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痛彻肺腑的鱼
1
男人必备的硬件和软件,我一样不缺,且运转正常。我虽不愿透露身高,但钢塔般的身板,足以承受男人的负载。上帝给了我足够的雄性荷尔蒙,让我永远对异性保持向往和憧憬,至于同性恋的勾当,不说去做,想一想,也作呕。有个男人,叫痛彻肺腑的鱼,拿丘比特的神箭,朝我比划,并毫不犹豫地射了过来。他把我当银河对岸娇小玲珑的织女了。
我只是乔装打扮,站在银河对岸,和他开个玩笑,没想他当真。
痛彻肺腑的鱼是我同事。身份证的名字,叫马大亮,痛彻肺腑的鱼是网名。马大亮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一百八十六斤,头一抬,胸一挺,阳光般灿烂的小伙子。那是十五年前的马大亮。现在的马大亮背躬了,头垂了,一张灰脸,四季乌云密布;体重不足一百四十斤;单位健康体检,身高还剩一米七八,四公分不知去向。马大亮老婆董兰芝,怪病缠身,每星期换次血,十五年,一次都不能少。马大亮身上,凡有脂肪的地方,都塌了下来,那是老婆的怪病,把脂肪吸尽了。董兰芝,一朵鲜鲜嫩嫩的花,被怪病折磨成了干花。能不干?艳艳的鲜血从体内流出,经三根小皮管,在白色的大仪器里绕一圈,再回她体内。这一流程,重复了七百多次。董兰芝身上找不到脂肪,那骨头,刀一样搁皮下。她的脸黑黑的,不是太阳晒的,有光泽的黑;也不是非洲黑人墨一样带油性的黑,是鲜血凝固了的颜色,哑哑的。
以前,我最佩服马大亮。当之无愧的男子汉。马大亮在QQ上向我示爱后,他的形象,在我眼里彻底垮了。假!卑鄙!虚伪!马大亮多次说,剩下这一百四十斤,是为老婆留着,他什么都不求,只求她的生命延续下去,那怕多一小时,也不惜代价。马大亮讲的比唱的还好听。我用笑看生活的婷婷,一个女性化的名字,稍稍勾引,他鱼一样把勾咬紧不放了。
他刚上勾,我想收杆不再玩。玩笑开大了,过分了。如果我一直这样想,玩笑会就此打住。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想戳穿他的丑恶面具,让虚假的人付出代价。
2
三个月前,老总交代,给马大亮整一份材料。公司要推荐马大亮参加“感动中国的十大男人”评比。马大亮出了名,为公司做一免费广告。我当了十年秘书,琢磨透了老总的心思,老总想每年策划一件大事,产生登上月球的效应。不是吹牛,老总身上那些闪亮的头衔,都是先由我手中的笔包装,再推出去的。老总要我这支笔继续作贡献。马大亮的网名,痛彻肺腑的鱼,就游进了我的视线。
我第一次去马大亮家。举手敲门,刚敲一下,里面突然一声尖叫。叫声是锥子,强行锥入我的大脑,恐怖的声浪,从头传到脚。想烫死我?巴不得我早死?马大亮陪小心。对不起,对不起,我再加点冷水。我去的不是时候,正犹豫进不进去,门开了,马大亮一脸瘦弱的笑容,笑里透着刚毅和坚强。他老婆的病,如屠户的刀,不但把他老婆身上的脂肪削掉了,连马大亮的也削完了。
马大亮用自行车带老婆去医院,必经我办公室。每星期四上午九点,办公室窗外,有幅感人的画面,如电视台准点播出的记录片。一辆吱呀吱呀的自行车,两个轮子怕压死蚂蚁似的转动,仿佛得了绝症,叫得让听到的人痛苦。马大亮一张笑脸,笑是从苦胆里泡出来的。后架上坐着只剩下骨头的董兰芝。女人藤蔓般的双臂,如缠绕在一株光照不够的树杆上。女人脸蜡黄,漾着虚弱的笑容,幸福地贴在男人戈壁一样的脊背上。这一幕已播出了七百多场。单凭这一幕,早已感动公司三万多职工。要让马大亮感动中国,我信心十足。
刚在马大亮家坐下。一条黑白分明的哈巴狗,围着我的脚嗅前嗅后,噔一对圆溜溜的狗眼,片刻后,审查过关似的,摇摇尾巴,退到墙角。我开始有些紧张,待它退到一旁,才放松下来。马大亮叫它儿子。马大亮说,儿子,一旁坐着去。儿子身上一圈白毛,一圈黑毛,相互交替。毛发打了油似的。混熟了,我用手摸,软软的,手心痒痒的。儿子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臀,胖嘟嘟的。和他俩人比,带有喜剧味道。儿子通人性。董兰芝的命是儿子救的。董兰芝想单方面告别病魔,屡试屡败,原因是儿子。她把遗书写好,准备吃安眠药,儿子突然狂燥不安,大声嘶叫,双脚不停地扒门,闹得楼上楼下不安宁。邻居发现后,给马大亮打电话。后来,儿子一有动静,邻居就给马大亮打电话。马大亮用自行车把董兰芝从医院驮回来,董兰芝脸上有了晚霞般的云彩,儿子就围着他们跳跃,欢快的跳跃中,带着喜悦。董兰芝脸上晚霞般的云彩,一旦被蜡黄色的皱纹覆盖,儿子的四肢,如捆绑住了,轻轻地移动;有时又安静地躺在她的脚旁,陪伴她。有次,董兰芝病情加重,气氛沉闷,马大亮想活跃一下,说:儿子,跳个舞。儿子果真跳起来。跳啊跳,找不到感觉似的,前脚没落下,后脚就要提起来,四个蹄子打架。董兰芝说,儿子,不跳,难受。儿子停下来,茫然地望着马大亮。
马大亮住两室一厅,地板刷的红油漆,却也铮亮铮亮,镜面般放光。一对皮沙发,皮面长年磨擦,只剩薄薄一层似的,感到手指一捏就破。沙发上,两个厚厚的垫子,像馒头,鼓鼓囊囊,一个垫着,一个靠着。董兰芝的专座。客厅一台24寸电视机,天津生产的北京牌。我也买过一台北京牌电视机,十年前处理了,卖了八十元钱。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费解,北京牌为什么是天津生产的?这样古老的电视机,还能用,真是奇迹。
客厅墙上挂一幅画,画架上二寸厚的灰,画面也罩了一层朦胧的灰雾。黄灿灿的沙滩,仿佛黄色里,调错了颜料,多了一种灰灰的色调。画面上一条鱼,张着腮,翘着尾巴,挣扎的姿势。画下方有一排字:“痛彻肺腑的鱼”。这幅画获全省一等奖。马大亮因这幅画,受到省美术家协会重点关注。
马大亮家,有现代味的是电脑。尽管是廉价的兼营机(组装的),但,在这个家庭里,惟它有几分贵族身影。电脑放在书房。书房还是董兰芝礼佛的佛堂。书房里有朦胧的光,如一个香烛燎绕的寺庙。马大亮画画的书案上,菩萨或严肃或慈眉善目。董兰芝生病后,开始信佛。马大亮说,佛挤占了她心里三分之二的空间。董兰芝却说,没佛,早没她了。
马大亮端起盆子,对我说,孟秘书,你先坐,我掺些冷水就来陪你。马大亮又自责地说,怪我粗心,忘记测水温。董兰芝这时成了乖乖女。我怎么也不能把进门前听到的尖叫,和眼前枯草样的女人联系。女人的生命游丝般脆弱,仿佛风口上一闪一亮的油灯,分分秒秒让人胆战心惊,一旦吹灭,再也亮不起来。如此脆弱的生命,也能发出瘆人的尖叫?董兰芝说,大亮,你陪孟秘书,我自己去。马大亮说,莫动,我去。马大亮倒了一些冷水后,用温度计测了测水温,再把水放到老婆脚旁。马大亮解释说,她对水温比婴儿还敏感,不能用手测,非用温度计不可。我的手去不烫,她却烫得叫。马大亮边说,边搬起董兰芝的脚放进盆里。专业足浴技师似的,轻轻把水浇到脚背上,十个指头轻柔地在穴位按动。
董兰芝哭了,流着泪说,这辈子没办法还老公的情,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了。说着说着,董兰芝一把抱住马大亮的头,抽泣不止。大亮,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一再提醒自己,莫乱发脾气,就是忍不住。大亮,你打我,骂我吧。马大亮说,兰芝,发吧,不要忍,发完,心情会好些。
3
两天看不到笑看生活的婷婷一闪一闪的笑模样,他的相思文字,就挤满QQ。我要把马大亮这些文字全留下,当马大亮捧着“感动中国的十大男人”的奖杯时,让马大亮的激情文字,震撼中国。
那晚,采访完马大亮,激动得无法入睡,全身的细胞都在欢腾。以前,我写替领导作贡献的文章时,笔尖发出痛苦的呻吟,今天,有了写作快感。脑子里除了马大亮和董兰芝,杂念都像水一样挤出去了。回家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平时妻子早睡了,这晚却在等我。我双脚踏进家门,闻到一股香水味,我被马大亮搞晕了头,忘记了香水的特殊意义。对妻子说,你先睡,今晚要加班,写马大亮的材料。妻子见我进了书房,手指在键盘上不停敲打,进入了无她境界,默声,进卧室睡了。妻子生气了,把卧室门锁了,我没察觉。她第二天起床,我还在敲打键盘。妻子三天没睬我。后来记起,香水是我们夫妻间的默契。
老总给我一个星期,结果三天,稿子写完了。初稿给老总,老总先感动了。老总大嘴一张,奖了我五百元。五百元奖金,把妻子也摆平了。现在打开电脑,再看马大亮那份材料,恨不得让病毒把它毁了。
我怎么没看清马大亮是伪君子?还为他生出那么多激情,觉得我真蠢。
马大亮说,第一次带她换血,鲜红的血浆,缓缓地从她的血管流出,她闭着眼睛,肌肉绷得像微波炉里烤干的馒头。我真紧张。血能拿出清洗?她血管里没血了?后来,我总做她血管里没血了的梦,一个大针管,插进血管,血从针管出来了,不断地流。有段时间,我见血就紧张,就想起梦里的大针管。
我喜欢细节,尤其喜爱好细节。对待细节,我像个淘金者,哪怕是看到一颗沙粒般的金星,眼睛放光,脑神经兴奋得如沸水一样冒泡,只差手舞足蹈。我问马大亮,你老婆生病后,感到最痛苦的是什么?马大亮说,多着呢。我说能不能描述当时的情景和感受?马大亮好像没理解,自言自语,情景和感受?我说,对,也就是举一两个事例或细节。马大亮想了想,说,要说不苦?觉得自己够倒霉了,恨不得晚上睡下去,地球炸了,过不去的坎,都一了百了。要说最痛苦的事,又讲不清那一件最痛苦。我又问,心里就没有痛的感觉?马大亮说,你这一问,怎么就感觉不到了呢?这么多年的苦难,怎么就谈不出感觉?我只好换角度,那就讲两件最幸福的事。马大亮的思维突然断路了。他呆呆地望着我,说,孟秘书,你的问题都好难啊。他想了想,还是一付找不到答案的样子。过了一阵,马大亮又说,你要不说,我真忘了还有“幸福”这个词。
不相信在马大亮身上淘不出让我兴奋的细节。我递给他一根烟,说,抽烟吧。马大亮摆摆手,说,早不抽了。我问。戒了?不戒不行。他说,董兰芝对烟的敏感,像汽油遇火星。你现在问我,什么叫回到家里,我很快就能答出来。我的潜意识里,回家就是把身上的外套挂在凉台上,衣服上有二手烟味。书房里烟雾缭绕,香烛的烟雾有时出不了房子,把我眼泪熏了出来,她却没事,而我身上无影无踪的二手烟味,仿如情敌,一点不通融。家里来客人,抽了烟,只要客人抬起屁股,准备告辞,她便迫不急待地拿起空气清新剂,开始消毒。非典流行时期,家家户户喷消毒剂一样。她带个口罩,手朝空气清新剂一压,茉莉香味四处飘荡,家里尽是茉莉香。香味追着客人的鞋后跟。
我立即兴奋起来,多好的细节啊!有这样好的细节,还愁感动不了十三亿国人?马大亮的材料发到主办单位后,我在QQ上看到了马大亮的另一面,这时,后悔已晚。写马大亮,也许是我一生中的败笔。
现在,我对马大亮的话,十句有九句打问号,剩下一句,是马大亮说的,他性无能。这话我信。我戴着笑看生活的婷婷的面具和他交谈,看到他发情的公狗样,联想到他性无能,就作呕。
一年前,我和马大亮在厕所巧遇。我比他先一步,刚拉开链子,他进来了。马大亮一双眼睛,见了怪物似的,盯着我胯下。我那从链子里出来的东西,虽是休闲状态,却黑大个似的,楞头楞脑,更似一支带压的水枪,要把便池射穿。水柱的弧线,如子弹射出的轨道,优美中充满力量。永远也不会忘记,马大亮的眼神:惊奇、羡慕。我下意识地朝他胯下看,二点零的眼睛,眼神如果稍不集中,就找不到目标。他那东东如刚出土的小蘑菇,圆球状的小帽缩在杆子里。小蘑菇挤出来雾状的水,滴在双脚间。他用手扶着,想让小蘑菇振作精神。小蘑菇的头挺高了一些,水还是雾状,射程远了一点,射过脚尖,不再洒在裤脚和鞋边上。
4
笑婷婷,我仿佛听到了你的声音。和弦音一样,是世界上最美的和弦音。
晕……
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人一定很美很漂亮。
呵呵。
你是我心中的一道阳光,我期望天天被阳光照耀。
做你的梦去吧。
这是痛彻肺腑的鱼和笑看生活的婷婷在QQ上的对话。
痛彻肺腑的鱼把笑看生活的婷婷,叫成“笑婷婷”。一个虚拟的人物,他这一叫,倒成真人似的。他几次要求通电话,被我花言巧语对付过去。
没和痛彻肺腑的鱼通话前,我怀疑,他是不是马大亮。QQ上的马大亮,和现实中的马大亮,无法重合。QQ上的马大亮风趣、幽默,艺术家的气质,更找不到泡在苦水里的忧郁。马大亮要算画家,也是过去式,与现在的马大亮不搭界。痛彻肺腑的鱼面对笑婷婷时,他的艺术修养,让人折服。也许,马大亮想到电脑另一端是位美女,甚至还想象他渊博的知识,让美女五体投地时,潜在的表现欲,就全部调动起来了。
他说,世界十大画家中,最崇拜毕加索和鲁本斯。毕加索我知道,鲁本斯我不熟。他说,毕加索最大特点是变,他的绘画风格,像魔术师,不断给你新的震撼。新古典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构成主义等等,都自然组合到了他的画布上。毕加索是二十世纪掌声不断,骂声不绝的画家。画坛流行一句笑话,碰上看不懂的,就说毕加索的。笑婷婷说,看过毕加索的《格尔泥卡》,没看懂,不知好在哪里。他说,毕加索运用立体主义的绘画形式,以变形、象征和寓意的手法描绘了在法西斯兽行下,人民惊恐、痛苦和死亡的悲惨情景。画里的牛头代表法西斯的残暴和黑暗;画的中间部份,有一匹被刺伤的马,昂头张嘴,象征受难的西班牙;马身下躺着一名死去的战士,右手握着被折断的剑,剑旁一朵鲜花,这朵花是对死去战士的悼念;一个妇女从窗子里探出身子,右手举一盏油灯,油灯的左上方有一盏像眼睛一样的电灯,灯光锯齿一样射向四周,象征画家要把罪恶和黑暗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让邪恶无处藏匿;画面右侧,一个女人从楼上跌下,举着双手,抬头向上呼救。毕加索重视内在的艺术表达。
实在是偏爱这部作品,就以校对者的角色,切入文本,对其中的错别字,进行了修整,并替换了原投稿状态的文稿,请作者对照原文,如有不未尽或不妥之处,请留言与我,我再去做调整。
问好作者。遥祝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