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瘸三 ——军警文学
一
那一年天气特别冷,北风如一头猛兽胡乱碰撞着小城,仿佛要把小城从北国的版图上抹去。风声呼呼的,在任意一个街口跳将出来,像鬼魅在嘶哑的低吼,又像是远处的战鼓闷响。
在八医的拐角有个小小的报亭,报亭的主人是一个老者。老者的眼睛满是混浊,脸上的褶子很深,好似哪个初学的镂刻者,握着岁月的刀,很随意的在他脸上乱划几刀,深深浅浅,刀刀催老。一件黑色的大袄,旧的如同墓道里的朽木。黑色的脸膛在黑袄的映衬下,愈发的没有一点光彩,应该是黑的发紫。老者就是风里一个紫黑脸的邋遢罗汉,不食人间的烟火。
老者望着天,那一刻他只看到昏暗的苍穹。漫天随风扬起的尘沙、纸屑,在浑浊的天空里,远远近近,无法落定。老者似乎有些害怕,拖着一条残腿转身进了报刊亭。老者腿瘸的厉害,上台阶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差点没有摔倒。有点精疲力尽的扶在门边红色的把手上喘着粗气。红色的扶手与老者枯树皮一般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看看繁华的街道,有种让人哽咽的感觉。这是一个美妙的瞬间,一头定格繁华,一头定格苍凉。人来人往谁会注意到他,心酸都在老者心里罢了。喧闹的马路没人注意到他,其实常来买报纸的人都知道,老者因为腿瘸,又是排行老三,所以被人唤作瘸三。
瘸三本不瘸,二十岁的时候参军入伍,胸上别着大红花,站的挺拔魁梧。他爹送他的时候,只给了他一个拥抱。瘸三是在爹的面前装英雄,其实是在心里说:“我从小就胆小,我根本就不想去。"
正好赶上中越打仗,瘸三又恰好被调上了前线。
上前线的时候还是春天山花开的时候,各色的山花,很凌乱。
炮声响的时候,山花没了。阳光跳在滚滚烽烟的上空,愈加刺眼。瘸三做了逃兵,正巧山石滚落,砸断了右腿。不过没人看见,也没人知晓。怪就怪瘸三自己,在评功的时候,懦懦的说了句:“我是想跑来着。”
瘸三和他爹一样实在,只是瘸三胆子太小,就怕炮声。
英雄和逃兵只在这一念间。
二
在时间的漩涡里,瘸三就这样被漩着走。没有挣扎,也挣扎不了。被批斗,被收监。反正,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老头。
北风依然呼呼的刮,像许多年前一样。
八医的门口人声有点嘈杂,瘸三没心思去观望,也不能去观望。县城的小医院就是这样,瘸三已经习惯了这种嘈杂,只要不是北风如战鼓般的低吼。
“大爷,买份报纸。”
“奥。”瘸三如同丧门神一般低语着。
“哎,一个中年清洁工,被车撞了,车主跑了,没有人交手术费,医院不给做手术,只有一个小娃趴在她身上哇哇的哭。”
瘸三坐不住了,这年头的这小县城的小医院也是爷啊,拜拜是要钱的。这小医院故事太多,瘸三早就听说有医生倒卖死者的肾。瘸三希望只是途说,就像当年“我只是想跑来着”那句,都是随便一说。
瘸三这许多年第一次去凑热闹,是有精灵在内心的深处蠕动,每进一寸都扎着他的身体很疼,逼着他去看。他看到了满身是血的伤者,那是一个女人,也看到了伏在女人身上痛哭的小娃。这一切,就在医院正厅的门口。瘸三第一次进来,正厅很敞亮,有白炙灯很灼眼。他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脸色很白,能看的到血液的流淌和神经的跳动。
“不是我们不治,是真的医院没有这个费用”一个年轻的医生解释着。
“我来出。”瘸三声音一下洪亮起来,声如洪钟,震醒了所有在场的人。
年轻的医生带着小眼镜,一凛,差点没有脱落,不知是不是从门缝里吹来的风刮得。外面的风也恰巧格外的响。
“你先治,我去拿钱。”
医生说的,先交钱再治,这是规矩。
“我还能跑了吗?跑了我抵命。”
“我不要你的命。”医生想接着说一句“不值钱”。呶呶嘴,没有出口。
“好,我去拿钱,你先治。”
医生听到老人的声音,被震颤了一下:“好吧!半小时,后果自负。”
小娃不哭了,受伤的妇女似乎颤抖了一下。雪白的脸上,不是似乎,而是真有血液在流淌,有神经在微微跳动。
三
瘸三喜欢这个小娃,不愿看到小娃没有母亲。
瘸三也是有过小娃的,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当时的北风也是这么呼呼的刮。村里来了个疯婆娘,一袭碎花的长袄,打几个深灰的补丁。大冷天就那么在地头上坐着,啃着干瘪的馒头。眼角很清秀,眸子很深邃,不知经过了多少悲欢离合。疯了,终究就是疯了,谁知道她的过去呢!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瘸三把疯婆娘带回了家,本想着大冬天的留她吃上顿热饭。自打那之后疯婆娘就不走了,总是跟在瘸三的身后傻笑,也没人来找。
村头的田埂上,瘸三在前,疯婆娘在后。一瘸一拐,疯疯癫癫。
时间一长,瘸三和疯婆娘过起了日子。再后来,疯婆娘就怀上了瘸三的孩子。
瘸三喜欢在夕阳下看着婆娘傻笑,喜欢和疯婆娘说说心里的话。无论瘸三怎么说,无论悲喜忧愁,婆娘总是笑。
婆娘笑,瘸三也在笑。
小村有条河,叫忘忧河。河水平缓和谐,这条河感觉不到逝者如斯夫,感触不到时间的锐利的刀锋。河边只是多了一个衣衫破烂,鼻涕汲汲的小娃。
瘸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幸福,他喜欢把小娃抗在肩上。地头上是忽高忽矮的身影。夕阳西下,把身影拉的好长好长。
几声狗吠和着鸡鸣,麻雀在破篱笆上唱着小曲,几抹轻烟拢着小村,就这么恬淡。小村、瘸三、雨水和阳光一样幸福。
婆娘在笑。小娃在笑。瘸三也在笑,打心底里的。
小村外的桥头上,归来的耕夫,放牛的老妪,三三两两的村妇,他们也都在笑。都说瘸三真有福。瘸三分不清是否是善意的,婆娘更分不清。
瘸三的右腿时常不听使唤,那次借邻村的马力车,打场。结果,失控钻向忘忧河。马力车顶在河边的石头上,婆娘一下飞了出去,重重摔在碎石上。
在医院,瘸三说:“我去拿钱,你先治。”
瘸三在村里村外转了好几圈,根本没有钱去哪拿呢。
瘸三回到医院的时候,小娃趴在娘身上哭。婆娘还是穿着那件碎花袄,面容那么安详,只是永远不会再笑了。
婆娘不笑了。瘸三也不笑了。小娃更是不笑了。
小娃有一天夜里走丢了,再也没有回来。那天夜里没有一丝星光,乌魅魅的,只有吞噬着大地的黑色苍穹。
“去找他母亲了吧。”每次在深夜,瘸三倚在破落的草墙上喃喃的说,骨子里应该还有一句爱人的诗句。邻家老牛哞哞的附和着,似乎听到了。除了风,再没有声响。
四
“好,我去拿钱,你先治。”医生听到了,感觉似曾相识。
“我来自哪里,我是谁?”医生的记忆如蚕茧在抽丝,一寸一寸清晰开来。他清晰的记着自己有个亲爹,亲爹也瘸脚。他记得田间的飞鸟,和爹追赶飞鸟的背影,一高一低,磕磕绊绊。那一个瞬间,他左耳听到父亲的呢喃,右耳听到风吹来的幸福。
他记得那时他很快乐。娘也很快乐。爹更快乐,从心底跳出来的快乐。爹的模样依稀记着,脸上棱角十分的鲜明。对,尤其是鼻子,很特别,就是自己父亲的鼻子。
好多年,他被一个大户收养。学习,成长,日子很富足也很快乐。于是他选择了遗忘,永远的遗忘,只是这一句刺的他的神经太痛。
“好,我去拿钱,你先治。”
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声音辗转过世事变迁,觉得苍老无比。
“快组织抢救。”医生对主任说。
“不能破了规矩。”
“钱,我出。”
主任很疑惑,良久说了句:“好吧。”
良久其实按时间是三十秒,一个瞬间。其实悲伤和幸福也就是一个瞬间。三十秒,在医生的心里是一个轮回。光阴的箭如同楼外北风,呼呼的响。
手术很顺利,妇女的生命没有危险,睡在病床上很安详。
瘸三回来了,拿着自己所有积蓄七千元。其实七千元好干什么啊。
医院正厅的大门,很多年前瘸三进来,是一个小娃,自己的小娃痛楚在哭。
医院正厅的大门,很多年后瘸三进来,是一个小娃,别人的小娃欣慰的在笑。
病房里医生好像也很满足,脸上洋溢着幸福,如同童年在小村的幸福。一湾小河,三分田畦,几点野雁,炊烟四起。很恬淡,很舒适,暖暖的,如同晒着冬日的阳光。
“我给您跪下了。”瘸三说,纳头,俯身。
医生心中汹涌着一股洪流,差点倾泻而出。医生拉起瘸三,其实很想喊一声:“父亲。”
他没有喊,或许是外面北风太猛烈了,别人根本听不到。
他要升职了。不可以有一个逃兵父亲的牵绊,一切都只能留在心底。
五
妇女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雪琴。其实也四十多岁了,她喜欢瘸三叫她小琴。小琴的皮肤那么白,白的看不到心底波澜。
瘸三一边照看报刊亭,一边照看小琴。
小琴喜欢笑。瘸三傻傻的,无所适从的也笑。笑容都很幸福。
小娃不笑,小娃不想要这个瘸腿的爹。
冬天走了又来了。转眼七年过去了。瘸三眼窝深陷,皱纹更深,褶子里含着多少岁月的伤。
小娃从不和他说话,从不叫他爹。瘸三很沮丧。
随着日子的推移,瘸三和雪琴,两个人开始吵架,是因为日子的艰辛,是因为小娃的埋怨。
瘸三开始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一个人自怨自艾。
小城的山上发现了一个采石场。石矿里最缺的就是炮手。炮手很危险,随时都会送命。炮手很挣钱,用瘸三的话就是“很多很多钱”。他想让自己婆娘和小娃住上楼房,于是就去当炮手。
毕竟打过仗的人,放炮很熟练。瘸三不再害怕炮声。
一天的酒后,瘸三去了矿里加班。一声炮响之后,生命就这样逝去了。拉炮的那一刻瘸三没有想跑,也没有想逃。那一刻他那么勇敢,已经忘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逃兵。
山上有很多野花,如火如荼。
雪琴,收拾瘸三的遗物。
“我只愿你和小娃过的幸福,想小娃叫我一声爹。”
其实小娃就是脾气倔,就是觉得他人瘸当爹,觉得自己很委屈。瘸三没有的那一刻,小娃哭了,哭的那么伤心。他想起烛火里摇曳着的那个身影,一高一矮,明明灭灭。在每个清晨为他做饭,在每个夜晚为他洗衣。
小娃在瘸三的坟前叫了一声爹。
雪琴和小娃得到了一笔赔偿金。但雪琴没有去城里买房,而是在石矿的周围摆了小摊,她不想离开这个地方。雪琴就像很多嫁死的人一样。
后来,人越聚越多,慢慢成了一个集市。
再后来,雪琴不见了,有人说她疯了,痴痴傻傻的笑。
有时候,会有一个医生过来,晚上的时候在瘸三的坟前送点纸钱,星光很暗,哭声很大。一个男人的哭声。
尾声--
这个瘸三肯定来过这个世界,要不然怎么有两个娃都叫他爹呢。你听,声音很轻很轻。
很多年以后,北方的小城里,只有这北风还是如先前那样呼呼作响!
就是感觉医生有点不太符合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