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有凌云志，推拉点江山。即时呼风雨，打马过平川。
　　 来朝是个乒乓球爱好者，这个不用饶舌，相信多少数人是知道的。至于他是如何呼风唤雨，过关斩将，从关内打到北疆，又从北疆打到南疆，从刀郎故地打到雪山县，从少年打到中年以至到老白头，得空还到南疆重镇，文化历史名城大漠市也练练功夫。这不是绝无仅有的，而且举一反三，得寸进尺，愈挫愈勇，身经百战，那种感觉，那种滋味，那种得胜回朝的轻松与幸福感觉回味无穷，豪迈与惬意简直不能用语言形容。
　　 前不久，在大漠市参加一个文学座谈会，刚等到会议结束，本来应该与全国知名的大作家们聚一聚会，聊一聊天、交流一下思想感情，谈谈心得联想，可是，来朝的心里总惦记着打球，因此就放下了三心二意，心猿意马，径直来到位于南湖公园附近科技广场的老年活动中心。在这样高大雄伟，这样气势磅礴，不可一世的高大建筑群里边消遣、游逛、谈话、会友，竞技、击球，这种野心来朝已经存怀已久，只是没有恰当的时间，也没有高朋球友的指点，才没有成行。前不久，一位姓王的老师告诉说：“大漠市活动中心高手云集，球艺精湛，非比寻常。”又钩起了来朝走南闯北，以球会友的勃勃兴致。
　　 今日光临，果然不出所料，就是超出了来朝的活动范围和想象力的边界线。大漠市科技广场，这里高楼林立，粉妆玉砌，玉树环抱，草坪覆雪，飞鸟翔集，远离商业区和居民闹市，一派北国景色，田园风光。而且刚刚竣工，交付使用的大楼宽敞平整，设施齐全。首先看到的是台球室，麻将室，棋艺室，还有阅览室，图书室，一应俱全，都如马蜂巢、布达拉宫，如跑马场，如清明上河图一般，鳞次栉比，井然有序地铺排在来朝的眼前。来朝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时就有点老眼昏花，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的一个田夫野佬，蓝缕村氓，也能混进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绚丽多姿的天宫宝殿，高级娱乐场所来游玩，来趣乐，来斗鸡溜狗，来耍横逞蛮。这是来朝朝思暮想，梦寐以求也想不到的。
　　 活动大厅里聚集了数以百计的各族中老年与青年人，有男人和女人，也有其它年龄段的人。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玩麻将，也有的在下象棋，还有围坐在一边当拉拉队观阵助威的学生。而乒乓球台就设置在最里边，只有两副案子，周边有高档的红双喜赠送的拦截围屏，却占据了一大片地方。
　　 喜欢打球的人还是太多，都到下午六点多钟了，各个球台都有等待接班上场的球迷们：有的安闲地坐着，喝着茶水，闲谝着古经；也有的在看书读报之间，纺织着毛线；还有的在就地摆开棋局，谋划着楚河汉界。看阵势，正在打球的女青年挥舞球拍，大刀阔斧地冲杀，接二连三地发起进攻，如云黑发随着思想动作在跳跃，灵动的眸子闪放出情绪飞扬的光彩。而与之对阵的男老者却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地从容应对，这是在斗智慧，斗技巧，斗功底，斗体力与耐力的拉锯战。
　　 来朝是新来咋到的人，先是要稳住剧烈跳动的心，平和地观望，慎重地考虑。坐下来又担心捞不上手，从中大胆地插足又恐怕别人不会忍让，有失尊严伤了和气。出于礼貌，来朝还是耐心地等待了好一阵子。有几位维吾尔族老年人，也在磨刀霍霍，瞅准时机，准备应战。而有位身穿黄上衣的汉族老人，球艺水平不是太好，姿势也不太优美，衣衫不整，步履邋遢，一看就觉得是个二三流水平的爱好者。来朝觉得都等久了，黄上衣他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旁边的人提出了抗议：“知足吧！应该下场了。”黄上衣老头仍然据理力争：“都等了两个来小时了，也是才上场，还没有打热你们急个啥！”
　　 与黄上衣老头对阵的红上衣女青年机动灵活，眼疾手快，动作流利潇洒，人也长得漂亮。其技术与心理素质也好，一直处于上风。现在的她也有点不耐烦了，而且性情急躁，有点仗势欺人居然丢下了球拍，表示决然罢工。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此时不争，永处下风。后来者居上，来朝是远客，时不我待。来朝在心里叮嘱自己：学学厚黑学，打打太平拳。打球的人，那个不赖，那个不刁钻古怪，那个不拉蛮撤泼，看客下面，顺水推舟，无理取闹。
　　 与黄上衣作战，来朝先是远调高抛，不疾不徐。因为，对方的实力有点虚弱，气喘吁吁，从年龄与技术体力上，是不能与来朝抗衡的。果然，在几个发球之后，黄上衣老头就破绽百出，虚汗淋漓，无心应战了。来朝又乘虚而入，打了几个擦边弧线球，又刁又长，偷边摸棱，防不胜防。来朝多次还把银球击出了包围圈十米开外，让黄上衣老头神情沮丧，嘴决脸吊，终于使他屈服于来朝的威仪与压力，很不情愿地宣告退场了。
　　 这次该是来朝与红上衣女郎交锋了。来朝是乒坛老手，对手是年轻健将。她的进攻频出，如闪电，如旋风，如点射，如连发。来朝就采用后法治人术，多用拖刀计。老虎也有一点几扑先发制人的招数呢，没有几把刷子，那能在偌大的大漠市球坛立足，先让红上衣女郎表演艺术，展示美丽与力量，玩弄速度与手腕。同时，让人一步自己宽，这是做人的操守与道理。尤其无所不用其极，忌讳用于老人妇女与孩子，这是做人的潜规则。同时，红上衣女郎是个眼睛有水，思维敏捷，动作麻利的漂亮女人，刚一上来就想与来朝搞统一战线。人往高处活，水往低处流，这是她有意在给来朝面子。因此，来朝出手就有点优柔寡断，与之打得势均力敌，难解难分。红上衣女郎善于长交近攻，来朝就采取轻抽慢削，然后稍微加力提球，使对方的技术与力量发挥不出多少作用。打球，就在于控制与被控制。开球，察颜观色；用力中，稳重中有所变化；发球，必须调动对方。同时作到长短结合，软硬搭配，虚实相映，强势待发。
　　 与红上衣女郎的对打，很是过瘾，很是得力，也有点磨厉探讨与调研的味道。现在的年轻人，能上场拼搏者，一般多是进攻型的，也有防守型的，攻防结合型的，油滑多变型、阴险狡猾型的。其来势汹汹，势如疾风暴雨，要的是秋风扫落叶，要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是，如果失去优势之后，其颓势也来得乏力，其失败也愈以可悲，也愈以迅速。
　　 在你来我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搏奕中，在乒乒啪啪的敲打中，在光线闪烁与气氛浓烈的搅扰中，奔跑与追逐的抗拒相持中，产生的是快乐，是安逸，是乐天知命的贪恋与寻觅，也是在生产情趣与关怀，热爱与激励，健美与丰收。
　　 战斗约摸进行了个把小时，来朝与红上衣女郎的交锋就停止了。对方也开心爽朗地递上自己白嫩而热情的小手，显得豪爽而自信；来朝自然也奉上自己感激与适度的微笑说：“你很顽强，且具魅力”。因为，还有更多的老年人要照顾，因为，球场是大家的，玩乐与拼搏，争强与斗胜，要的是和谐，要的是礼让，要的是各民族大团结的实意与真情。得空时，来朝也出场与民族老者打友谊，打陪练，打回旋。打球，看到的是场面，是银球起落，球拍翻飞，打出的是热情是风格，也有眉飞色舞，有情绪飞扬与电闪雷鸣，还有鸡飞狗叫与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击球的间隙，来朝与老朋友王老师也叙旧谈心，东拉西扯。王老师是个老教师，老球迷，过去年代的文科生。其文武双全，知识渊博，又爱好广泛。当年在刀郎故地，王老师出面组织起了全县赫赫有名的腰鼓队，热衷于腰鼓表演。王老师是陕北安塞人，是教练与班长，也是个大大咧咧的娃娃头。其人高马大，鹤立鸡群，头顶缠一条白羊肚手巾，腰椎间盘一条红彩带，穿上大红大绿的舞蹈衣衫，就像是一只护犊的老牛或者闹完窝正在精心育雏的老抱窝鸡，老腿老脚扭摆起来，腰鼓打起来，一个活灵活现、土里土气的陕北倔老头的形象就洗活活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腰鼓队的参与者多是高中初中的学生，有男有女，血气方刚，生气勃勃，在锣鼓喧天的吵闹中逶迤前进，在跳蹦踩点的斡旋中卖弄眉眼，在撒欢与对打中旁敲侧击，变换队形与动作，生龙活虎，亚赛群猴出山，犹如海浪起潮，更类天女散花，高潮迭起，出奇制胜。然而，最出挑最亮丽最有成就感的应该是王老师，他扭怩出了一种鬼气妖气，鬼斧神工的浩然之气，一种大气磅礴与天真烂漫的融合之气。他也能率领队伍刮起一阵龙卷风，掀动一场壶口瀑布轩然大波般的闹春潮。而王老师打球绘画，写诗撰文也是行家里手。在刀朗故地，来朝与王老师都是退休职工，以球会友，以文破题，文韬武略，诗画交心，经常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从老道奸滑，工于心计上说，来朝不是王老师的对手，年龄上也小王老师好几岁，因此，来朝对于尊者显得很热心、很谦卑，也有穷于应付的恭顺于低调。
　　 强中自有强中手，天外还有九层天。来朝从心里尊敬王老师，一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二是王老师也是个刚硬粗直的红脸关公，其心火盛，顽强好斗，得理不让人。文化革命曾经因为家里是地主成分受到过株连。虽然有很高的文凭，很深的教养，但是，只能被迫接受专政，只能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其老子儿子，一家大小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一起就窝在黄土高坡上靠种地放羊过日子。后来因为边疆缺少中学教师，他就辗转漂泊来投靠远房亲戚，就被破格选拔，插进了教师队伍。如今退休在家，在刀郎故地，与来朝是朋友兄弟，现在来大漠市儿子家颐养天年，王老师又与来朝比邻而居，互通音信，时常走动联络，一起看书写文，钻图书馆；一起参与文联作协组织的文化下乡活动，游山玩景，登台赋诗，参加交游，发挥余热。他们借居住地相距就不到十来公里，平时，只要打个电话，捎书带信或者参与老年文化活动，就能轻而易举地走到一起来的。
　　 王老师手不离棋，眼不离子，心不离棋盘，很是专心致志。来朝是专门找对手出“恶气”，是专门打“冤家对头的”，因此，也不能与王老师说太多的话，这也会影响别人工作，因此，招呼了一下转过身就又到另外一张球台打球了。
　　 这侧里，也是男人乌龟缩后头，女人英雄强出头。
　　 在对岸打球期间，来朝早已察访扫视了这一阵势。觉得这边的蓝衣女士更文雅，更庄重、更具青春与健美的活力。有女人参战，又有亲人同事前来捧场，应该更来劲，更出彩，也特别有兴趣。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和年轻人较量，更何况是一个标致出众的女子，一个花姿招展英姿飒爽的女子。几十年来，来朝总结出了一条经验：什么样的女人最漂亮，什么时候的女人最美丽，什么时候的异性最能勾起男人的思念爱慕与回忆？那当然是在工作，在运动，在表演中的女人了。能参加工作、表演或者运动，首先说明这个人体魄是健康的，重在精神层面。第二，敢于在运动中展现自己，推销自己，为自己打广告，作宣传，进行心理与人格定位，这样的人一定是勇敢的，执著的，有事业心的，起码没有其它心理疾病。其次，即使是残疾，是智障，是聋哑人，只要能闯进一个平台，走出一片误区，不管不顾地耸立在大厅广众与多人的视野之中，就可能光彩夺目，就可能出类拔萃，就可能一举成名，赢得喝彩一片，掌声如潮。
　　 冬天的日子如兔子的尾巴，一转瞬间，离下班时间不早了。来朝真的想再混战一场，搏斗一回，因为他的体力很捧，球瘾奇大，也偏爱与所有的异性交往。能输给任何一位女将或者普通的女人，本身就是男人的幸福，男人的骄傲。不单是输给福原爱，张怡宁，刘诗雯。正在与蓝衣女士交手的可能是位久经考验的老教练，其动作流畅，抛接自由，沉着镇静。玩球可以别出心裁，玩球可以于股掌之上，且花样翻新，得心应手，叫人暗暗臣服叫绝。其它球迷们都是若无其事地坐着在观赏，再说也没有位子让来朝得心应手地插足，肆无忌惮地入场。来朝只好提拍站立，抄手观阵，又是一张全新的面孔，老教练安有不让之理。
　　 老教练知趣退场后，来朝当仁不让，在众目睽睽多人瞩目的情况下从容出征。
　　 这次，蓝衣女士是庄主，是新坛主持，在心理上是占有上风和优势的。来朝背对如幕墙群，大红球衣熊熊燃烧如火焰，同时动作偏大，闪躲灵活，抽击调运，大胆设防，如猕猴，如猿猱，神出鬼没、旁敲侧击，雾里看花，让蓝衣女士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理不出头绪。这是交战的正常程序，也是新手对拒的普遍感觉。当交锋进入白热化地冲撞，如入无人之境时，那就是“胶着”、是“忘我”，就是“出神入化”，那就是情绪飞扬、腾云驾雾，你死我活。球场如战场，有时比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心里说，来朝对蓝衣女士是心悦诚服的，是感佩有加的。因为，蓝衣女士的确技术是超常地发挥，冲杀与联防是积极凌厉的，大胆有效的，而且，她能灵活自如地发挥运用好自己的优势，准确无误地识破机关，命中目标，指到那儿打到那儿。这是一个女人的聪明，这是一个运动员的警觉，这也表现了一个出色球手的功力勇敢与智慧。
　　 这时候，来朝才仔细地观察到：蓝衣女士大约三十开外，细条身材，留着齐耳短发，目光炯炯，训练有素，属于体校教师或者职业球员之列。因为她判断准确，出手迅捷，站位居中，不是那种“单打一”，也不是那种“一球死”的非专业角色。与这种人交手，就有一种“知心朋友”与“铁哥们”的感觉，与这种女士对阵，就如鱼戏水，如冰上双人舞蹈，如高空蹦极，使人心旷神怡，相见恨晚。
　　 时间过得飞快，刹那间就是半个多小时，来朝还有点依恋，有点沉睡未醒的样子，然而，快到了活动室闭馆的时候了，各处活动的人们纷纷离坐，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了。蓝衣女士的家属或者就是一位女友正在颔首示意：现在刹车。蓝衣女士还有点大惑不解的作派，就在这一停顿与稍微的犹豫之间，来朝也收住了自己的球拍。一场奇特地涉外击球戛然而止。
　　 穿好衣服，整理好行李，携手走出场馆门时，来朝才发现大漠市的夜空已经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往日闪烁的繁星，明朗的月亮已经被一阵拂拂小雪所代替。正是严冬下班时间，大街小巷人流如注，百车塞道，万象生辉。不单是飘落的雪花很精彩，就是行人与植物，道路与栏杆，射灯、指挥灯与霓虹灯都很精彩，很有灵性。雪花是上天的使者，大漠上的稀客，多变的精灵，总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今年刚入冬不久就频频光顾，不断回头的大雪，带着逆光，带着喜气，带着洋洋洒洒的诗意与恣肆狡黠的智慧，向着边陲大漠袭来，向着猝不及防人们的心灵深处袭来，这又说明了什么，预示着什么。
　　 王老师不知啥时从后边赶了上来，还是推着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戴上了翻猴帽，车头上挂着随行包。一成不变的是不带手机，不带手套和过多的钱财，而重视的是球拍、报纸和饮用水，他就默默无闻，不动声色地走在来朝的后边。
　　 这两位老人，两位不离不弃的文友球友加战友，天东地西、不约而同，在同一个年龄段的不同地方，像两颗在不同或者相近轨道运行的流星，像出身不同河流海洋的白暨豚与大鲨鱼，又在这异国他乡的漠野、长空、雪地、高原里会面了。不知道在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后是否还有雪山聚会，大漠神游的奇趣发生！
　　 边城的路灯花园复制下了他们充实晚年的倩影；柯孜河曼妙河溢满了他们爽朗交谈的笑声；高大恢弘、变幻莫测的场馆与舞台，珍藏着他们哥俩的故事。他们是同床异梦的情人，他们是不打不成交的冤家，也是飘过黄土高坡一支嘹亮的短笛，抑或是一株还原秦岭本色的劲松，只要有他们的存在，昆仑就不寂寞，大漠红日就会热气腾腾，永不枯萎，永不凋谢与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