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江南多雨，北方多雪。可在我很小的时候，上海的地区一到冬天，东北风就经常刮起，几乎年年都有雪，而且下得很大。
　　 那时，每到严冬腊月，寒风刺骨地冷。每当天上铅色的阴云密布时，村里的老人就会说：“这鬼天就要变脸了，要下大雪了。”于是，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拾柴火，准备下雪了生火取暖。我们常常会钻进河道边的小树林，拾起躺在水道边的枯枝，用绳捆了背回家，顶着恶风，唱着儿歌，像小鹿似地跳跳蹦蹦，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点也不知道冷和累。
　　 冬天的下雪天就是这样的奇怪，当东北风紧刮一阵之后，从铅色的浓云中就会纷纷扬扬飘下雪来，漫天飞舞。六角型的雪花在天空中飘飞，演变成一道道雪的风景，可以随你想像。雪落飘地，侧耳细听，就会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雪随风飞上落下，有时纷纷扬扬似粉尘，有时浮上落下似鹅毛、有时团团簇簇似白色的花朵，它们相拥一起，佛如一只无形的大手遮住了天，似乎要把整个天空都盖住。它们钻进树林、河沟、茅草丛，然后又贴在农家的窗台上不肯飞走。雪往往是从傍晚下起，有时还会作天作地地连下一夜，甚至连着下二天多还不停。
　　 【一】
　　 大雪严严实实压在田野上、树上、路上、房屋顶上…到处堆满了白色的雪，那时侯，最薄的地方也足足一尺余，厚的地方有二尺多，把村庄和进出口道路都封堵得严严实实，一只脚踩下去，另一只脚就拔不出来。每到这时，学校就会放假，大家住在家里，家家屋中就会燃起一堆熊熊的盆火，全家老小围在火堆边取暖，常有小孩穿着高统套鞋相约串门，大家围坐在一起，听故事能手讲《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的故事。尽兴之余，还把各自带来的土豆、红薯什么的往火堆里放，没一会儿就成为大家嘴里香喷喷的美食。
　　 每当雪停了的时候，伙伴们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这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地跨出门槛，面对淡淡的太阳和一片白雪皑皑的场园，欢呼雀跃似的奔到屋的园子里，在家的门前的窗口堆起一个雪人。冷冷的雪被捧在温暖的手心里，虽然寒冷，但大家都不怕，凝聚着一种勇敢精神。捏雪人的头和手的时候，常常会捏到双手发麻了才歇一下，等到雪人堆好了，还给雪人系上红领巾，戴顶小红帽，有的伙伴还堆出老爷爷。当大家的手上被所有的寒冻得像红罗卜一样，手指头甚至怎么弯都感觉不出来才停下。然后用力搓手，再奔到火堆上烤暖，那手又会发出针刺般和疼痛感，就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似的。于是我们常常发誓，再也不能和雪交往了。但雪总是穿着迷人的伪装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年年大雪纷飞，年年如此。【二】
　　 每到下大雪，小动物们也不例外地从欢欣鼓舞到扫兴而归。村里的狗也常常以为是天上下了米粉，迷得它们晕头转向，它们一出门就高兴得东奔西走，等到那嘴唇和鼻子上沾满了冰冷的雪水，它们才知道彻底上当了，常常会狂吼几声钻进屋子里。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最后躲在家里不肯出门了。
　　 屋檐下的那些小麻雀们也十分可怜，它们饿着肚子飞进林子，不时承受着树枝上的雪团鞭打，随着“嘎吱吱——嘎嘎”的声音响，似粉的雪落在地上，又饥又饿的小麻雀像狗一样，以为是天神给它们送饭来了，扑着小翅膀去追寻那些由雪伪装成的粉末，常常是高兴而下，腾空而起，躲在檐下骂骂咧咧。小动物们也一次又一次地在雪地上受骗上当。
　　 下雪时是玩捉麻雀的最好时光。看到小麻雀饿得不行了，我们就想个办法用来捉麻雀。那时，麻雀的作用还没被人们认识，有的书上说它们不属于益鸟，所以大家都会去逗着捉住它们，然后在它们的脚上拴一根细绳子牵着玩。我们常会取来圆圆的竹筛子，在撑着的竹竿上扎一根长绳子，在地上撒几粒麦子，饿极了的麻雀会不顾一切地冲进筛子遮掩的地方，这时，躲在暗处的我们就会拉动绳子。“咔嚓”一声，筛子倒下，受到惊吓的小麻雀凡逃不掉的，都乖乖地当了我们的俘虏，特别胆小的麻雀还有被当场吓死在筛子下面，那真是很惨烈的一幕。直到后来，当研究鸟类的专家把小麻雀正名为益鸟时，我们才停止了这样的游戏。即使玩，也是关羽放曹操，嘻嘻哈哈笑一阵后就作罢。
　　 【三】
　　 腊月里的雪也是好东西，是上好的民间土方。小时候每当下雪的时候，常看我母亲在场园一角干着藏雪团的事。母亲首先在场园一角挖个深洞，然后找来一个坛子，用手刨着洁白的雪，一团一团地塞进一个既长又圆的坛子里，然后密封好，盖上盖子，放在挖好的三尺余深的泥土洞里，再压上一些瓦片，然后盖上土。这一幕藏雪的景头常常令人不解，这是干什么呀？母亲告诉我们：这腊月里的雪是解毒的凉疗土方，它躲在地上化掉多可惜，把它储在地下，明年夏天可派大用场。这储雪还是一个上好的祖传秘方。夏天有人被虫子叮咬，还能发挥它的作用。它还能和着竹叶烧茶，喝了能治发烧病。据说在当时的农村，知道这方法的人家不多。
　　 记得那年夏天，邻村一小孩被蚊虫咬得一身红肿，结果用我家的雪水一抹就好，因此，我对这藏雪的记忆特别深。在农村，村民们还会把雪当成气象报告哩。如；“雪后三天内化不掉，还会等着雪来”。这是农人们的经验之谈。大自然有它独特的自然魅力。
　　 【四】
　　 在下大雪的时候，常常是大人们忧虑和紧张时候。他们常常休息不好，睡不着觉，屋内一听到什么响声，就会抬起头来在屋四周转来走去。为什么？原来是大雪常常压得屋顶的竹梁发出弯腰的声音。那年头，乡村里人家百分之六十住的是茅草屋，那屋子的梁大多是用茅竹搭建的，一矣沉重超越其承受力，梁会断裂，屋子就会倒塌。在我们邻村，有一位五保户，由于家里房屋多年失修，茅梁突然断裂，他被压断了一条腿，等人们发现，只见鲜血都己凝固在雪地上，后来经抢救，他才苏醒过来，但永远地失去了一只左腿。这种惨痛的教训让每户人家都在担忧，所以一下雪，他们十分警觉地面对着大雪，如果发现房子被大雪压得吃不消了，主人就会一声呼唤，乡人们会团结一心，搭了人梯爬到屋檐上，用长竿绑上木爬架，把屋顶上的雪推滑下地，直到减轻了屋顶的负担才得以轻松起来。
　　 过大的雪被乡亲们称之为可恶的雪。它们纷飞无度，无休止地集群躲在树枝上，沾在一起，越沾越多，它们沉重得像石头，压弯了桃树、梨树、葡萄的树杆；它们还常无纪律地躲在青翠的竹林上端，把成片的竹林压弯枝杆，甚至成片倒伏。所以一到下雪了，可谓是家家都发愁，家家都在作迎战雪的准备。每当这时，我们就会跟着大人走进竹林子，大人们冒着雪砍去竹子的头，我们配合着把竹枝头拖出来，确保它们顺利过冬。在浙江的莫干山，漫山翠竹不见竹子头，它们枝丫分开，虽青翠，但缺少了竹的风韵。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农人这样说：为了防止大雪和风的恶吹恶下，为了防止竹林全部倒伏，只能采取措施忍痛割爱……言语中虽然婉惜，但他们又感到值得，因为他们为抗击大雪的成功而高兴，验证了我小时候一直思考的为什么要割竹头的问题。当大雪堆满了路和阻止行人进出的时候，人们就要结伴准备铲雪。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全村出动三百多人在路上铲雪，形成一道群英战雪的景观……唯有小孩子不懂事，除了烤火外，就是在雪中玩着自己想玩的游戏。
　　 下雪下得如果恰到好处，对农田有好处。腊月里的雪被誉为是庄稼的棉被。因为雪经过冰冻后能杀死病虫害。这是农人所欢迎的。但雪下过大了，过量了就不好。不仅会压坏农田里的塑料薄膜大棚；还会冻坏蔬菜，甚至遭遇一叶无收的局面。有经验的农民告诉我们：所谓的瑞雪兆丰年就是指的是天下适量的雪，而且一定要下在腊月里为好。如果开春了，再美再漂亮的雪也不是好雪，是会危害农作物的坏雪，它们变成的水会烂掉麦根，影响油菜等作物的生长，不会受到农民的欢迎。这是农民的经验之谈。所以，辩证地认识下雪也是一道必做的科学知识题。
　　 【五】
　　 瑞雪兆丰年，下几场雪人们当然喜欢。但如果大雪压屋屋倒塌，人们当然愤恨。然而，雪作为江南冬日里的一道风景，总是这样地让人在回忆中畅想无限。从九十年代开始，江南家乡的雪开始越发减少了，有时甚至一冬都不见，这是气候的演变所带来的变化。
　　 人也奇怪，在少雪的日子里却总是会想到或盼老天能下一场雪，在多雪的时候却总是想要驱赶雪，这就是自然的哲学孕育了思维者思考。纷飞的雪有益有害，让人欢喜让人烦恼；让人忧虑令人讨厌。可不是吗？
　　 〔此文原发2004年3月《新民晚报》2011.12.18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