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的时候，经常看见一个老头推着自行车，车后架上架着一个竹匾，一层棉布覆盖着。老人一边推车走着，一边用一只手敲打着一只小铜锣。不需要吆喝，三十多岁往上年纪的人就知道是换糖的。当然，我想，如果再说成是换糖该是名不符实了，如果谁想尝尝竹匾里要用铁皮切下的膏糖的味道，该是用钞票买了吧？
　　 我们小时候，却真是用破烂去换糖呢！
　　 小时候在乡下，最喜欢听见村东头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铜锣声。不管我们在做多么新鲜有趣的游戏，只要一听到这熟悉的铜锣声，伙伴们都会立即四散开去，各自奔回家中，或是拽出平时就准备好的废铜烂铁，或是急急火火的搜罗出几样自认为是没用的物件，也顾不得大人在身后叫骂，便急匆匆地向换糖的货郎挑子奔去，生怕落了后，那诱人的膏糖会被伙伴们一分而尽，最后连“残羹冷炙”都捞不着。我们这样热情的欢迎换糖的到来，而那换糖的却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脸。“这只靴子没用了，那只废盆太烂了。”他挑剔着，好似大发善心一般敲下些许糖粒，我们便觉得是受了莫大的恩宠，在同伴面前炫耀着无上的荣光。也有大人会赶来，看孩子们手里豌豆粒大的战利品，就冲着换糖的嚷：“你这个人，不兴这么欺小孩的。”换糖的摇着头，咂着嘴，急不情愿的切下一点，递过来，嘟囔着：“遇到你这么个大娘，我今天可真不划算。”换糖的挑着货郎担子，满腹委屈地走了。我们因为多得了一点糖，欢呼雀跃地庆祝这天上掉下的便宜。至于划算不划算，其实，大娘和换糖的心里都很清楚，因为大娘会在我们某个人的头上砸下个栗子：“让你们等二牛来，不听！”
　　 换糖的可不只是换糖，他的货郎挑子里还有老奶奶的针线包，姑娘们的花发卡，学生们的写字用的钢笔尺子……所以，光顾货郎挑子的可不只是孩子们，男女老少一大堆。只是，独眼二牛来的时候才是最热闹的。
　　 二牛可真是合了银杏村的人缘了。走村窜户，不管到哪家门口，只要是家里有人，都会招呼：“二牛来啦？歇会儿呗？”二牛笑笑，应了声，依旧往前走。若是在夏天累了，或是在冬天冷了，或许他真会在谁家的门口停下来，喝口凉水解解渴，或是烤一会儿火盆暖暖身子。很快，这家的屋里就会热闹起来。枣花姨会问：“二牛，上次让你带的针拔子可有了？”墩子叔会嚷：“二牛，上次差你的钻子钱今天可不能给你啊！”“急啥？下次呗！”孩子们也喜欢二牛，二牛敲的糖一大块一大块的，可以裹在筷子上做棒棒糖了。我们把棒棒糖杵在嘴里慢慢品尝的时候，还可以偎依在大人的身边听二牛聊天。二牛来一次，我们听一次。听多了，就能背下来了。
　　 独眼二牛并不是生来就是独眼。说是有一年左眼角上害了个疮。那个年代，哪有像今天这样的医疗条件？赤脚医生胡乱给他敷了一坨药膏子，没过几天，疮好了，眼睛却瞎了，眼角上还留了块大疤。哎，真是可惜，好端端的一个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俊俏后生就这样成了独眼。
　　 要说二牛让人可惜的还不止是这些。据说二牛念书房的时候也是一等一的高材生，就是在县里统考也能拿到名次。可惜，那时上高中得靠推荐。照说，二牛上高中也该不成问题的。他家三代贫农，爹妈老实巴交的，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哪有不推荐二牛的理儿？校长都说了：“二牛啊，等回头念了高中，赶明儿再考个大学，你爹妈脸上光彩，老校长脸上也光彩，咱学校的头个大学生就指着你喽！”可老天爷就是这么爱开玩笑。那天，二牛在学里帮教工拾掇院墙边那块小菜园子的时候，刚好县里教育局有人下来视察，一看二牛缺了只眼睛，朝身边的人不知嘀咕了一些什么。第二天张榜的时候，二牛把名单看了少说也有五遍！咦！咋就没自己的名字呢？他去问校长，校长长叹了一口气：“孩子啊！胳膊扭不过大腿啊！”就这样，户口本上，二牛的文化程度就一成不变地写真“初中”。
　　 农村的半大小子，算不算也是个劳力了，不念书房，就剩两条路了：要不去参军，要不去学手艺。二牛当然不可能去参军，就剩一条路了，去学手艺吧。裁缝师傅问：“行吗？可别把布裁偏了。”瓦工师傅说：“嗨，干我们这一行，就考究个眼力劲儿，彻的墙可要垂直啊！”也是，哪个愿意带个独眼徒弟？
　　 碰了几次壁，二牛却也不恼，总是满脸的笑容，一声不吭地就把家里的脏活累活全给包了，就连家边邻居的也一并解决了。闲来没事，二牛也爱往人堆里钻。虽说只是个初中生，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却也算得个秀才了，所以，人们也爱和这个文化人讲话。或者有人不知从哪里捣鼓来一份报纸啥的，就让二牛给大伙儿念念，二牛可不就成了村上的新闻播音员了？村子里的人爱来听新闻，来来往往的路人也常常来这块热闹堆里歇歇脚。东边有个挑货郎担子的，一路吆喝着走来了。有人好像很义愤填膺的样子：“哼，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告到乡里去！”二牛从树杈上跳了下来，拍拍身后的泥土，说：“改革开放了，这算是合法经营了，赶明儿没准人家就是万元户了！”二牛这样说着，心里却也盘算开了，想：自己为什么不也弄个货郎挑子呢？于是，二牛就做了“换糖的”。
　　 二牛换糖挺实诚，不欺心。所以大人孩子都喜欢这小伙子。哪个大娘大婶缺个针头红线的，遇到二牛支应一声，下次一准带到。不仅如此，四村八乡的都连着亲，谁家要有个什么大情小事的要照会亲戚的，就让二年稍个信，二牛就又成了这片的义务通信员了。
　　 只是二牛一直也说不上个对象。有人给介绍了几个，姑娘们都说二牛人挺好，就是缺了只眼睛，五官端着可不就是说对象的第一要求吗？
　　 那年夏天的时候，二牛爹退休了。按规定，可以安排个把子女接班。爹妈的意思是想给二牛，有份工作，再登上商业户口，也许就能说上对象了。在城里工作的老二回来了，坐在门口，闷着头，吧嗒吧嗒抽完了手上那根香烟，烟头踩在脚底下，使劲儿地捻了又捻，长叹了一口气，才抬起头说：“让妹子去吧。若是给了老大呢，也就是找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还要忙妹子出门，担子业不轻哩。妹子高中毕业，文笔又好，长得又俊，能说会唱的，或许能找个好人家呢。如果真是这样，也能帮衬着家里不是。只是这样委屈了老大。”二牛梗着涨红的脖子，脸上的青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暴跳过。妹子说：“让大哥去吧。大哥自从失学以后就一直帮衬着家里，换糖得来的几个钱也填补在我和二哥的学费里了，我们欠大哥的太多了。”二牛的眼睛还一直紧盯着窗外，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锅边稻草堆里的蟋蟀自顾自地鸣唱不已。半晌，二牛妈说了句：“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快做饭吧，这事再慢慢商议吧。”二牛深吸了一口气，就是没让在眼里噙到这会儿的眼泪落下来，说：“不了，妈，我想妥了。老二说得在理，妹子打小没下过一次地，虽说是长在乡下，哪里遭过这份罪？我不去了。再说，将来老二和妹子发达了，我脸上也有光不是？”妹子哭了，说：“大哥，且别说我早晚是人家的人，就是长幼有序也轮不着我呀！”二牛拍拍妹子的肩膀，笑了笑，说：”傻丫头，什么年代了，还兴这个？哥还指望你混好了拉哥一把呢！”妹子低着头，啜泣着，老半天才对二牛说：“哥，你看着，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可能让你喝粥。”
　　 就这样，二牛没去接班，说对象的事也没了影。二牛又拾掇起他的挑子去换糖了。看着二牛远去的背影，老二心里酸酸的，直觉得自己亏欠大哥的太多了，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尽力补偿着这个老黄牛一样的大哥。妹子也觉得是受了二牛莫大的恩惠，所以，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诺言。
　　 岁月悄悄地流逝，二牛的货郎挑子也在悄悄地变化。起先是自行车代替了扁担，再往后又换了辆三轮车。捣腾的东西也多了，除了一些小东小西的，二牛还贩起了水果。只是，二牛来村的时候，那种热闹的场景却没有变。二牛与各村的乡亲们越发熟识了。大伙都知道二牛家老二在城里是说得上话的，所以遇到什么难题，或是想到城里谋个什么差事，都喜欢找二牛帮忙。只要是二牛开了口，老二都会尽力去争取。因为老二知道二牛的生意还要靠大伙儿照应，帮了乡亲们可不就是帮了二牛么？
　　 二牛的生意做大了，便需要一个帮手了。这不，二牛身边多了个俊俏后生，也是白白净净的，大大的眼睛，只是见到人时带着几分羞涩。就有人问：“二牛，哪来的后生？好俊啊！”二牛笑笑，说：“我儿子。俊啥？又不懂礼，不叫人！”“哎，蛮好蛮好！”原来，东凹子村的强子去世了，撇下孤儿寡母无人照应。于是，就有人出来撮合二牛和强子媳妇。强子媳妇看二牛人老实，倒也愿意，只是念及公婆的好处，所以不愿嫁过去，说是要招二牛上门。二牛却又顾及着父母，犹豫不决的。老二又回来了，到强子家转了一圈，回来说：“哥，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爹妈生的哪就你一个？不还有我们做弟弟妹妹的吗？”就这样，二牛就有了这么个俊俏儿子。
　　 那天我回家。到了镇上下了车，感觉气氛比往日热闹，鞭炮声经久不绝。一打听，原来是二牛放下了换糖的挑子开超市了，刚好今天开张。好久不见二牛了，我倒真想见见二牛成什么样子了。我挤到人群里去一看，哎呀！四乡八村都送花篮来了，二牛的面子太大了！老二来了！妹子也来了！人群中，二牛一家三口忙得不亦乐乎，脸上始终挂着笑。屋子里有四位老人在帮着照应。有人告诉我，是二牛的父母和强子的爹妈。自从二牛把家从村里搬到镇上以后，就把父母接到身边住了。平日里，二牛到村里换糖去，媳妇下地干活，家就交给四个老人。一来老人们在一起不孤单，也省得二牛两边跑；二来二牛出门也放心家里。这下更好了，二牛开了超市，四个老人还可以帮忙照应生意了。看二牛忙得这么红火，老人们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我看着人群中二牛忙碌的身影，看着那沧桑的笑脸，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的话：“二牛能吃苦，又肯帮人，照应乡里，将来一定会有好日子的。”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我的耳边仿佛又想起了二牛换糖的铜锣声。我想，二牛一生换糖，到最后，终于为自己换来了最甜蜜的那一块，好人终究会有好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