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轰轰地行进，这是早晨八点的时刻。车上人不多，还有部分位子是空的。赶八点班的人大都在前面走了，车上不再拥挤，空荡荡的。客车不紧不慢，镇静自若。
　　 可是有一只蛾子不镇静，惊慌失措，姑且就叫它蛾子吧，它不停地快速移动，实在无法确定它会是别的什么；应该是一只蛾子吧。这只蛾子，灰白色的，沿着窗玻璃飞上飞下，实在说，那不叫飞，是在盲目地上上下下地向窗玻璃瞎碰。蛾子灰头土脑，但它的翅膀是透明的，这是在它偶尔停顿的那一刻看到的。不过，既使看不到，凭想象也该是透明的。它很少有停顿的时候，大多是在飞——瞎碰。用“瞎碰”这个词来形容它，想必是十分精确了，我找不出第二个更恰当的用语了。对，蛾子就是在瞎碰；我甚至能够听到它挥动翅膀的嗡嗡声。我想应该是嗡嗡声，像蛾子之类的飞行物，几乎、好像都会发出“嗡嗡”的声音，比如蜜蜂、苍蝇、还有更小的蚊子、蠓虫什么的，不是都会发出这种声音吗？我有自身经见，哦对了，鲁迅曾在《夏三虫》那篇文章中，就描述过苍蝇蚊子，但不是蛾子，可见他并不讨厌蛾子；蛾子还不曾上到他“讨厌”的花名册。他说人们在夏天常为跳蚤、蚊子、苍蝇所害；但比较起来，三虫之中，“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苍蝇嗡嗡地闹……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倘有伤痕或疮疖，自然更占一些便宜；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又总喜欢一律拉上一点蝇屎。但因为只舐一点油汗，只添一点腌臜，在麻木的人们还没有切肤之痛，所以也就将它放过了。中国人还不很知道它能够传播病菌，捕蝇运动大概不见得兴盛。它们的运命是长久的；还要更繁殖。”别的不说，这就足够证明蛾子是会“嗡嗡”的了，不管它是翅膀发出的还是嘴里发出的，仅凭它比苍蝇蚊子大出许多的体量，它就不会没有一点声音。
　　 蛾子的飞翔是艰难的。它想飞出窗户，但它不明白那片光明的地方，正是它无法逾越的魔障。世上许多东西，看着很好，很美好，迷人得不得了，谁知一进入，后悔了，是陷阱、深渊、抑或就是莫大的灾难。就像罂粟花。可是它好看，好看的东西人都喜欢，于是上当，上当了就叫苦不迭；然而还是有一茬接一茬人上当，前仆后继，义无反顾。也许不这样不行，不这样生活就停止了，人就没了理想，没了追求了；说得再悬点儿，社会可能都不进步了。说这些话，我明显感到是受了当今广告的影响了，自己都认为这话说得很像广告词，可是有什么办法？从早到晚不就是生活在广告当中吗？广告无孔不入，这公交车的里里外外，还有挂在车顶上的电视，不都在做广告吗？世界真是变了，给人的感觉是一下子物质特别的丰富起来，仿佛不极尽能事去推销，“丰富”就会变成垃圾，人就会上刀山下火海！网上有个词语叫“灌水”，这铺天盖地的广告就是在灌水，一个广告的广告费能达到几个亿，你看到底是啥贵？是物品贵还是广告贵（也有人把做广告叫骗人，不骗得家破人亡不罢休，骗大发了就能钱权俱全，说一不二）？又扯远了，可能是脑袋不清醒了，昨晚喝多了酒，是四十二度的井上春。明明有人说过，不，不仅简单地说过，还说是什么什么考证过，五十度以下的酒喝不得，不是酒精勾兑，就是稀释后加了香精什么的，没一个出自发酵酿造、窖藏窑存的……为啥又要说到酒？您别怪，我这是回望2011呢，或者是回望2011之前的那些年呢，可话又说回来，我这样回望犯得着吗？无论咋说，酒还得喝。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在我心里出现了，《雨霖铃》雨淋淋的。越没边际了，我这脑子，看着是没救了！
　　 唉，蛾子还在飞。车窗玻璃看似光明，实际上那是它飞行史上最最黑暗的一次跋涉（姑且容我这么说吧）。它将头贴着玻璃，垂直飞上去，上到顶，再跌落下来。但是每一次它都不会歇息，挣扎着努力地再飞上去，再重重地趔趄着跌落在下面的窗沿上。它的头上是有两枚绣花针一样的触角的，长度大约有半厘米（看不大清楚，大概、应该是吧），这会帮助它选择飞行路线的，可是它从这块玻璃跌落之后，又极尽努力地飞向另一块玻璃，反复失败，反复冲击，很不服输的倔强样子，那嗡嗡的声音一次次显得剧烈，其实我并没有听到，是它剧烈振翅的样子让我想到一定会有剧烈的声音的。在它飞翔碰撞的时候，翅膀是根本看不到形态的，只见在它肉乎乎的蛹似的身体两侧转动着两只雾状的光轮，这种坚定不移的努力是感人的，撼人心魄，同时也让人感到了怜悯的疼痛。
　　 坐在窗户边上的几个年轻男女，都侧了头在观看，其中一个女子似乎很害怕，夸张地扬着手臂，护住粉白的脸，黑色的长发于是就随着手臂那么一抖一抖地飘撒，飘撒，再飘撒，一下又一下。一个男子极快地掏出一方净白的卫生纸，我想应该是卫生纸，这种纸在早上灰暗的氛围里看去很白净。我不能不想到前两天看到的一则惊人的消息，说是越是白的卫生纸（巾），越是令人怀疑，那很可能就是垃圾纸（含厕所、医院的垃圾纸）打浆制成的，制造商为障人耳目，用硫磺一熏，黑的很快就能变成白的。民间有句老话，一白遮百丑，用到这儿恰好合适。今天这是怎么了，看到这只蛾子，老是走神，跑题，东拉西扯，言不由衷。
　　 青年试图用卫生纸将蛾子按住，不料按了数次，飞蛾都逃脱了。年轻男子的那个样子似乎也是因为害怕，心虚，但是又出于对那位女子怜香惜玉的情怀（因为他不错眼的看着那个扬着手臂的女子），然后才采取了这个行动的。再说，无动于衷总也不是勇男子所为；要么就是不忍伤害了蛾子的性命，不愿投下狠手，想将它赶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倘是不存顾惜，一掌下去，蛾子早就粉身碎骨了。
　　 客车隆隆地前行。终于，蛾子被抓住了。青年男子颤着手，是想扔往地板，或许是某个角落，或许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知道为什么，蛾子飞起来了。我再用一个“或许”，或许是车子一颠，他的心一惊，手一松，蛾子飞了。还真是的，抓住了蛾子，手一松蛾子竟还能飞起来，可见他在抓蛾子的时候，手的轻重度是掌握得恰到好处的，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难为这个年轻人了。或许（再用一次）年轻人想起了那句影视剧经常看到听到的佛语：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于是，他毅然放飞了蛾子；只要那只蛾子不再嚇煞那位女子也就罢了。
　　 蛾子从青年手中飞出，竟然像一粒弹丸一般射向对面的玻璃窗，只听得嘭一声响，这不是虚拟的想象，是真的从蛾子与玻璃相撞的地方发出的。然而，蛾子的翅膀还是在挥舞，只不过又一次跌落了而已，不等坐在旁边的人做出反应，蛾子又奋然飞了起来。它的飞翔更盲目了，脑袋不停地在玻璃上碰撞，奇怪的是却再也没有跌落下来。我看着它那样竭力地坚持不懈，竭力地抗争不息，不禁有了一份深深地敬意。坐在蛾子近旁的是个中年男子，他侧了头，静静地观看，不动声色，是在为蛾子的这种无效努力感到好笑，还是并没有想什么，麻木得无动于衷；他侧了头闭着眼睛养神也说不上；车子微微地颠簸，他的身子自然也随着微微地晃动；车上的人都在晃动，概莫能外。那个恐惧蛾子的女子和那个抓蛾子的男子，眼睛盯着蛾子，好奇地看，是否心里在想：这下跟我没关系了，飞吧，傻东西，累死你！不光他俩，我也在莫名地幸灾乐祸呢：这世上比我傻的（人或……）多得是！知足常乐，可是谁能做到？天下熙熙皆为利忙，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啊！我不由将车上的人看了又看，大家都一副郑重其事的摸样。我觉得我的嘴角在向两边拉开，这一定是一个会意地微笑吧！彼此彼此，猪就不要笑话乌鸦了！
　　 中年男子下车了，换坐了一位丰满但不臃肿的女子，刚一落座，她就迫不及待地大吃起来。吃的是煎饼，就是在面浆上摊了鸡蛋葱花的那种，软，适口，上面撒了作料，熟了用铲子对折，再对折，装到一个小塑料袋里递给你。女子吃得旁若无人，一口煎饼，一口果茶，嘴里呼出一股一股雾样的白气，看去确实是饿了。她是在减肥的吧？昨天一准是没有吃晚餐，不然这样的吃相说什么也不能和金黄的流水长发、及膝的棕色长靴相媲美。这何必呢，真让人匪夷所思！我是在猜测，兴许就是冤枉了她，然而大抵不会相去甚多。减肥已成时尚，女子们大有不到柳腰细腿、胸凸臀翘死不休的气概；倘是平胸蛋乳，那又要做出不知多少舍财损身的壮举，以至挺得傲人适才收兵；只有挺起来，胸前“滚滚”了，花花绿绿的这个那个“币”才会滚滚而来！
　　 我身边的一个男士也在吃早点，肉夹馍、卤鸡蛋、大杯装的热豆浆。这份早点六块钱；相当于早年一个人月工资的三分之二或二分之一了。这物价，过去三块钱能买回半只羊，如今三块钱买不了一帧鸡翅膀。两天不上菜市场，你就会发现，一切全都面目全非了，一块钱的红薯卖到了一块二，一块八的西红柿卖到了两块三，六块钱一斤的鲤鱼卖到了七块五。“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是啊，处处唯钱是尊，时间就是金钱，车上吃早点，司空见惯，见不惯的是没有谁不在拼命挣钱。那天电视上播了一宗言称是建国以来破获的最大毒品案件，说一对年轻的打工夫妇，几年功夫贩毒挣了一千多万元，仍在继续制毒贩毒，存毒二三吨，父母、孩子包括自己仍还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而一捆捆钱钞就铺在床垫下面，一袋袋一箱箱人民币就放在屋子的地上。看，这是不是钱的魔力？钱把人变成什么样子了？——忽闻人间金变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才一转眼的功夫，蛾子竟藏身在两块玻璃相交的夹缝中了，我为它松了一口气，想必蛾子也松了一口气；我看到它一动不动贴附在玻璃上，像一粒泥球。谢谢夹缝。对于蛾子来说，不能不说是绝处逢生，至少是它可以暂时得以休息，不再疲于奔命了，起码是暂时躲过了再有人捕捉的危险；不，不会再是捕捉了，再有人动手恐怕就是灭顶地屠戮了。
　　 客车经过一个劳务市场，上来一群打工的男人女人，乱嚷嚷站满了过道，有人喊着说开一下窗子吧，闷死了，嘭！天窗打开了，蛾子栖身的那扇窗子和也打开了；蛾子振翅飞了出去，只一闪，便无影无踪了。窗户跟前的人，裹裹衣襟，毕竟天凉了，冷风刺在脸上很不好受。蛾子飞出去了，可外面正是秋尽季节的清寒天气，凭它薄纱一般的羽衣，如何耐得住霜风的侵袭，还不如留在车厢的某个角落，不要再做亡命的奋斗，求得一时安逸，断然也不会走上要命那条路。
　　 到了目的地，我走下客车。我看着蛾子飞出的那扇玻璃窗，又不禁茫然四顾，蛾子呢？飞哪去了？继而哂笑，我这不是在刻舟求剑吗？地地道道的刻舟求剑，名副其实。此车窗已经不是彼车窗了，如何还能找到飞出车窗的蛾子？思绪如麻，“洪波涌起”——2011这一年，即将成为过去，我做了什么？是否也同那只蛾子一样，不懈地扑腾之后，终究还是陷入到霜风中去了……寒冬，接踵而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