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有裙子情节。她说，她喜欢红色的连衣裙。
　　 她不属于那种追求时尚的人，然而，每到夏天的时候，她总喜欢给自己买一条连衣裙，尤其是红色的连衣裙。她一年一年地买，一年一年地整理衣柜，一年一年地把不穿的裙子或扔或送人。只是，有一条土土的，粉红色的旧式儿童连衣裙总在衣柜最醒目的位置挂着。她说，这条红裙永远是衣柜的主角，就像“那个时候”永远是她记忆的主角。
　　 她从来不曾有过健全的身体。可是，那个时候，她却有一个健全的家。
　　 一
　　 妈说，她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粉扑扑的小脸，也是手舞足蹈的小胳膊小腿儿。人们在传：“是个姑娘，浓眉大眼的，漂亮着呢！”妈一脸的骄傲。因为有了一个儿子，妈特别想要个姑娘，现在天随人愿，妈那个高兴啊！“咱们长大了跳舞去！”妈吻着那张小脸说。妈上中专的时候就是校舞蹈队的。
　　 第七天的时候，她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哭。“七朝日子生的病，怕是不好吧！”奶奶抱着她坐在妈那辆永久自行车后面去医院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愁云。医生说是腹胀，要控制饮食，妈就不敢给她多吃。其实，根本不用妈控制，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吃，要不是妈一口一口地将乳汁挤入她的嘴里，恐怕她早就饿死了。因为不会吮吸，六个月的时候，妈就没奶了。奶奶说：“给我吧，我带回去。我真心待她，能不能活下来就靠她的造化了。”
　　 就这样，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她被奶奶带回了乡下，带到了一条清清的小河边。在那狭长的农家小院内，奶奶把祖祖辈辈喝惯了的粯子粥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小嘴里，她的身体也就因为有了粯子粥的滋养而渐渐胖了起来。她活下来了！然而，她并不健康，莫名的病痛让她没日没夜地哭，奶奶就没日没夜的哄着她。
　　 冬天来了，夜已经很深了。奶奶还没有睡，因为她还在哭。昏黄的煤油灯给堂屋带来些许光亮，奶奶把她的小脚藏在棉裤腰里，在微弱的灯光中踱来踱去。伴着古老的摇篮曲，她终于睡着了。然而奶奶却没有睡下来。奶奶在床头半躺着，奶奶不敢睡下，因为只要把她放下，她又会啼哭不止。奶奶就这样半躺着，一过就是四年。
　　 夏日的黄昏，爷爷从田里收工回来，东村的人说南边镇上的儿科有名，或许能只好她的病，怎么不去试试？爷爷说：“那明天就去！”第二天，还是那辆自行车，车架上还是绑着那只小长盆，小长盆上照旧支起一把大伞，爷爷又带她去求医了。她在小长盆里只顾甜甜的睡着，怎么知道这一路上爷爷下了多少凹子，爬了多少坡，为了不让她被如火的骄阳晒着，为了寻找那一片荫凉放弃了多少宽阔的大路呢？
　　 二
　　 爸跟妈都要上班，她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只有奶奶跟着回到乡下去。她最喜欢跟奶奶回乡下，她不喜欢在城里待着。在乡下，爷爷每次到集上去都要给她带一个二分钱的大烧饼；在乡下，奶奶去拾麦穗的时候会带着她，她摇摇晃晃地跟在奶奶后面，奶奶就说：“好啊！走路越来越稳了！”她喜欢沿着小河边的那条小路走，小路的两边有刚长饱满的蚕豆，初夏的夕阳尽情的把余晖洒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小嘴儿馋得不行的时候，她就回和屋后得小堂姐钻进随便哪家的蚕豆地里摘嫩豆子吃，让两位老奶奶满村子找。白天，她缠着爷爷抱着她满村转悠，晚上，她搂着奶奶的脖子睡觉。
　　 可是，爸和妈不喜欢她回乡下。他们想她的时候，小姑就会把她带到城里小住几日。每次她到城里，她都会发现“爸爸妈妈家”又多了她在乡下没见过的积木，没吃过的蛋卷。妈说，这些都是爸出差的时候买给她的。为了讨好她，妈给她买有小鸭子的红毛线裤，为了讨好她，爸给她买五分钱的大肉包。白天，爸也抱着她满院子转悠，晚上，妈也搂着她睡。
　　 可是，她还是想“家”，想爷爷奶奶。
　　 三
　　 她六岁了。
　　 她又到“爸爸妈妈家”了。
　　 “大姑娘了！该打扮打扮了。”妈把她抱上了楼的时候满脸都是笑。
　　 妈在给爸准备出差的行李，妈说：“都说多少次了！别老买玩具，给买件衣服多好！”
　　 “咱们小嘛！小朋友都喜欢玩具的，对不对？等明年，咱们上小学了，肯定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好不好？”爸把她举过了头顶。“明年咱们就不用回去喽！就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喽！”
　　 “不，我要在家里上学，我不到这儿来！”
　　 “嗨！这傻孩子！”
　　
　　 爸出差回来了。爸从包里拿出一件粉红色的衣服。
　　 妈眼前一亮：“连衣裙！”
　　 妈把连衣裙照在她前面比着，看着，“好看！好看！颜色也好，前面绣的花也漂亮，就是太大了。怕是到小学四年级穿还差不多！咱们收起来，好不好？”妈说得那么高兴，妈没注意爸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
　　
　　 夜已经很深了吧？因为她已经睡了一觉了。要不是感到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滑过，她应该还在睡着。
　　 “妈妈，你怎么哭了？”她看见妈的眼睛红红的。因为躺在妈怀里，豆大的泪珠刚好滴落在她的脸上。
　　 “妈妈没哭，快睡吧。”
　　 她闭上眼睛，可睡不着。因为她听见爸和妈在讲话。
　　 妈说：“不会的，肯定是医生搞错了。”
　　 “但愿吧！”爸叹了一口气。
　　 四
　　 初春，还有一些寒冷。特别是今天，天阴沉沉的，见不到一丝阳光。
　　 天快黑了。妈抱着她，走在一段长长的楼梯上，妈说：“你要听话，到了医院要叫爸爸。爸爸不能讲话了。”
　　 “不能讲话？那爸爸是不是变成哑巴了？”
　　 “恩！”
　　 “真好玩！我可以和爸爸打手语。我会打手语，跟后头洋哑子学的。”
　　 妈的嘴咧了一下，点点头。妈的眼睛红红的，亮晶晶的。
　　 妈把她带到一间有三张床的房间里。她觉得这三张床和家里的床不一样，家里的床有花花绿绿的床单和被子，可是，这三张床上的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的，墙也是白色的。她想到妈妈说过白色是不吉利的，她不喜欢白色。
　　 爸半躺在靠门的那张床上。今天，爸的脸比平时更黑了，胡子也没有刮。以前，在“爸爸妈妈家”的时候，她最喜欢爸刮胡子了，因为“这下可不能用胡子扎我们了！”
　　 “叫爸爸！”妈说。
　　 “爸爸。”她叫了一声。
　　 爸看着她，点了点头。
　　
　　 晚上，她睡觉的时候，妈不在。她觉得冷，她尽量向哥哥身边靠着，哥搂着她。她觉得哥的枕头潮乎乎的。
　　 “哥哥，你怎么哭了？”她很少看见哥哥哭，哥带她玩的时候总是笑。
　　 “爸爸死了。”
　　 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着，她不知道“爸爸死了”，哥哥为什么要哭，不过，她想，肯定是一件不应该高兴的事，因为她看见今天所有的人都不高兴。
　　 那年，她七岁，哥十二岁。
　　 五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初夏的早晨有点热。该穿裙子了，她想。
　　 妈说：“快起来，早点去医院。”
　　 这几天，妈每天都带她到医院去针灸。
　　 针灸的时候会有点疼，她总不肯去。妈就说：“讳疾弃医！这腿什么时候才能好！”
　　 妈这么说的时候，她就想到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说她不用跑步，不用爬杆，不用……这时候，同学们都会像她投来羡慕的眼光。同学们跑步时，操场上扬起漫天的灰尘，迷糊了她的眼睛，她在树荫下看着同学们跑得那样累，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想到这里，她觉得还是应该去医院，也许，将来就不用再做是该哭还是该笑的选择题了。
　　 今天，妈又把那条裙子拿出来了，那是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胸前还绣着花，只是已经过时了。不过她并不在乎。她从小就不考究穿着，妈叫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因为妈说我们不能跟人家比吃比穿，我们跟人家比谁更听话，谁学习更好。只不过，她记得妈好像每年都要把这条裙子拿出来，照着她的身材比一比，每次妈都会摇摇头，说：“还是大。”然后，妈就会把那条裙子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到箱子里去。这时候，她看见妈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她不知道妈为什么要哭，妈说过能穿上新衣服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啊！
　　 不过，今天，妈没有哭，也没有把裙子收起来。妈今天笑了。妈帮她把裙子穿好了，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她身上找什么东西。“正合适！当年我就说了，这裙子要到四年级才好穿。给孩子买件衣服都不会，就知道买玩具！就这一条裙子，瞧瞧，颜色都退了。一晃都跨五个年头了，小丫头都到城里四年了。”妈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地上，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和谁说话。
　　
　　 她端坐在妈自行车前的大扛上，她还在想体育课上的那道选择题，那么难。
　　 “妈，这次能好吗？”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问这样的问题了。
　　 “不知道呢！幸许吧。”
　　 “可是，妈，我怕疼。”
　　 “不怕！”妈像是在安抚，更像是命令，“要想腿好就不能怕疼。要勇敢！又忘了戴老师怎么鼓励你的啦？”
　　 “哦，我知道了。”提起戴老师，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清瘦的身影。戴老师是她一年级的数学老师，因为自己有一个弱智的女儿，惺惺相惜，所以对她特别照顾。几年的相处，妈和戴老师已经成了朋友。两位母亲，只要是听说哪里有名医，一定会告诉对方，然后，就是两对母女结伴同行。每次求医的路上，老师都会讲很多励志故事给她听，比如身残志坚的张海迪，比如为国捐躯的董存瑞、黄继光。这些年，她就是这样在妈的爱抚和老师的鼓励下长大的。
　　 她想这些的时候，妈已经穿过郊区那一段颠簸的土路来到医院门口了。
　　 “哎哟，终于到了。”每次妈到医院门口都会这么长长地舒一口气说。如果是个大晴天，她就能看见阳光照在妈头上的几根白头发上亮晶晶的，照在妈脸上的汗珠上也是亮晶晶的，她想妈一定很累，但是她又觉得这时候的妈很好看。她觉得妈就像老师故事里的那些英雄，不，妈比那些英雄更真实。戴老师让她向故事里的人学习，她觉得她更应该向妈学习。这时候，她已经把那条选择题给忘了。
　　 她和妈走进针灸科的时候，已经有人针上了。
　　 “我们今天来迟了。”妈说。
　　 “可不是，小姑娘没来都没那么热闹了。”
　　 “今天迟到了，多戳几针吧。”穿白大褂的老爷爷说。
　　 “爷爷，饶了我这一次吧，以后我保证不迟到。”
　　 “饶过这一次吧，就算是对昨天勇敢的奖励。”旁边有人跟着说。
　　 “好，不过今天如果再流眼泪，那明天就多戳几针。”
　　 “我今天保证不哭。”
　　 “小姑娘，穿的哪儿的裙子啊？这么土！”有人问。
　　 “土又怎么样。我妈妈说生活要艰苦朴素，老师也这么说的。”
　　 “是你妈不舍得给你买新衣服才哄你的吧？”
　　 “是不是你小时候你妈不舍得给你买新衣服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朝那人吐了吐舌头。
　　 人们顿时哄堂大笑。
　　 “好厉害的小东西！行了，别闹了，趴下来。”老中医说。
　　 她顺从地趴在了病床上。虽然她还是觉得有点疼，但是想到刚才说过的“保证不哭”，她还是没让眼泪流出来。
　　 老中医端着装银针的盘子走开的时候，妈上来帮她把垫在胳膊下的枕头拨正了，这样，她觉得更舒服一些。
　　 妈坐在病床的那一头，今天，妈没有跟在大伙儿后面聊天。妈的眼睛已经看在窗外很久了。
　　 “这条裙子还是那会儿她爸买的呢。”妈的嘴里冒出了这一句。房间里很嘈杂，她觉得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应该都没听见。她觉得妈说这句话太突然了，就像写作文一样，一点也不连贯。老师说过写作文一定要语气通顺，段落连贯的。妈的作文不好吗？但是，她又觉得妈的这句话说得很好，就像老师说的“点睛之笔”，让她一下子读懂了每年妈把裙子收起来时的那双红眼睛。
　　 “妈。”
　　 “怎么了？”妈转过头来
　　 “我想说什么呢？我忘了。”
　　 “这孩子！”
　　 是啊，她想说什么呢？她觉得她应该说什么话的，可是，她又觉得她不应该说什么，她怕看见妈的红眼睛。就像某天晚上，她坐在妈的怀里看电视的时候忽然很想念一张慈祥的脸和一个与“妈妈”这个词一样亲切的称呼，可是，她好像没有力量告诉妈，她知道如果告诉了妈，她又该给妈擦眼泪了。
　　 今天，她很乖，一直到拔针的时候，她都没有显出任何的不耐烦。
　　 六
　　 窗外，水杉树上的秋蝉咝咝的鸣叫着。
　　 宿舍楼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去军训了，只留下她。她已经习惯了，多少年了，每到体育课或是课间操的时候都是这样，教室是她的世界，操场不属于她。偶尔从操场边路过，就觉得如坐针毡，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每到这时，她总会匆匆地走过，她不喜欢朝操场中央看，不喜欢去羡慕别人的阳光。
　　 新书还没有发。一个人在宿舍里怪闷的，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她开始想家，想妈，想奶奶了。她觉得很不习惯新的环境，教室、宿舍、食堂相隔那么远，她觉得走起来很费劲。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换了新的环境，她觉得自己比在家的时候走路更吃力了。她想，如果不来上大专多好，就不用离开家独自面对这么多的困境了。在家多好，奶奶和妈什么事都帮她安排好了，什么困难都有妈和奶奶帮助解决。可是，真的好吗？再稚嫩的雏鸟也会有一天长全了翅膀，离开父母的老巢独自飞翔的。是该独自面对生活的时候了。想想初中毕业的时候，妈怕她吃不了三年高中的辛苦，曾经劝她到父亲单位的对口技校去上。当时，她那么决然：“不，我要参加高考！没有文凭谁瞧得起我！”现在，不正如愿所偿了吗？想到这里，她好像周身充满了力量，她从床上爬了起来，看着楼下正在军训的新同学，这时候，她觉得那一身身橄榄绿是那么美，英姿飒爽。三年，我要和她们在一起勤学三年，三年中一定会留下美好的回忆，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