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旅卷轴】花杀
三月寒春,烟雨江南。
已近黄昏,又是如此透着寒意的天气。即使是风景怡人的西湖堤边也已空无一人。
独有一叶扁舟,不畏恼人的细雨,慢慢向江南绿堤靠近。
“姑娘们走好。”披着蓑衣的艄公心情愉悦地向舟上的两个主顾道别,“岸上青苔滑得很,姑娘们仔细闪了脚。”
这总算是他今日最后一趟了。这几天天公不作美,寒意逼人,偏又下着密雨,简直不象是江南的三月。
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鬼才在这种天气出来活受罪呢,他暗暗叹口气。不过,艄公瞄了一眼舟上的两个年轻女子,这两个也奇怪地很,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兴致出来游湖。且都只身着薄衫,似乎不知寒冷为何物。
“谢谢。”撑着伞的青衣少女微微欠身,语气淡然而冷漠,随即从钱袋中掏出一把铜钱递给对方。
艄公不由一愣,这个清秀可人的少女看上去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罢了,性情却是如此地深沉阴鹜。从上船起,始终就是这样冷冷的,也不笑,也不多话,这般年纪的女孩性情该不是这样的罢。
“小月,我们走罢。”清丽婉约的声音从船头那个稍年长的女子口中传来。她转过身,朝艄公微笑,一身白衣胜雪。“谢谢老人家,我们会当心的。”
这个小姐倒是个和气的,艄公想着。且姿容美丽,梳妆淡雅,不象是哪家官宦家的小姐,倒有些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只是始终挂着淡淡忧伤,这一船就见她只管在船头想着心思,望着湖水默默发呆。
“走好。”艄公一撑竹篙,划开小舟,泛起层层涟漪,目送这两个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
真是奇怪的两个女子,他发了一会呆,随即摇摇头,管它呢,反正要回家了。
无论如何这到底是最后一趟了,马上便能回家温一壶老酒解解雨气,是多么一件惬意的事啊。艄公这么想着,心满意足。
正待掉转船头,忽听岸上传来一声娇语:“船家,麻烦你。能载我过河吗?”
一抬头,才见岸上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姿容媚丽的女子,身着一身簇红的绯衣。看着却也不象是欢场女子,装扮却是极其浓艳。
是哪家新娶的娘子吧,艄公想着,却不知是何时走来的,自己竟一点都不知道。
他望了一下昏暗的天色,反正是顺路,又是一支生意,且她是孤身一个女子,把她扔在岸边淋雨也于心不忍。没有不理会的道理。于是便爽快地应了一声:“行啊,上船吧,姑娘。”
艄公偷偷打量了踏上船头的主顾,不由暗暗称奇,这个女子居然对这朦朦细雨一丝也不避。任凭雨水淋湿了她的云鬓,一身绯衣在雨中更是显得娇艳无比。
“多谢了,船家。”红衣女子朝着撑船人微微一笑,妩媚之至。
今日尽是些奇怪的姑娘,艄公想着,望了一下天空,远处居然是彤云密布,他皱了皱眉,今天的天气也很是奇怪啊。
不过无论如何,这真的是最后一趟了。
“小月,你不觉得刚才走过的那个女子有点怪异吗?”西湖堤边,白衣女子徐徐回头,轻声问着身旁的青衣少女。
“果然姐姐也这么想,”被唤作小月的女子在白衣女子面前卸下了一脸的冷漠,稚气顿露。她偏着头想了一会,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她许是和我一样,是……”
“小月,”白衣女子伸手止住了她未说完的话语:“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小月立时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处,不由一阵讶异:“姐姐,快看!”
只见她们身后的天空中下着一阵花雨,片片鲜红的花瓣,忽忽悠悠地在天空中飘舞,在树梢上打着旋。
煞是迷人。
小月伸出手,一片花瓣轻轻落在她手心。仔细端详了会,她低呼:“是番石榴花。”
白衣女子皱了皱眉,一双美目锐光一现:“花雨中有杀气。小月,我们去岸边看看。”
然而小月却不动,咬着唇:“姐姐,我看,你还是不要管了。”
白衣女子闻言一愣,眉头更是深锁,很苦恼的样子。
“姐姐,我们还是快走吧。”小月有点急了,伸出手去拽她的衣衫:“秦梦姐姐,你可千万不能再……”
犹豫了下,多管闲事四个字终是没有说出口。
看来小月真是急了,急得她都连名带姓地唤她了。叫作秦梦的白衣女子停住脚步,望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良久,她缓缓叹了口气,脚步终于向前迈进。
小月松了口气,立即紧紧相随而去。
任凭那妖艳的番石榴花瓣在风雨中狂舞着。空中一片红色。
如血一般的红色。
雨丝有如牛毛,愈发下得密了。两个女子同撑着一把油伞袅袅走在毗邻西湖的一个小镇上。
此时的镇上已人迹寥寥,店铺也都早早打了烊,镇上仅剩的两三个行人看到她们也都如见了鬼一般,远远地便跑开了。秦梦有些许讶然,望见不远处有个花甲老者,便款款上前施了一礼,话还未出口,老者惊恐地望了她一眼转身欲去,被一旁的小月一把拽住,颇不耐烦:“老头,你干吗见了我们就要跑,问你个话你会死啊!”
秦梦嗔怪地瞟了小月一眼,后者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松了手,眼光却牢牢锁住那老者,看得对方额上直冒冷汗。
那老者赔着笑,向两个女子连连作揖:“两位姑娘,不是老朽存心要躲两位。实是镇上近来有女妖精出没,已连出了好几条人命,手法十分之残忍,弄得镇上人心惶惶,故而见了姑娘这样的陌人都有些惧意。”
秦梦蹙眉待要细问,一旁的小月却变了脸色,冷笑道:“怎么只要死了人你们就往妖精身上推?敢情天底下就只有妖精会杀人?”
那老者闻言便更有些骇意,不敢出声,佝偻着身躯,微低下头,想跑开去两腿却直打颤,迈不开步去。
秦梦微叹一声,搀起他,柔声道:“老人家莫怕,我们是初到此地的游客,我这妹妹说话冲,言语间多有得罪还望原谅则个。”
老者忙摇手连道:“不敢,只是我见两位姑娘如此貌美,天仙般的人物,与传闻中的女妖倒有些……”抬头瞅了一眼和言悦色的秦梦,才大着胆子接下去道:“相似之处。”
小月冷哼一声,挑眉欲驳斥他,却见秦梦似想起了什么,失声惊道:“不好,小月,我们快回湖畔。”
小月尚自懵懂,却见秦梦一举衣袖,作飞天之势,便暗自咕哝了几句收起伞紧随其后。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便轻盈飞上空中,往西湖处翩翩而去。
那老者目瞪口呆地盯着半空,良久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有妖精啊!”而后便踉踉跄跄一路狂奔而去。
西湖畔,一只小船在岸边打着旋。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飞过湖面,停在船头。
船上横着的俨然是老艄公的尸首,背朝天面部紧贴船底,身上的衣物紧紧包住干瘪的身躯,就似包了一具骨头般。
秦梦一惊,急忙上前把尸体翻转过来,不由深吸了口凉气。
只见老艄公脸上已无一丝血色,眼窝深陷,整张脸仿若只剩一张皮轻贴在头颅上。颈处有一道被撕裂开的口子,滴滴血珠正顺沿而下,淌入湖中。
一湖的血色。
果然是好残忍的手段。
秦梦蹙眉良久而后伸手探进尸体衣领,轻轻拉出几片番石榴花瓣,花瓣颜色血红,鲜艳欲滴。
小月纤手轻轻捂住樱唇极力忍住要呕吐的欲望,稍稍偏过头不去瞧那死相恐怖的尸体轻瞄一眼一旁目光冰冷紧紧拽的秦梦,不觉有些惧意。
“对不起,姐姐。”小月轻声低语,微感内疚。“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阻你。”
秦梦不语,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转身面向小月,目光温柔。
“小月。”她轻轻抚摸着小月的缕缕青丝,有如安抚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你对人并无好感。其实人也有情,妖也有义。在善恶之前,人与妖都是一样的。”
而后微笑,露出两行碎玉:“比如小月不就是个好孩子吗。”
小月抬起头,望着秦梦柔和的眼神。
“如果要我弃人世间善恶对错于不顾,”后者望着一湖血水缓缓道:“我情愿回不去瀛洲。”
小月呆了半响才轻道:“我又何尝不知姐姐的性情,只是自从姐姐受罚后,常见你闷闷不乐。”
她顿了一下,冷漠的眼神中透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决:“无论如何,小月总要助姐姐重返仙山。”
“傻丫头,”秦梦有点感动:“我不是为了被贬而不乐。”
她望了望远方,眼光迷离:“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师尊罢了。”
然后将眼光投向船上的尸体,语锋一转:“小月,这艄公与我们也有一渡之谊。我们就地埋了他吧。”
“埋完之后,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说完,她的目光又变得冰冷起来,眉头深锁:“这花妖居然如此残忍!”
非要杀了人后还要吸其鲜血。
片刻后,两人终将死者安葬完毕,秦梦却不走,抬起纤纤素手,一双如水眼眸盯着手中的那几片花瓣若有所思。
许久,她黛眉轻舒,将花瓣紧握手中,偏过身对小月轻道:“小月,你不觉得这番石榴花开得很不合时节吗?”
小月“咦”了声,才想起此花乃腊月盛开之物,却见秦梦摊开手掌,向手心轻轻吹了一口气,掌中那几片鲜红便打着旋缓缓飞上天去,在朦朦烟雨中中闪着妖异的光泽。
秦梦嘴边噙起一丝淡淡笑意,一甩衣袖:“小月,我想我们很快便能见到这朵不合时节的番石榴花了。”
两人随着空中飞舞的花瓣一路且行且停,约摸半个时辰后,被雨水打得越发妖艳的花瓣从空中悠悠飘下,飘进一间农庄,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雨已消停。
小月这才发现两人被带到一个鸡鸣稻香的村庄,泥泞的乡间小路两旁满是篱笆和茅屋。
“小月,”秦梦纤手指向不远处飘进花瓣的农屋,微笑道:“天色已晚,我们便在此歇息吧。”
小月顺着她指的地方望去,不觉呆立在原地,瞠目结舌。
那是一家最普通不过的茅屋,可篱笆内的小小院落却非同寻常。
一眼望去,满院的竹篱上竟是蔷薇荼縻交缠、牡丹芍药争辉,桃李争艳,梅兰齐芳。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草点缀四周,一片灿如云锦,香气袭人。
此地居然能见到百花齐放的奇景!
小月尚在怔忪,秦梦已快步走上前,推开半掩的柴门。
小月忙紧紧跟随。
推开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院中万紫千红,芬芳之气扑鼻而来。
“好一个清雅的所在!”小月感叹。
“清雅吗?这倒未必。”秦梦淡淡道,眼光扫过院内似景繁花:“小月你不觉得此处的花卉色泽鲜艳得有点过分了吗?”
小月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收回心神,这才发觉院中一片妖气,越瞧越觉得百花的颜色颇为不下。
秦梦在院中踱了几步,手轻轻搭在角落盛开的一株摇曳生姿的石榴花上,绯红的花骨朵上尚留有些许雨水。她注视良久,才淡淡道:“我姐妹两人一路追随芳踪而来,主人也不出来相迎吗?”
小月禀住呼吸,目光变得冰冷,全身处于备战状态。
然而院中并无任何声息传来。
“主人还是不肯现身吗?”秦梦叹一声,声音清丽宛转,转过身不再去理会那株蕃石榴。
婀娜走向院中,秦梦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石子,一双美目中锐光一闪即逝,而后伸出纤纤玉手“哧”地一声,手中石子弹了开去。
大片大片的鲜红花瓣立即自角落里那株番石榴上应声而落。
一旁的小月受了启发,也捡起几块石子依样为之。
“哧哧哧”连着几声,院中百花纷纷萧萧而下,姹紫嫣红顿失颜色。
“行了,”秦梦朝小月摆手示意,嘴边泛出一丝笑意:“这下定会把她们逼出来了。”
“姐姐你看,”话音刚落,小月便轻轻拽了拽秦梦的衣角:“她们终是忍不住了。”
果然,番石榴花下窜出一个身着绯衣的女子来。随之,又有几道窃窃身影从各花枝下冉冉而出。
绯衣女子不屑的眼神扫过两个不速之客,倒竖柳眉,冷哼一声:“我在湖畔见你二人也非常人,故不加理会,谁想今日竟欺上门来!”眼神中冷意一现,一甩衣袖,待要动手。
却被身后一身着华服雍容华贵的盛妆女子挥手止住。后者朝秦梦两人宛尔一笑,大大方方道:“请问贵客来自何方?来此又所为何事?”
“你少废话!”小月哼一声,对她的客套话不加理会:“我姐姐所为何来难道你等心里不清楚?”
绯衣女子眼中怒意顿现,却被一身披冰绡体态飘逸的女子一把拽住,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之站到一旁。
秦梦朝小月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走向众女子,注视良久。
“你是石榴花精罢,”秦梦走向那绯衣女子,气定神闲。
“而你,则是水仙花精。”她转过头,眼神直逼石榴花精身旁的身披冰绡女子。“果然是冰冗玉骨。”
再一路走去,逐一点破。
“而这位高贵典雅,清香不同寻常,定是空谷幽兰了。”
“这位姑娘清骨冷傲,磬口方香,想是盛冬蜡梅。”
“你是芍药,芳姿少比,丽质无双。”
“桃花灼灼,梨花溶溶。
“寒江芙蓉,池塘金莲,水中之花也现身于此,真是难得啊。”
那华服女子见她一一揭破她们来历,不由脸色微变,又见这位神秘女子婷婷走至她面前,一字一句道:“这位姑娘貌有国色,衣饰华艳,气度非凡,想誉为花中之王的牡丹了,得逢花王相迎,我们姐妹真是荣幸之至。”
“只是,”秦梦的语气突然变得高昂,朝着群芳厉声怒喝:“你们修炼成精也不容易,却为何要无故害人性命!”
众女子纷纷变了脸色。身着华服的牡丹花精更是心头一惊,极力按捺住慌乱的神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姑娘实乃高人,我等姐妹不知贵客来此失了礼数,还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