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秉烛游
　　
　　 那天在车上近距离遇到她的时候，张嘴就热切地问：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儿没变？我都能看见这不需答案的疑问句在寒气中萦绕，牢牢地，暖暖地盘旋在她周围的样子，这是女人和女人之间太赤裸太肉麻的恭维了，我绝没有恭维人的禀赋和技巧，绝没有那份圆滑那份乖觉，是那种宁愿吃尽苦头，严重点说宁愿把命都丢了也张不开嘴恭维的傻人。我只是直楞楞地把感觉说出来而已，这时候，她若看我的眼神：类似呆拙的单纯，火辣辣的为这次邂逅而起的喜悦，真诚的，厚道的疑惑。那阴差阳错的“恭维”就更效果强烈了。也罢，老友多年不见，真有恭维成份也顾不得羞了，我只顾得上上下下打量她，从记忆里搜索她从前的样子，真的没变，从当年七零后少女的年代似乘了时空机器“嗖”地就来到九零后少女的年代，虽然，她已经是零零后小少女的妈了。可一点儿也没改俏丽时髦，脸上化着浓妆，看不清岁月底色，身上穿着当下流行的可爱衣裙，张扬的蕾丝花边极舞台化。抿嘴憋着笑，眼看就酝酿出一场大笑的活泼神情，简直把我也拉回了那个年代，或者把我拉到了这个年代，弄得我的年代感顿时模糊了，有些人就是怎么折腾都经得住，在岁月面前有种青松挺且直的劲儿，无知无觉间就创造了不老神话，也许人就需要点无知无觉的精神吧。
　　 她呵呵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似的，露出的也是我已久违了的少女情怀：没看我都胖了吗？以前哪有这么胖啊？你看你多好，瘦。大概对我那句话受用极了又觉得不能无所回报，呵呵笑着说：你才没变呢，还那么瘦，我告诉你，人一瘦啊，就显年轻。我立刻拆穿她好心好话的虚假：嗨，得了吧，我没变？我是那种能把人吓一大跳的变，从前的同学再见我时都呆了：这还是那个人吗？她被我的描述逗得大笑：你还大变活人呢，说真的，羡慕你老这么瘦，我就不行，前一阵子天天跳舞，好不容易瘦下来了，现在没时间了，我弄了套好音响，天天在呱呱唱歌呢，有时候唱一整夜。说到唱歌，她来了兴致，声音大起来：真的，效果可好了，和“KTV”一模一样，还有掌声，鲜花，自从在这儿唱，我再没去过歌厅了，出去还得花钱，在家唱多好，想唱多长时间就唱多长时间。说完，像发现了多大便宜，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一脸调皮得意。
　　 说到孩子，她一挥手，豁达的很：我都不用管她，检查作业？不用，我就让她养成独立的习惯，该跳舞跳舞，该唱歌唱歌，该玩游戏玩游戏，她写她的作业，两不影响。说到上夜班的辛苦，她也一挥手：偷着睡会儿嘛，白天有时间休息了，不也挺好。她就是能对现实的压力不屑一顾，无论病啊痛啊难啊都那么一挥手甩在身后，拼力一意地玩下去。
　　 晚上，都忙完了，我打开电脑，按她的指示，下载了呱呱，注册登陆进去，果然热闹非凡，别一番光怪陆离景象，我找到她的房间进去，听到清脆的声音传来，再看视频上的她，长发飘飘，像入了仙境的魔女，朦胧遥远的美，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她的气质变了，沉潜在音乐里，迷醉在音乐里，分外动人。唱的是一首老歌，声情并貌，我也给鼓掌，还献了花。她唱了两首，大概累了，在那边说：你怎么才来，我都玩一晚上了。我没话筒，只有打字，不用说话，字就能打得更达意些：你唱得太棒了，很专业，有一颗简单，执着的玩心，童心也不容易啊，很可爱。她在那边笑起来，说，我去偷菜了，你的菜园里怎么荒了？你从来不玩？佩服，我都是半夜去偷别人的菜。
　　 此时已是半夜，我累得坚持不住，打了个再见的表情退出了。
　　 不知二十年后还是少女的她哪里来的热力，热情，能把玩进行到底，玩也玩得痛快。其实细想，人生不也如戏吗？那又“何不秉烛游”呢？
　　
　　 ■年华安好
　　
　　 她和这个小区的人都相熟，和这些人交交错错地见面，断断续续地往来了近二十年，一起把这里缠磨成了家园，驻扎成了故地。出出进进，擦肩而过，一晃一闪的目光中，都把彼此看成了标志性景观，意识动也不动一下就能辨别：哦，那个是这里的人。人总是这样，慢慢就给自己找到了属地。
　　 她初来这里时更年轻些，虽然风吹日晒不事梳妆的面容显糙了点，但青春逼人的时候朝气是挡不住的，那时，她在东门卖羊肉，拿着把尖利的刀，刀锋在阳光下荡动着，连同她身上浓重的膻味，醇朴憨直的乡土式吆喝，都在告诉人：她的羊肉地道，该不会有掺假，缺斤短两吧。羊肉一条条挂着，看起来的确货真价实。下了班回家路过她这里的人图方便会买一点，买的人信赖她比信赖羊肉还强，这么个眼睛里没狡狎没精明的小姑娘，给人感觉就是奔日子，实实在在干点营生，远大理想在辛苦劳作里积攒着呢，不在意小小的投机取巧。
　　 像屠妇一样风风火火卖了一冬的羊肉，天气转暖了，人还是那个人，血腥气没了，面前的摊子变成了水果，瓜子，花生，青菜，萝卜。下班路过的人感叹：这女人还真能干呢。买她的菜和水果连秤也不看，价钱也不问，形成了良性循环的买和卖，这让双方都舒适方便。
　　 随着季节的转换，她的摊子上也变换着包罗一切的内容，甘蔗啦，栗子啦，爆米花啦，有一天，人们发现她的摊子前多了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穿着附近小学校的校服，原来她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孩子的爸爸想是也挺能干，夫妻分别两处做生意，开拓两片疆域。男孩趴在椅子上写作业，三轮车上有吃饭用的盘子碗，还有一个小汽罐，炉子，锅。像个移动的食堂，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摊子摊成了一个家，晴时沐浴阳光，雨时扯上塑料布，路人望过去：多好的家，要啥有啥。没生意时，她辅导孩子写作业，念课文和训斥的声音很大，学习气氛很浓，俨然公开的书房，正在展览写作业这一境头。家长们，学生们从东门川流而过，不免触景生情，多看几眼，家长感慨地对自家孩子说：看看人家啥条件，你啥条件，看看人家写作业多认真，你呢？学生们看着这景象，心想生活多么丰富多彩，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世背景啊。
　　 有时，她也蹬着三轮车去学校接孩子，在众多体面的家长里显得寒酸，三轮车更寒酸，但她们娘俩飞快地来去，三轮车蹬得呼呼生风，风里传来很有劲头的笑声，就尊严倍增了。
　　 挺长一段时间，她和她的摊子以及家什消失了，小区门口的馄饨摊，凉皮摊也一并消失了，城管开始清除流动摊贩。不多时，从小区的物业人员队伍里发现了她，她受聘做了这里的临时工，负责清扫卫生，这样，每天清晨出去跑步，必能看见她的三轮车和“刷拉，刷拉”扫地的声音，那个渐渐长大起来的男孩坐在三轮车上背书，手里拿着笔记本，从英语到数学公式，背得生龙活虎。晨跑的人不禁感叹：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想到还在睡懒觉的自己的孩子，甚至有了点羡慕，希望和奋斗正是幸福的来源啊。
　　 她不知不觉间成了这个小区的老人，面孔布满了沧桑，打扫卫生之余，坐在一边锈十字锈，不慌不忙的，脸上一派年华安好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