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丈夫已经出门了。今天，七月初三。
　　 又是一个与昨天没有区别的日子，生活一如既往。把厨房收拾干净之后，我回到卧房里。坐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脸上开始有了生活的痕迹。是每日劳作留下的痕迹。无心装扮。站到窗边，推开窗。街上很热闹。每天都是很热闹的，外面。窗内的生活，我的生活，却总是平淡到枯燥。我真的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鲜的事发生，除非天上落下红雪。很少外出，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街坊都说我是贤惠的妻子，丈夫出门后就安心等候在家，甚是妇道。其实，我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除了菜市场和城隍庙以外，我就没去过别的地方。偶尔，会到隔壁开茶铺子的王婆那里坐坐，和她说一些女人间的私房话。天那么宽广，我却只能在其中很小的一块下面生活。
　　 忽然有人群从城门口的方向涌动过来，好像是簇拥着什么人。好奇地张望，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值得大家那么快乐地欢呼。一个男子，有着高大威武的身材，黑中带红的肤色，俊朗的面孔，眉宇间英气逼人。人群簇拥着他，往县衙的方向走。那是谁呢？我好像没有见过他，也从没听谁形容过这样一个男子。但我的眼睛却被他捉住了。我只想看他，尽可能的看着他。欢呼声很大很嘈杂，仔细听了半天，才听出个大概。那个男子，打死了城外山上为祸的老虎，是英雄。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脸上好像在发烧，烫着。还有一种骄傲的感觉，莫名地滋生出来。就好像，他是我的骄傲，我的英雄。天哪，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甚至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害怕被人看到我的失态，我慌张地关上了窗。可是我又想多看他两眼，只好把窗开个缝儿，偷偷地看着。直到，人群把他簇拥得远了，看不见了。靠在窗边的墙上，我的心跳仍然没有平缓下来。脸上也依然烫着。不自觉地把手放在心口上，感觉到那种蓬勃有力的跳动。忽然间，一个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想，我爱上他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那个打虎的英雄。他的身材，他的肤色，他的面孔，他眉宇间的那股英气，全都刻在我心里了。我的生活是一张枯燥不堪毫无色彩的白纸，而我这份从天而降的爱是一道黑色的光线。那让我厌倦的空白，被这道光线划破。这是让我无法平静的狂喜，我的生活终于要有所改变。
　　 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狂喜，就连这小小的阁楼卧房都让我觉得跟琼楼玉宇一样了。可当我瞥到那张床时，我的喜悦瞬间冰冻。像一朵娇艳的情花，刚刚萌生，就被巨大的史前巨兽一脚踩碎。我已经是为人妻的妇人了，与人同床共枕。我还有没有权利，去爱一个不是我丈夫的男子？
　　
　　 吵闹声中，我听到人们欢呼着他的名字。武松。打虎的英雄，武松。
　　
　　
　　 天色渐晚。怀揣着难以言喻的痛，我麻木地走下阁楼，开始准备晚饭。再过一会儿，丈夫就要回来了。我的丈夫，是别人眼中的笑话。人人都知道卖烧饼的武大郎，知道他是个侏儒。有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甚至，在很多人眼里他根本就不算个男人。除了街上卖梨的王小二，他没有任何朋友。我又何尝想要这样一个丈夫呢？若不是当初我被卖给别人做丫鬟，若不是当初刚好是他把我赎出来，我又怎么会嫁给他。一个贫穷的女子，除却以身相许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来报恩。虽然大郎真心待我，我却总不能感觉到幸福。老人们都说，想要的生活，都在别处。或许，他们说的对。所以，我只能木讷地做着饭，给一个我不爱的男人。
　　 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传进厨房。我知道，是大郎回来了。我的丈夫，回家来了。
　　 金莲，多做两个好菜，今天咱们家有喜事。像往常一样，大郎走到厨房里来，表示他回家了。然而他今天说的话却让我不明白，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客人。
　　 点头算是回应，我继续在灶上忙碌。客厅里有笑谈的声音，一个是我丈夫的，另一个却是陌生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洪钟般的，充满了力量，还有成熟男子特有的阳刚与野性。我想不出来那会是谁，脑子里却浮现出武松的样子。我一定是糊涂了，打虎的英雄怎么会是大郎的客人呢。他现在应该正和县太爷在喝酒吧，坐在城里最好的那个酒楼里最好的位置。在他的身边，还该坐着县太爷的独生女儿，穿金戴银的千金小姐林梦如。也许，县太爷会把女儿许配给这英雄。那是如此流光溢彩的宴会。有豪富商贾的笑声，有贵妇千金的环佩声。
　　 遐想归遐想，手中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做好了菜，正准备端出去，想起应该理一下头发。毕竟，难得有客来。走到客厅门口，正要跨门槛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了家里的客人。我一定是太累了所以眼花，要不就是在做白日梦。我竟然看到武松坐在客厅里，和大郎亲热地说着话。
　　 金莲，快来，快过来。回头瞧见我在发愣，大郎回身叫我，又把我摁在自己身边坐下。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连手要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弟弟，这是你嫂子，金莲。大郎笑盈盈地介绍着我，却让我吃了一惊。一直都听大郎说自己有个出色的弟弟，但从来没见过，我也就只当他是吹牛罢了。想不到，他竟然是武松的哥哥。
　　 大嫂，以后小弟要多麻烦你了。他向我抱拳一笑，笑得我心跳加速。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迷人。
　　 金莲，这就我跟你提过的，我弟弟，武松。他现在可是打虎的英雄了。以后，他就和咱们住在一起。你要多照顾他。
　　 小叔有礼了。我欠身行了个礼，心中喜然。听到他要和我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叫我如何不欢喜呢。
　　
　　
　　 武松带来的那道光线，爱的黑色光线，真的让我的生活有所改变。虽然我仍然要每天早起做烧饼，仍然只能在小小的房子里活动，却觉得开心了许多。至少，空闲的时候可以站在窗边眺望县衙的方向，等待武松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可以和他靠得那么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撩动我的头发。就像一朵向日葵，永远都围绕着阳光转动自己的身躯。武松，就是我的阳光。虽然我不能亲口告诉他我的爱慕，虽然他总是彬彬有礼地叫我大嫂。窗边成了我最爱待的地方，在那里我站立成了传说中的望夫石。只是，我望的，不是我的丈夫。可是，我希望他是我的丈夫。
　　
　　
　　 八月初三，快到中秋了。武松闯入我的生活，已经一个月了。起初的欢喜开始渐渐转变，成为一种咫尺天涯的憾恨。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他是我的丈夫而不是小叔，那该有多好。傍晚时站在窗边，忽然就想起家乡的小调。是那种，缠绵凄恻的小调。不自觉地，就唱了起来。望着，武松每天都要经过的街道。一曲唱罢，颓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悲哀。就像，寂寞在唱歌。是的，我寂寞。一朵刚刚萌生的情花，却无人来采摘。叫它如何不寂寞？这寂寞，这缠绕在我心中日渐炽盛的寂寞，火一样焚烧着我的心。然而，谁会在乎我的心？
　　 忧伤地走到厨房，做饭。这是我每天的工作，每个女人的工作。但我真的厌倦了，不想再做。若是做饭给我爱的男人，做一辈子我都不会厌烦。反而，会觉得那是莫大的幸福。是否我真的是太不知足了？
　　 就在我埋头做饭的时候，听到门开了。武松和大郎在说话。他说，县太爷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大郎很高兴，为自己的兄弟感到骄傲。我不高兴，很不高兴。绝望和伤悲在我心里汹涌泛滥，要把我淹没了。我怎么能，平静地看着自己爱的男人娶别的女子。眼睛开始湿润，我知道自己哭了。失神的片刻，杯子从我手中滑落。一种清脆的破碎声，在我耳边响起。转瞬，消失。我知道这是预兆，老人们都说打碎杯子是不祥之兆。心里一阵疼，深入骨髓。
　　 金莲，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大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来，一边收拾杯子的碎片，一边担心地询问。该如何回答他？事实上，根本就不能回答。悄悄擦掉眼泪，沉默地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客厅桌子上。低头，不敢看武松一眼。我怕一看他，就忍不住又哭出来。
　　 大哥，我想，还是不娶林小姐的好。吃饭的中途，武松突然开口。
　　 弟弟，为什么不呢？能娶到县太爷的女儿，还有什么不好。就算是我走出去，也要觉得光彩些。
　　 不。门不当，户不对。再说，男儿志在四方，事业未成，我还不想成家。
　　 你是打虎的英雄，她是美貌的千金小姐，有什么不配的。弟弟，你再想想吧。
　　 别再说了，大哥。我已经决定了。
　　 武松不再说话，大郎也闷着了。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心在偷偷地笑。他不会娶林梦如了，这能不让我高兴吗。我心目中的英雄胸怀抱负，不满足于攀附权贵，这能不让我高兴吗。偷瞄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眉头紧锁。他是有心事吧，在为什么而烦恼。想为他分担，却又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只是他的大嫂，我能做什么呢。一颗心，下沉，下沉。
　　
　　
　　 自从那次谈话后，武松一直闷闷不乐。婉转地问他，终是无果。到底有什么事让他这样心烦呢？我自己，也是心烦意乱。虽然他不会娶林梦如，可那不代表他不娶另外的什么女人。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况，他堂堂打虎的英雄，怎么可能不娶妻生子呢。这是事实，却让我辗转不安。成了心病。想找人诉说，又不敢说。想来想去，只好去庙里问菩萨了。
　　 庙里依然是热闹。来往的香众把庙前的小空地塞得满满的。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亏心事，连抬头都不敢，就怕被人认出来问长问短。也对啊，爱上丈夫以外的男人，原本就是不被允许的。若是被人知道，大概是会游街示众的，然后被沉湖。走进大殿，抬头看，宝相庄严。佛祖的嘴边有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淡若浮云。隐约的，心头有些不安。那只签筒，好像突然变沉了，我的手竟然在抖。佛祖，请给我明示，让我知道我和武松能不能在一起。
　　 清脆的声响，告诉我已经有答案了。低头拣起来看，上面是两句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待嫁时。
　　 直觉那不是上上签，但还是心怀希望。我并没有读过太多书，所以很可能是我没有读懂那诗的意思。于是，找了个客人不太多的老年庙祝，想知道佛祖给我的答案。
　　 小娘子问的是什么？
　　 姻缘。
　　 姻缘？那老者重复着我的话，仔细地打量着我。
　　 先生，这签是什么意思啊？
　　 有句话，是对那些求仕途的人说，叫做生不逢时。意思就是说，虽然很有才华，却没有发挥才华的机会。简单的说，有做将军的才干，却没有做将军的命。
　　 先生，我问的是姻缘，又不是仕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娘子，你的这支签，意思就和我刚才说的差不多。姻缘和仕途本没有什么区别，千里马再好，遇不上伯乐也就只能埋没。也就是说，你和你心里的那个人，这辈子恐怕只能是有缘无份了。还是死心吧，莫强求，莫强求。强求非福，强求是祸。
　　
　　
　　 八月十五，中秋节到了。
　　 我在厨房里忙碌着。外面很热闹，都在为这个团圆的日子准备着。很多出外谋生的人都回来了，要和家人一起过节，吃顿团圆饭，再一起赏月。毕竟，月是故乡明啊。我也很想念我的故乡，却又不能回去。或许此生都不能再回去了。那生我养我的地方，早在我跟随大郎迁徙到此的时候，就成为了不可能再回的地方。
　　 武松还没有回来。大郎已经早早的收了烧饼摊回来了。今天的天气其实很好，应该有很圆满的月亮。可我的心里，并不欢喜。那个庙祝的话，一直在我心里缠绕着。而那支诗签，已成了我心里解不开的疙瘩。大郎似乎心情很好，里里外外地走动。不想看他在做什么，已经看够了。我想看的人，并不是他。
　　 柴火在炉灶里烧得很旺盛，我觉得有些热。拨弄着那些柴枝，有大把的灰烬。轻轻一抖，就掉落。我忽然想，自己会不会就跟那些柴枝一样。爱的火烧得如此热烈，到最后，只剩下一地抖落的烟灰。最近我总是很多愁善感，常常都有莫名的悲伤。或许是从第一眼看到武松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从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妇，变成了怀着爱情心事重重的少女。然而这一切，武松并不知晓。甚至，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只要我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呢。但，我能说出来吗？看着满地的烟灰，看着炉灶里澎湃的火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要么，把这份爱永远埋藏在心里，忍受烈火焚烧的痛苦。要么，不顾一切地说出来，然后忍受被世人唾骂的结局。真的，就没有一个可以两全的办法吗？
　　 弟弟，你总算回来了。快进来，喝口水。你大嫂就快做好饭了。今天咱们吃个团圆饭。
　　 大郎的声音显得异常的激动。我实在不明白，他有什么可激动的。不就是一个中秋节吗，又不是第一次过。越来越觉得他太过平凡，甚至比平凡都不如。自己竟然嫁了这么一个人，真不知是不是老天在捉弄我。
　　
　　
　　 吃过饭，大郎早早地睡了。我独自在厨房里忙着收拾，满心寂寞。以及，挣扎。武松在客厅里喝酒，一个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天上的月亮，那么圆满。他会心有感触吗？
　　 收拾完毕，我不知道还可以做点什么，好有个借口待在厨房。待在这里，还能感觉到武松的气息，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想了想，拿上只杯子准备到客厅去陪他喝酒。拿着杯子，又想到自己失手打碎的那一次，那个不祥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