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拨出那串电话号码的时候，其实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五年了，这个号，他还在用吗？
　　 电话竟通了，她握手机的手不由自主地有着轻微的颤抖。
　　 “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
　　 愿意用几世换我们一世情缘，
　　 希望可以感动上天……”
　　 还是当年的那首铃声，《求佛》，那么的熟悉，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她的记忆。
　　 过了很长一阵子对方才接电话，带点睡意：“喂……”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点怀疑，却隐隐透着一丝丝的惊喜，“你是……”
　　 她的脸上露出了习惯性的微笑，并不回答，却问：“你在干嘛？还在睡觉吗？”她对他，太熟悉了，熟悉的一切，仿若亲见。
　　 “哦！”他一下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睡意全消。还是当年的那个声音，清脆悦耳，每一个字都能触及到他心底里那根最敏感最纤细的弦，让它颤动不已。
　　 重新听到这个声音，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下子酸甜苦辣全涌了上来，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多少年来，这个声音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痛，带泪、并且不可碰触！
　　 五年，五年了，多么漫长的岁月，他应该恨这个声音的，不是吗？五年里，每每想及到这个声音的主人，他就会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彻夜难眠，可是现在这个声音一响起，他心底里的那些恨不知为什么，竟然一下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甜甜的兴奋。
　　 “是啊，我在睡觉……”他有点机械地回答着，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下一句话题。“你怎么有空打电话给我？你在上班吗？今天星期天呢，没休息？”他一连串地问下去，根本没给她回答的机会，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好像一刻也不想停下来，似乎害怕那电话在他一停口的时候突然会断线。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突然放缓了声音：“你，还好吗？”
　　 “好啊，呵，有什么不好的？”他很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平静，他不能让她看穿他的内心，因为他知道，她是一个触觉很敏锐的女人。“反正嘛，日子就这么过呗，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对吧？你呢？你还好吗？”
　　 “我还好，”她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变化，老样子。”
　　 “老样子，”他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呵呵，是的，老样子，你还是老样子，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像当年，没变！”他拖长着声音，“你的声音没变，你的年轻也没变，我却是老了，老了很多了。”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沧桑感，她可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二]
　　 “什么老了，你不也才四十出头嘛，怎么就说老了。”她的语气里有嗔怪，声音甜得让他妒忌。“你现在生活还好吧？”她的声音透着当年的温柔。
　　 他突然有点恨她。
　　 “好，很好，托您的福，我当年没被压跨，我挺过来了，现在过得很好！”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出一股愤意，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这个说要等他的女人，在他事业受到重创的时候，突然离开了他，只留下一句话：“我走了，你保重！”那天，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
　　 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那时他的公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债务危机，他跑了好几个城市去追债，马不停蹄地整整累了三天，最后却空手而回。回到自己濒临倒闭的工厂，回到他那空荡荡的办公室，他打开电脑，本来想着在她那里得到安慰，没想到找遍QQ里全部的好友，却看不到有她的头像，那时他就发觉不妙，颤着手去拨打她的电话，却是久久都没有人接，直到断线。然后在他准备重拨的时候，却突然收到她发来的信息：“我走了，你保重！”原来那天，她是故意不接他的电话的！
　　 那天，那条信息像一记重重的闷锤，一下子击在他的胸口上，几乎把他整个人击毁，那份锥心入骨的痛，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记得当时他有跑上附近最高的那栋大厦的楼顶，从上面一跃而下的冲动。
　　 “哦，呵，那就好。”她很温柔地笑笑，似乎并没听懂他语气里的讥讽，“你的工厂，现在应该办得挺不错吧？”
　　 “是的，很好，比五年前扩大了一倍。哎呀，我是好运，你知道吗？我是大难不死你知道吗？”他故意放长声调，提高了声音，带点得意：“当年我也不知是交了什么好运，可能是上天可怜我的一无所有吧，派了一位贵人来助我，这位贵人你知道吗？他不仅是我的患难兄弟，在别人的刀子底下救了我的命，还是我事业上的及时雨。当年，如果不是他借了60万给我，可能我这辈子也就完了，真真正正地变成一穷光蛋了！”
　　 他有点忘乎所以地继续往下说：“所以说哪，这世上，人就有那么几千几百种。有的人是患难见真情，雪中送炭，不离不弃；有的人是明哲保身，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因为激动，他变得有点语无伦次，“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对我说过，就算哪天我变成一穷光蛋了，她也一样会跟着我，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对我说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睡天桥底我也愿意！可是啊，当年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这个女人却不辞而别了，我这辈子算是活清醒了，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大难临头各自飞！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握着电话，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其实她多想告诉他，当日她会突然离开，只因他的妻子背地里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她不想伤害那个善良的女人。如果当日她知道那时他的事业正遭受重创，如果当时她知道那时的他是那么的孤立无援，打死她也不会选择离开。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有些东西过去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后，他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看她在那边一言不发，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是的，他能怪她吗？他有什么资格怪她当年离开？他是一个有家的男人，有一个非常爱他的妻子，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他那时不能给她名份，不能给她一个家，这段感情，他有什么理由怪她放手？
　　 “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还是在原来的公司工作吗？”他放柔了声音。对这个女人，他终是恨不起来。
　　 “嗯，我很好，我一直就在原来的公司，从来不曾离开。”她笑笑，望着远方，眼神有点迷离，轻声说：“我是个很怀旧的人，不喜欢到处跑，在一处地方呆久了，没有什么非离开的原因，我一般都会在原地停留。”
　　 “哦，那什么时候有空了，或是要出差经过我这里了，就打个电话过来，我去给你接风洗尘，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呵！”她笑笑，“我就算出差也很少会去你那座城市，因为我们公司没有那边的客户。你那里，天气还好吧？冷吗？”
　　 “嗯，这几天挺冷的，零下6度。”
　　 “零下6度，那是挺冷的。”
　　 “我不怕冷。”他很爽朗地笑笑，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我就怕热，在我这边多冷我都不怕，就怕你们南方那个热。”
　　 “是的，你最不怕的就是冷！”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最冷的时候也就穿那么两件衣服，反而是天一热你就受不了，老感冒。”
　　 “对啊！”他大笑，“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她很淡地笑了笑，嘴角噙着一丝苦涩。“其实你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但这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却转了话题：“这个号，我以为你不用了。”
　　 他呵了一声，“用，为什么不用？这个号我是不会换的，为什么要换？倒是你，这个号这么多年没打了还记得住，记性不错嘛。”
　　 她惨然一笑，轻声说：“当然记得清楚，这个号，是我的QQ密码，我所有的博客，文集的密码，都是用这个号。”
　　 他轻轻“啊”了一声，心头一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边，她继续往下说，像是在解释：“其实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只是当年设置下来了，后来又懒得更改了。你知我是个怕麻烦的人，然后就这样，一直一直用到现在。”
　　 “哦……”他有着一阵子的失语，接不上话。
　　 “好了，就说到这吧，其实也没什么事，就只是这么多年了，问候你一下，我走了，你好好的，保重！”她突然说，然后是一阵子的沉默。
　　 “哦。”他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吧，那你……也多保重！”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记得，要好好的。好好的，知道吗？当心身体，小心冷……”
　　 “嗯，你也一样！”她在那边轻轻答应了一声，慢慢把电话挂了。
　　 [四]
　　 “老公，你起床了没有？该吃早餐了。”门外，传来妻子的叫唤声。
　　 他握着电话，有着一阵子的恍惚，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个梦。
　　 [五]
　　 握着手机，良久良久，她还直直地站在那里。那天的天气很冷，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细的雪花，雪落在她的头上，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那栋房子的二楼，是他住的地方，他说过的。他就住在二楼靠南边的那间房子。
　　 窗帘是绿色的，透着一种淡雅，那是她喜欢的颜色。他原本的窗帘是黄色的，后来改了，因为她说，喜欢绿色的竹子，于是他换了。这种有绿色竹子花纹的窗帘据说还是他跑了好几座城市才找到的。他说，我看见窗帘的时候就会想起你，然后感觉你就在我身边。
　　 她握着电话，呆呆地望着那栋房子的二楼，窗帘是半开的，依稀能看到他在房子里走动的身影，那身影仍如她记忆力中那般模样，没怎么变。她记得他曾经说过，你等着，等我的事业上了轨道，我就给老婆一笔钱，然后平静分手。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因为她先选择了放手。
　　 那栋楼虽然现在看上去已有些年月，但从外表气派不凡的装修上可以看出，这房子的主人，当年也曾是富甲一方的。其实这座城市，是她多年来梦中的向往，她一直一直有一个心愿，想着能有一天，她可以亲自到他生活的这座城市看看，看看这座城市的模样，看看这座城市的人和事。
　　 如今，她就站在他的楼下，就在不远处的街角静静凝望着他的窗口，可惜，他却不知。
　　 [六]
　　 他在房间里听到妻子的呼唤，答应了一声，然后走了出去。
　　 楼下，是她孤零零的身影。
　　 [七]
　　 他走出去了，那座房间里已经不再有他的身影了。她闭闭眼，把快要涌出眼眶的泪用力吞了回去，抬头对着那房子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咬咬牙，甩甩长发，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走出那条长长的小巷，巷口停着一台灰色的雪铁龙，开车的是一个很帅气的中年男人，高大，沉稳，成熟。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等候。
　　 远远看到她的身影，他下了车绕过车头，帮她拂去头上和肩上的雪花，打开副驾驶室的门让她坐了进去。
　　 坐回驾驶室的时候，他看到她的眼角，残留着泪痕。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问：“可以走了吗？”
　　 “嗯。”她点点头，望向车窗外，眼里又开始有泪溢出。
　　 他皱皱眉，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知道吗？我有时真想告诉他，当年我给他的60万其实是你的钱，不然，我一个普通的部门经理哪里来那么多钱帮他渡难关？我就不明白了，你一风华正茂的高级白领，怎么就会爱上一个脾气那么暴躁而且满身坏毛病的人，还是个有妇之夫，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她苦笑了一下，“爱是没有理由的，你不也毫无理由地帮我吗？”
　　 “那不一样，我们认识六年了，比他还早，我们彼此都真实，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一样的，凭的是对人的一份真诚与信任。”她笑笑，“你现在不是也和他成为了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好朋友吗？”
　　 “我当年会接近他完全是因为帮你，不过老实说他的确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我没后悔结交他。当年也是机缘巧合，我在他喝醉了遇抢劫时救了他，不然我和他隔了一座城市，还真不知用什么方法让他认识我。”顿了顿，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沉声说：“你什么时候去国外动手术？”
　　 “一个星期后吧，我把一切安排好就去。”
　　 他深深看她一眼：“要活着回来。”
　　 她看看他，笑了笑：“你一向是个很豁达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放不开了？”她收回目光看着车前方，声音带着一种飘渺：“从来生死天注定，半点不由人，这次手术的成功率是一半半，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被推出手术室，我无法给你承诺，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让我的生命不终止。”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帮我保管着它，这是当年他还你的60万。”
　　 “这本就是你的钱，干嘛要我保管？”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小巷，叹了口气：“他与你不一样，他做事太冲，没你那么稳，我担心他有资金周转困难的那天，这钱你放着，以备不时之需，反正我也用不着。哪天他困难了你就把钱取给他，密码就是他手机号的前6位数，138***，五年了，我以为这个电话号码他没用了，没想到他还在用。”
　　 “等等！他的手机号是139开头的，不是这个，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我刚才还和他通过电话，怎么，他平时与你联系用的不是这个号吗？”
　　 “不是，我从来不知他有个138的手机号。”
　　 “哦……”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巷，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酸，眼眸突然盈满了泪水。
　　 [八]
　　 风突然大了，天上的雪如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很潇洒地翩跹着。
　　 “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吗？都来到他窗前了你也不见见他？不告诉他你来过？”
　　 “不了。”她很凄然地笑笑，“相见不如怀念。”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发动车子，小车绕了一个弯，驶入了大街。
　　 身后，雪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在空中飘飞的雪花，突然记起多年前他曾对她说过的话：“我这里不会太冷，不过一年里总会下一两次雪的，时间不定，但总会下一两次的，到时候你来，我带你去看雪。”
　　 [九]
　　 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年的雪下得异乎寻常的大，这在往年是很少见的。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掉下来，她车子驶过的那两道车辙上，很快就堆满了积雪。
　　 今年，这座城市的雪，她看到了。
　　 可是，他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