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下着大雪，丈夫牵挂着上晚自习未归的女儿，不时出去扫雪，每次扫十几分钟，回来身上就落了厚厚一层。
　　 雪越下越大，到院子里去上厕所，看见院墙两旁的墙头上的雪足足一尺半厚。院子里，由于不断清扫，已积攒了高高的一堆。雪很粘沉，用竹扫帚都扫不起，只好用铁锨去铲。而且铲起来了也不易丢出去，总得把锨朝着硬的地方敲几下才可抖掉它。
　　 丈夫牵挂着上晚自习的女儿，依然不时去外面扫雪，院子里，门口，时时响起他用铁锨铲雪的声音。半个小时，他便出去扫一会，每次出去回来，身上都飘上了一层雪花。担心着孩子路上的情形，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瞅着电视。近九点钟，忽听卧室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以为是孩子回来了，结果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羽绒服的人影伴着风雪踉踉跄跄进了里屋。本在斜靠着墙已脱下外套在被窝的我惊坐起，正在想：这是谁，怎么风雪夜跑我家来了？只听丈夫问：“大哥，你来了？”
　　 啊，男的？！我大吃一惊，有些语无伦次：“不好意思哈，以为这么晚不会来人，已躺下了。”我正嘟囔着，还未看清是谁，丈夫已把他领到外屋，我匆匆套上外套，下地去外屋看是谁。只见在外屋的灶间地上，那个身穿灰色羽绒服的人耷拉着头蹲在那儿，一手握着一个啤酒瓶子，里面还有大半瓶的酒，另一只手扶着地上的另一瓶啤酒，那个瓶子的酒是整瓶的。他正不停地打着嗝。这时，我已把炕上的被子叠起，忙往里屋让。
　　 他站了起来，脚步摇摇晃晃，我才看清，原来是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的家长。
　　 【一】
　　 他的女儿昱晓在六年级时跟着我读过书，写一笔好字，做一手好文。但是总是神情很忧郁。记得一次上晚自习，她妈妈来找她，在外面和她妈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她就回到了位子上，眼睛红红的。
　　 找了个时间，我把她单独叫到教室外，问她为何伤心。她抽噎道：“老师，我妈妈要和爸爸离婚。我爸爸不喝酒和好人一样，一喝了酒就打妈妈，天天喝，天天打，妈妈实在过不下去了，那天晚上来找我，就是来告诉我周末回家，她不在家，她要到我姥姥家去。”遇到这样的父亲，孩子确实不幸。我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劝道：“不管怎样，爸爸妈妈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有时间你爸爸清醒时劝劝他少喝酒，如果你不能改变他们什么，也要努力让自己不受影响，好好学习，多长点本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爱你的。”这一点，我知道，农村来的孩子好多不愿订课外读物，而昱晓的桌子上经常摆放着一些刊物，说是她爸爸给她订的。女孩一直学习很优秀，在班级中甚至级部是数一数二的。经常在日记中看见她书写的心语，我便及时回复，鼓励她，劝导她。
　　 转过年春天，看见孩子的脸上有了笑容。暮春时一次周末返校，给我捎来了一书包刺槐花，还有一包约二三斤重的花生米。孩子笑呵呵地说：“老师，我妈妈上山干活捋了些刺槐花，让你尝尝鲜，花生是种完花生剩下的种子，没有老些，别嫌少。我妈妈说，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收下了这份情意。并在她的包里回赠了给她父母的礼物。看见孩子愉悦的样子，心中猜测，大概她的父母关系恢复了吧。
　　 升入高年级，孩子们重新划班，我不再教她，忙着新的工作，她的情况也不知怎样。只是期中期末表彰大会上依然还可以经常听到她的名字，仍是在班级及级部前列。
　　 她上八年级时，一次听办公室的老师说，你们知道吗，咱这儿有三个孩子被学校劝退了。他们的父母给她们在校外赁房住，周末没回家，在网吧成宿上网，星期一没有上学，打电话问家长也找不到，险些被拐卖，最后被好心人解救。其中一个名字就是那个女孩的名字。我听了，震惊。忙打听她村子在校教学的一位老师。从这位老师口中，知道了她家的状况。
　　 这个在六年级时我曾教过的女孩，一直是一个很懂事、学习成绩十分优秀的孩子。不幸的是她没有一个和睦温暖的家。她爸爸的怀才不遇，嗜酒如命，神经已有些不正常，喝了酒就打老婆。她妈妈要和她爸爸离婚，但她爸爸就说如果敢离婚，就要杀掉她妈妈娘家所有的人。听她村里的老师说，她父亲姜某特聪明，没有他不会做的活，但家里的日子却过得相当窘迫。
　　 据说，她父亲小时候读书时就是十分聪明的一个人，而且干什么都很手巧，一看就通，一点就透，但是考学失利，觉得天生我材没人识，就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干过做铝合金门窗的活，手艺很好，但是，雇他的人一管饭他就要酒喝，一喝就醉，醉了之后活也不干了，开始回家找事打老婆。他自己的妈妈说说他，他把自己的老母亲头按在炕洞里，使劲打屁股。而酒醒了就痛哭流涕，忏悔不已。因此，人家没有敢找他干活的，怕喝酒误工，耽误人家的活。他还开过油坊。别人开油坊都很挣钱，而他呢，也是一喝酒就找事，把油坊也开倒了。他干什么什么干不成，因而更嗜酒如命，成了酒鬼，酒痨，而且一喝酒就耍酒疯，疯起来六亲不认，谁都敢动手打。
　　 昱晓的妈妈多次想过离婚，但又不敢，怕他真的拿着刀子去把她全家杀死，妈妈不忍心让娘家遭殃，又牵挂着尚未成年的孩子，只好整天以泪洗面，挨着时辰度日。只有女儿从学校回家的日子，妈妈才强装笑脸，给孩子做好吃的。但是，昱晓爸爸的酒瘾越来越大，已经严重到管不住自己的地步，山里的活他不管，挣钱的买卖也一一干倒了，兜里只要有个钱就去换了酒。家中经济十分窘迫，和妻子打架成了家常便饭。
　　 暑假孩子学点电脑时，他在校外给赁了个房，三个女孩一起住，可以下了晚自习再学习一会，开学后，他也没有叫孩子回学校住。而一到周末，孩子回家就看见母亲鼻青脸肿，向她哭诉，于是，孩子周末也不愿再回家，打个电话给家说学校补课，就在网吧上网打游戏、聊天寻找解脱。
　　 【二】
　　 我知道昱晓被“劝其退学”（其实，就是被学校开除的别名词，因着学校没有开除学生的权力），心中很痛，这样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学业又如此优秀，美好的未来如果从此夭折将多令人痛惜！我从她村子的老师那儿知道了她家的电话，试着打了过去。
　　 电话是她父亲接的，听她父亲说，孩子在家了呆了一段时间，在他们那儿乡下又开始上学了，他托了个关系去的。听我还牵挂着他女儿，言语中十分感激。听他说话逻辑性很强，根本觉不出酒醉时的情形。
　　 结果不久后，听说那孩子又回我们这儿上学了，也不知家长托了什么关系，打通了校长。我心略放下，也没有再去找她。因为孩子被处分，肯定很羞愧，就装着不知道好了。不久后，一次那孩子来我办公室找我，说要借本书。我借机送了她几本，并在书上留言鼓励她。
　　 正月里，路上积着雪，昱晓和其父亲来城里我家拜年，提着一桶花生油，还给我的女儿买了些小零食。我留他们在这儿吃了饭。知道昱晓父亲是酒痨，我也不敢劝他喝酒，并且我家那位也不能喝，就没叫他喝多，但是，一顿饭，他酒杯端起放下，一直把午饭吃到傍晚，和他同村的我的同事过来耍，才结束。这顿饭，我见识了昱晓父亲的口才，南朝北国，古今中外，政治经济，朝野上下……呵呵，真可谓是博古通今。而且不时出问题考考我：“哎，老师，我孩子最佩服你，说你是这儿唯一正规院校本科毕业的，知识丰富着呢，你说，那个什么什么，你怎么看？”我听得头大，而且真的汗颜，忙说：“大哥，真不好意思，我啊，毕业那么多年，整天不读书不看报的，就教点书本死知识，现在啊，和文盲差不多，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女儿一直规规矩矩在听她父亲海阔天空，滔滔不绝，很少吃东西。傍晚我留那孩子在此玩几天，想和她说说话，她看看父亲，之后摇摇头，跟着他走了。我给她家的东西推搡半天怎么也不肯拿，最后放在路上，坐车去了。
　　 之后，再无联系。
　　 中考，听说那孩子发挥不太理想，没有去成奥班。但孩子很努力，在一年后又冲刺进去了。
　　 再以后，看见昱晓村子的那个同事，她说起昱晓，说她考上了大学。同事假期回老家昱晓的父亲特意叮嘱她一定要告诉我昱晓的情况，还说，孩子在大学入了党，还是系学生会的头头。我心中为孩子祝福。同事说，孩子的父母真的要离婚了。她上大学的费用全是她妈妈回娘家借的，她那脑子聪颖的父亲依然酗酒不已，还自己编了“了”字歌吟唱，什么“老婆跑了，我也好了……”等等。
　　 一次周末，我在山上拾引火草，忽听电话铃响，一看号码不熟悉，接听，电话中传来已不熟悉的声音：“老师，我是昱晓，你好吗？很想你。”我说起听说她上大学很争气的事，问起她父母的情况，她有些哽咽：我爸爸那样，我妈妈太不容易了。我安慰她说，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态度。不管怎样，感谢父母给予了生命，应该坚强地走下去，无悔于自己的生命。并让她有时间多给妈妈打电话开导一下妈妈，把在大学开心的事多和妈妈说。她说，我会的，我刚打过。老师，你也多保重。
　　 这孩子真的很懂事。
　　 【三】
　　 我叫着大哥，把他让到里屋，叫他在炕上坐，家里生着土暖气，炕已烧得滚烫。他执意不肯，就在地下蹲着，头耷拉着，活像个被人逮住的罪犯，但手中仍紧紧握着那大半瓶酒。
　　 无奈，我只好找了个马扎给他坐，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我——喝酒！”嘴已呜呜啦啦，含混不清。不知是在外面冻得还是醉得。我看他执意要喝酒，只好去把姐姐白天来拿的喜旺烧肉切了一大盘给他。把饭桌拿上炕，要他上炕坐，他仍坚持不肯，只好放了个高凳子在他眼前，把盘子放上去，递给他筷子。
　　 他握着酒瓶子东摇西晃站起来：“我的闺女在——在——在青岛念——念——大学，我叫我村的某某告诉你，你——你——知道了？”看他随时要倒的样子，我很担心，忙说：“我知道了，孩子很有出息。大哥，你快坐下，吃菜。”
　　 他歪歪斜斜坐下，对着酒瓶子又是咕咚一口，拿起筷子在盘子转悠半天，像是不好意思拣，接着，又抖抖索索站起来：“我——我——拿的菜呢？”
　　 丈夫说，你进门就提着酒瓶子，没看见拿菜啊！你就吃我老婆给你切的烧肉吧。”结果他坐下不到一分钟就站起来一会儿。满嘴不是夸耀他的博古通今就是考试我。声音不时高亢起来。我忙请他小点声，说：“大哥，不好意思，这儿的住房隔音差，人家邻居会嫌影响人家的。”他接着又栽栽晃晃站起来，两手挥舞：“不管他，听见就听见，不怕人。”MY GOD!真是不可理喻。
　　 见时间差不多，女儿快回来了，丈夫又出去扫雪，我也借口出去看看孩子回来没有，和丈夫在门口商量，这可咋办，面对一个醉汉，不能让他走，他醉哄哄的，外面下这么大的雪，倒到哪里睡过去，说不定就冻死了，留在家里又担心他醉酒耍酒疯会打人。最后对丈夫说，不管怎样，叫他和丈夫一起睡，但晚上要警醒点，别他耍酒疯做出出格的事时没防备。
　　 回到家，我问：“大哥，你喝那些啤酒太凉了，我做点面条你吃吧。”他又摇摇晃晃站起来抱拳，舌头老大：“谢——谢，谢——谢。你是孩子的——老师，你——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在做面条时，他又找：“我的——那瓶——酒呢？”丈夫本来见他喝得已经不少了，把他原来放在灶间地上的酒悄悄放在锅台后面，以为他就忘了。结果他老找，只好拿给他。他不时地站起发表他的理论或宣言，慷慨激昂，话题如开江的洪水，滔滔滚滚。我把面条端上了，他看见面条中有两个鸡蛋，又左摇右晃地站起来，双手抱拳，说：“谢——谢，谢——谢！”之后，开玩笑似地说：“我家——昱晓说，她——她病了，你捎鸡蛋给——她吃，你要干——干什么，想叫她考——考零蛋啊？”我劝道：“快吃吧，大哥，一会饭凉了。”这时，上晚自习的孩子回来了，礼貌地叫了一声“伯伯”，结果，刚关上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他喋喋不休地问孩子:“你知道——今年山东高考的状元考——考了多少吗？”之后如数家珍，是那儿的人，叫什么名字，各科考了多少……女儿礼貌地说：“伯伯，我写作业去了。”丈夫忙劝他：“大哥，你快吃吧，半夜了。”结果，他眼睛一瞪，说：“我是吃某老师的饭，不是——你的！”面条终于吃完了，他戴上手套，还忘不了他的酒瓶子，一手提一个，踉踉跄跄要走，这时已是夜里11点了，外面依然大雪纷飞。
　　 我拦住了他：“大哥，别走了，雪这么大，又半宿了，你就在我家将就一宿吧。”他拨开我，高声大气地喊到：“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唉，我再劝道：“这么晚，又没有车，雪还这么大，要是你路上冻坏了，我以后怎么面对昱晓这孩子？”一提他女儿，他止住了脚步。丈夫忙去打了盆洗脚水给他。我看他酒醉心还清醒着，居然把袜子脱下来，穿过院子的积雪，送到了过道中他的皮鞋里放着。
　　 我悄悄叮嘱丈夫，别惹他，他说什么就听着，也别睡死了，他醉着别晚上翻毛了掐死你。
　　 一夜，无眠。我在女儿屋子里，担心他醉过去，也担心他伤害丈夫。傍明去厕所，经过那个屋子门口，只听他在里面鼾声如雷，心略放下。
　　 第二天，做了早饭喊他起来吃，他居然很清醒的样子。我抱歉道：“昨晚，也忘了告诉你打个电话告诉家里了，家里会担心你的。”他愤愤不平道：“她莫强我死外面，我干什么什么不成事，就是因为身后没有一个伟大的女性支持我！”之后，又开始数念那些古今中外的伟人们背后的妻子如何如何。我默默听着，不再接话茬。这是一个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只会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他人，他的好酒，是在借酒浇愁，但从未反思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够。现在，他只成了个没有家庭责任感且六亲不认的空头理论家。我听说他还是整天喝酒，什么也不肯做，孩子的学费全靠妻子东挪西借。
　　 【四】
　　 吃过早饭，大家都要上班或上学，于是姜大哥也走了，说要去找他村子的人。昨晚他曾打电话多次，人家不接，敲门，也敲不开。他以为走错了，又去敲前一排的。也敲不开，结果走到我家来了，因我家孩子上学未回，门未拴。
　　 后来，听说他这次又是去给人干活中午喝多了，耍酒疯，被赶走，晚上他自己又去买酒喝，在他敲过门的一家门口，还被人发现有塑料袋盛着的拌豆腐皮——他的下酒菜。
　　 之后，再没听说过他的情况，算来，他的女儿今年该读大四了，我因手机卡换了，好多号码丢失，再无联系，也不知她现在怎样。该一切都好吧，但愿她爸爸也好起来，能戒掉酒瘾，踏踏实实干点事。他已经没有多少岁月可以好高骛远了，即使酒不伤害他的身体的话。
　　 今夜，外面又在下着大雪，无端的，忆起几年前那个风雪夜，想起那个酒鬼姜大哥，心中又有寒凉升起。
　　 心胸中有大智慧的人，能够把生活中的苦难化着前行的动力，走出一条精彩的人生道路。最不幸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怀才不遇、整天怨天尤人的人，在牢骚抱怨中踉踉跄跄地行走在人生的路上，自己痛苦不说，也给亲人带来不幸。如姜大哥这样又采取了个不正确的渠道去释放愁苦，结果就成了一个一事无成且人人厌恶的酒痨。
　　 反观我们今天的教育，尽管整天在喊着素质教育，素质教育，然而，实际上还是在走着应试教育的的老路，在不断地在强化着那些知识性的东西，而对孩子们的心理健康却忽视了，试想，长大后的他们中间是不是也会有姜大哥之流，在进入社会时也自以为怀才不遇而去消极地去对待人生呢？
　　 这样想着，我的心底又升起了一股凉意。
　　 窗外，大雪依然在纷纷扬扬，风仍在凶猛地嘶吼着，一如几年前的那个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