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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二十一)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2-13 14:36:53      字数:4907

继鹰说:“其实,从村里老九的身上更能说明问题。老九可以担五百斤,平时至少也都是担三百斤的人,他一个人干一天的活,抵得上别人三天干的事情;一色的时间,他犁两亩田,别人只能五分田,他手中的牛绳一牵一引,那竹枝一扬一扬的,也不真的抽打耕牛,牛在他面前总是走得飞快。他是个饭分十一分的人。别人都只有十分他为什么十一分啊?因为他劳力太好了。他劳力这么好,到头来剩下什么?分粮食的时候他还要欠账,还是不能维持家庭生计,每次分粮食,都在我们这些矮人户上扳些工分去,因为我们这些人平时勤劳,肯积肥,肥料多了也可以顶工分。其实,我们一年到头多出十几块钱的工分值,生产队里也是没钱找给我们的,无非是打了白条子,老九要扳去就让他扳去好了。大家说说,都这样干,咱们再干几辈子还有出头之日么?”
台下的人纷纷说:“是的,是的,这样大家都会困死的,都会困死的。”
继鹰不想老说政治术语,为不至于话题枯燥无味,有意说些有趣的:“说起老九,还有一件有趣的事。”
台下的人急不可耐:“什么有趣的事你快说。”
“今年正月我与老九一起替表山供销社挑黄酒,黄酒从小港船埠头挑到表山去,挑一趟要大半天,可得十分工分。一担黄酒分两埕,埕口用泥封着。老九爱喝酒,挑到陈中岭的时候,肚子里酒虫爬得受不了了,就在埕口的泥封上滴水弄点湿,在稀泥的地方钻了孔,捡条麦秆芯伸到埕里吮吸黄酒。老九叫我喝,我不敢。他喝了一些酒,把泥孔重新用泥封好,太阳一晒,一会儿泥干了,竟然认不出有人开过封口——可见老九也是这方面的老手了。可是冤生孽结,老九大个子却是烂树懵,中看不中用,喝这么一点酒就醉了。他晃晃荡荡上了表山岭,不小心摔了个仰翻天,两埕酒都倒了,埕也都打碎了。他赶紧扑倒喝地上流淌的酒。这一喝,更加醉了,呆了一阵子后才反应过来,然后呼天抢地放声大哭起来。他说自己做人真没意思啊,”说到这里继鹰也流了泪,用手擦了擦眼角说,“倒了这两埕酒还怎么赔得起哟?自己拼命劳动十年恐怕也扳不转了……”
建华打断继鹰的故事说:“分田单干也不见得就好。”
继鹰呷了一口茶说:“搞集体农业,大搞平均主义,农民的积极性就很难提高。这也是明摆着的。平时生产队里记工分,不分劳动强度,不分勤懒,不分日长日短,路途远近,出工早迟,不分技术高低,活儿难易,考虑面子关系一律打多少工分了事,大大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养牛只论头数,不分养得好差,固定给工分,结果,生产队的牛儿病牛多,会犁田的壮牛少。不准私自养蚕,不准私自种棉花,不准私自养牛,不准户上养猪娘,经济林、零星树木一律归公,核产加码,要农业多种主粮,限量种植其它经济作物,农民收入明显少了。自留地里种菜也要管,每十分饭分只准种二十棵菜,管得太宽了。粮食分配,不分劳力好坏平均三百六十斤。征购任务,增产加任务,减产不减任务。上交公共积累,不分穷富队,一个比例,弄得穷队叫苦连天。民办教师经费,不分有无子女在校读书,挨家挨户摊派,没有子女读书的户拉死牛筋一样就是不出钱。分黄酒,会喝的分二斤,不会喝的也分二斤,会喝的人不够喝,不会喝的人存着。分黄鱼也是一样,按人头每人分四两。买盐又凭盐证,每证一斤四两,人多人少一个样,人多的家庭盐不够吃,眼珠都发黄了。上调毛猪任务,不根据猪源,只管按户摊派。鸡卵任务也一样,不管养鸡不养鸡,都有任务,完成的、不完成的一律不准吃鸡卵。不论身材大小、长短、瘦胖,布票每人一律九尺。看电影各村平均摊派钞票,救济款平均摊派,手工业投资不分家庭人口多少,按户平均摊派。为了逃避劳动,没病的也说自己有病,轻病的也说自己重病。有的人未老说自己老了,假老。”
建华说:“分田单干以后牛都没人养了,岩头恁大的地方就只剩两头牛,有的社员把耕牛从悬崖上推下来摔死宰肉吃了。分田单干还有什么好?”
继鹰说:“谈起牛经来,你不要死盯着几头牛看,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都是社会不稳定人心不稳定造成的。农村实行按劳分田、包产到户,包工包产包肥,一直包到每户社员,那有什么不好?超产部分全部奖励,减产部分全部赔偿,自负盈亏,谁种谁收,比这更好的事没有了。分田单干责任清楚好,劳动质量好,大家动脑好,干群关系好,记工方便好,增产可靠好。有六个好。分田单干后,农活质量高,粮食产量高,学技术热情高,男女社员出勤率高,人人负责觉悟高,劳动模范威信高,生活水平一定会大大提高。这样的结果是增积土肥多,毛猪养得多,学技术的人多,千斤田增多,勤奋的人增多,关心生产的人多,和睦团结的人多,勤跑田头的多。相反偷工减料的少了,懒人少了,装病装老的人少了,放掉农业出去搞副业的人少了。抢收快了,耘田快了,积肥快了,计工快了,冬种快了,分配快了。工作量却省了,灯油省了,社务开支省了。
庆枢显然恼火起来:“胡扯,这些是一千零二夜的《天方夜谭》,这些都是右派分子的狡辩。”
继鹰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也不可阻挡。你是水牛牵过看不着,虼虱爬过密密掐。这几好几高几少几快几省人家早已给你们总结好的,你要往大处看,往远处看,不要死盯着眼前的教条,只看细微的东西。”
庆枢与建华私下谈论,一个说继鹰真是个痨丁龟,一个说他上代都这鸟样,然后故意提高嗓子让继鹰听见:“上檐滴下檐,滴滴没错檐嘛。”
继鹰说:“是的,上辈人爱下代也是天伦之义,都是上往下孝的。”
庆枢说:“你理解错了,我是说你人有人种,山有山垅。”
继鹰感到这个回合输了,输了不少,但马上沉住气,调整了心态,不与计较小头。
小学操场挤满了人,连礼堂天井挤满了人,煤气灯照得会场通亮,仰头看天空却黑得像无底洞。
继鹰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啊,有些问题要搞清楚的。毛主席说过,列宁为什么说对资产阶级专政,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会变修正主义。要使全国知道。道理都是一色的,你们别糊涂啊。”
建华背了一通毛主席语录:“整个过渡时期存在着阶级矛盾、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两条道路斗争。忘记十几年来我党的这一条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就会要走到斜路上去。”他企图以此应付继鹰运用毛主席语录为武器的攻势,堪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背了毛主席语录,下面似乎没词了。
继鹰问:“还有吗?”
建华说:“还有一条,你在打食堂期间偷吃过集体的种子。”
“这不奇怪,那时候人人保命要紧。我觉得奇怪的是前些日子有个老头偷我的稻草,原因是两个儿子不给柴烧,他一气之下还把仅有的菜咸桶砸破烧了。”继鹰见对方一时没有什么反应,问,“还有吗?”
偷稻草砸菜咸桶的正是建华的父亲,建华怕继鹰戳他的脊梁骨,就说:“没有了。”
“没有?那么我提你。”
“你大胆提出就是。”

第三章继鹰要揭批的论题
“第一点,”继鹰似乎有很多点要提,“你们才是地地道道的为当权派服务,为当权派翻案。”
“根本没有。”
哮哥在台下锯板一样喘着气沙声叫道:“什么?还说根本没有?”
“我们干的这种事都是上级领导指挥的,这种指挥领导是正确的。”
继鹰说:“即使正确,为什么毛主席提出有一小撮的当权派挑起群众斗群众?难道我们不是群众本身?被你们背了苎丝的不是群众?被你们松糕甑端了的不是群众?”
皮鞋昆说:“这些就是资本主义,就是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萌芽,封建复辟势力的后代。”
继鹰说话声音变得激昂:“皮鞋昆,人家都说当官的穿皮鞋,种田人穿草鞋。有人说书读得长进不长进,就可以注定将来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皮鞋与草鞋的分界线,就是我们贫下中农与你们资本家的分界线。”
皮鞋昆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脚上擦得溜光的人民靴,红了脸,缩去不敢接嘴。庆枢说:“继鹰,你不要偷换概念,我们说你是封建复辟势力的后代哩。”
继鹰说:“芙蓉联队、跃进两个大队就有一百多人受到你们的迫害、冲击,曾有七八十人被当作‘乌蜂’打击。芙蓉村只有几百烟灶,毛主席提出阶级敌人极之少数,你说这么多人搞资本主义复辟,是毛主席错了?说敌人占多数、占优势,劳动人民占少数这就是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就会走向灭亡。这就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台下排骨继绲领头喊口号:“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呼了一阵口号后,台下静下来,继鹰说:“你们欺压人民,罪恶滔天。你们所讲的破四旧根本不符毛泽东思想,你说干社会主义事业,其实不是社会主义事业。”
时虎嗫嚅说:“破四旧喏,割资本主义尾巴喏,破四旧就是这样破的,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是这样割的。”
与陈继敦一起过来的电瓷一厂朱锡年接嘴:“破四旧叫你背苎丝还是背饭甑,是谁说的,中央是谁说的,说这些是四旧?”
对方哑口无言。申夫努努嘴示意庆枢接茬。
庆枢情急之下说:“我兄弟……”
申夫急了,压低声音叫:“十六条,十六条!”
庆枢意会,说:“什么叫十六条你们懂不懂?十六条就是《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第一社会主义革命的新阶段第二主流和曲折第三‘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第四让群众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第五坚持执行党的阶级路线第六正确处理人民矛盾第七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第八干部问题第九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革命代表大会第十教学改革第十一报刊上点名批判的问题。”停顿咽了一下口水继续急切地说,“第十二关于科学家技术人员和一般工作人员的政策第十三同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相结合的部署问题第十四抓革命促生产第十五部队第十六毛泽东思想是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行动指南。这是1966年8月8日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通过后向全国颁发的。”
申夫颔首微笑,以为庆枢解急了。
陈继敦高声大笑:“哈哈哈哈,说对了,说对了,这第七条就是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你们的做法不是有意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吗?”
继鹰不失时机地带头喊口号:“谁不照毛主席政策办事就打倒谁!谁反对毛泽东思想就打倒谁!”
对方有些发呆,继鹰有意挖他们的根:“你当时这些以‘破四旧’名义搞的事是谁指使的?”
“是革领小组。”
“革领小组是陈申夫。陈申夫是地地道道的当权派,你就是当权派指使的。”
对方又提养鹅养鸭扩种的事。未等说完,碧莲区井冈山战斗队寿清说:“狗屁,人家都听烦了。养鹅养鸭扩种是资本主义,种田人是什么?种田人本身就是种和养。种与养你都讲他是资本主义,你事实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毛主席教导我们努力勤耕,大力发展畜牧业,你这简直是矛头指向群众,挑起群众斗群众。”
继鹰辩这些话题已轻车熟路,把对方劈来的三斧头的老套动作早已不当一回事。他考虑到:群众人多,辩论的却只有我独自一人,我抓住对方的弱点,可以仗着自己台下人多的优势呐喊。毛主席讲作战应当摸准自己实力,摸准自己的人力物力,作战要作好充分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还要摸清敌人的人力与物力,双方实力相当才好作战。对方致命弱点有三:一是他本身当权派多;二是特别喜欢揭发别人的罪,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三是文人多。相比之下我方都是蛮人,蛮勿牢相的人多……
继鹰有了新的思路,改变问话方式:“你口口声声称当权派、保皇派,你问问群众看看,七十二户人家苎丝被背了,你说他们保皇派,(指台下)你问问这些群众看,苎丝被背了的人家,是保皇派不是保皇派。你们听啊,说你们苎丝被没收的都是保皇派,你们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妇人孩子大男人一齐唾骂“五一”。
讲话文明一点的人说:“都是劳动人民,抿一斤苎丝只有二三角番钱,把我们的苎丝背去没收了,还打成保皇派?想当年,颜松先生办合作社那多民主,劳动人民多受益啊。”
妇女一齐谶,骂,叫,鸦叫一般:
——良心啊,良心烂了像红绿丝线一般啊。
——绝代干啊,有儿无孙啊。
——吃别人的铜,不得好死嘎。我们老百姓口大,到老落我们的口啊。
“五一”方的人久不做声。长人申辩解说:“这些是政策问题。这些是政策问题。”
“政策问题,你是革命的政策还是反革命政策?如果是革命政策,你说说哪一年定下的,哪一条哪一款哪一项说说看。”
“五一”们哑口无言答不出。继鹰顿了顿,从容地呷了一口茶,吃了一个鸡卵,再配一口茶水,清了清喉咙,用手指了指台下继续讲:“这些人不是阶级敌人,都不是,你说是阶级敌人,你是歪曲阶级敌人的概念。你这是敌人不斗群众斗,球菜不球芥菜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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