区的一条小巷子里藏着我储存了多年的秘密。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家内衣店，没有招牌，甚至没有店堂布置。店主是个男的，偶尔穿得很绅士，偶尔，也像许多有些邋遢的上海男人一样，穿着睡衣和拖鞋。我是这里多年的常客。
　　
　　 昨天，我拐进去。小小的地方，暗暗地。有一些陈旧的湿润气息。静安的底子，就是旧的，小的。甚至是，冠冕堂皇和隐私，混合着的。他说，“你长远不来了。”我笑笑。他转进去，一会出来，递给我一个纸杯。一杯咖啡。不一定喝的。暖暖情绪而已。我也没有说买啥。又过一会，一个纸包拿出来，再套上一个塑料袋子。“都替你包好了。淡粉、浅紫、微蓝、深黑。蕾丝边。”他记得我所钟爱与需要。“底裤和文胸，一样十二件。”我觉得巨大的温暖，如此贪恋这种享受，微微地耳热。我从塑料袋子朝里瞥一眼，那种古典不多见的纸包，很隐蔽的地方，有一个“L”的符号。我的耳朵上的热量，迅速地蔓延了脸庞。我抬起头来，对着这个男人。他的胡子渣似乎痕迹重了一些。“Why？”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像神经病一样说了一句英文。他呵呵地笑了笑，垂下眼睛回答我，“时光的力量。”我将卡给他，他刷了。刷多少，都不需要讲。这么多年了。我又忽然想起《霸王别姬》的电影，蝶衣爱上袁四爷的剑，袁四爷说，“你我之间不谈钱，钱这个字，实在太不雅……”我多么喜欢。可是，我不喜欢的是，时光的力量，将我从“M”的型号变成了“L”。他还真是，从来没有给我拿错过尺寸。
　　
　　 今日还是雨。我坐在长宁区，某个老式小区里，几株桂花树败落的枝干之上的一扇老窗内，敲下这些带些湿润脂粉气息的文字。我给它命名为《静安的魂》。
　　
　　 啼妃
　　 201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