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父亲的老宅
老宅的影子,很美。是阳光晾晒出来的样子,苹果红彤彤的脸,百合花橘黄色的笑容,缀满枝头圆润甜脆的小枣,红透了老宅。晒在屋顶的红枣一天比一天瘦,渐渐皱巴巴的犹如爷爷历尽沧桑的脸,房前屋后的枣树染红了老宅上空的云彩,老宅就此披上了红袍,这是老宅喜庆丰收时才有的姿态。
爷爷用他粗糙的手牵住大孙女尚在襁褓中儿子粉嫩的小手时,那一刻定格了一生的辛劳与剧变,展现了从娇嫩到粗笨,再到颤颤悠悠,历经的所有磨砺。
爷爷是纯粹的农民,是地道的目不识丁的农人。但他被抓了“壮丁”,就扣上了一顶国民党的帽子,虽死里逃生,但这顶帽子压得他腰弯背驼,在他纯朴勤劳默默无闻的耕作中,人们渐渐的淡忘了的时候,父亲入党,在填写父亲的身份时,爷爷这点不怎么光彩的往事,又被扒拉出来,再次放在阳光下晾晒,太为耀眼,就此阻隔了父亲前行的脚步。父亲契而不舍的写申请,爷爷的本不为几人所知的一点缺憾,一次次的放大,揪住了老人的心。父亲没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追寻着自己的梦想;爷爷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被歉疚和自责充斥。
奶奶是老宅忠实的妇人,几乎与老宅寸步不离,总是看着太阳的方位或是阳光辐射下落在院落房屋的影子,由此计算着时间,细数着一年的收成,又将其分割成一日三餐,饱满了一家人的生活。老宅的风味就是那一日三餐里绽放出来的香甜和甘醇,合着淡淡的苦涩。
在我结婚的那天,奶奶站在伙房门口,静静的看着这边娶亲和送亲的人群,站在那儿的姿势是她一生里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形象,就连那位置也如划定的一般,仿佛是在看别人家的热闹,与她无关。在我走出房门,透过人头攒动的人群一眼就看到奶奶的瞬间,泪水决堤。她远远地望着,是不敢靠近,是怕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是怕扰乱这原有的欢乐场面,是怕大家在她的影响下,都抹起泪水而受父亲的嗔怪,是从小带大至今有太多的不舍,我看到奶奶的苍老,那一刻,我走过去,没敢走太近,深深地鞠躬后,不敢再看一眼,便匆匆的离开。
我带着儿子回家,但两岁的儿子走进老宅,看到奶奶迎过来,就跑过去抱住了奶奶的腿,奶奶的那份喜悦如铁树开花般的灿烂,连声说:“真是一个枝枝上的,一点不生分。”
我搬了新家,我对爷爷奶奶说,等收拾好了我来接你们住上几天。奶奶说:“不去了,我们老了,也怪麻烦的。”爷爷却说:“去,为啥不去。”其实我知道,奶奶比爷爷更想到我的新家看看,只是嘴上那么说罢了。孙女到外面的城里工作,是他们的骄傲,孙女的幸福就是他们的幸福,他们渴望享受这份快乐。
令人难以置信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从老家回来十三天后突然接到了奶奶与世长辞的噩耗。就连村上的人都不信,前一天还在房屋顶上拾掇晒干的红枣,在院落掰玉米,烙了满满一箩筐饼,天天到门口盼,等二孙女婿的车过来给小孙女带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走了。亲人们就带着她烙的饼充饥为她去打穴,小叔在她棂柩前的挽联上写了:”蜡烛燃尽泪始干,为依消得人憔悴。”这是奶奶一生的真实写照。真应了奶奶的话,她没有到我的新家,仿佛她有预感,这件事成了我今生最大的缺憾。
奶奶走后,孤寂的爷爷时常眼里续满泪花,早晨望向升起的太阳,低头的瞬间便是余辉落尽的苍凉,谁能深谙其中日薄西山的悲怆。我接爷爷到我的新家住了些日子,古稀之年的他宛若风中枯瘦的树干,在老公要送他走时,在我单位的门口,他泪眼婆娑,我相视也是泪眼朦胧。
爷爷也走了,在伤心之余我却长舒了一口气,不再因爷爷的悲鸣而悲悯,不再看爷爷简单而又无太多奢求的一生却在夕阳下复杂凄然,生命不是追求长长的无助之日。
后来我们都一个个的离家高飞,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从此,这宅院就真真切切的属于父母了。
再后来父母也在我们的极力劝说下离开了老宅。
从此,老宅……
多年后,老家的宅院,空寂、荒芜、深锁。太阳照得院落的地干裂起皱,风将野鸽或是燕子的羽毛卷到拐角,几根葱在院地散落地自由生长,果树的花苞饱满欲放,屋檐下燕窝依旧,燕子如主人一样,弃下这曾经温暖的所在。
打开上房的门,一切在灰尘下依旧。父亲的字在墙壁肆意张扬,舒张跳跃,刺到心里那根痛的神经。几十年一日一日在纸上行走的笔,走得那样苍劲流畅,走得那样如花绽放,走得那样艰涩沉重,却搁置在春天,从此不再行走,如主人不能行走的腿脚。
一把锈锁,封锁了以往的繁华,封闭了曾经的爱恨,尘封了儿时的记忆,却锁不住一往情深的思念,如院落的苹果花总是如期含苞待放。
柳叶绿了,渲染着春的气息。
风呤作响,展示风的威力。
又是清明节,
每到清明,因为想起,总是梦见,牵出一些以前的岁月,或痛或喜都在脑海里浮现,在慢慢的回味里祭奠那些在我生命里走过,给过我温暧,给过我欢乐,甚或是曾给过我点滴痛苦的人,但一切成为过去,一切永远的远去,却是那样的令人怀念。生命的轮回,在追忆你们的日子里,我感悟着离别的永恒,是凝固般的窒息。
清明的清晨,雨雪纷呈,宛如穿梭在清明这个特殊日子里人们的心情一样缤纷复杂,失去的亲人的影子总是幻若生前,或笑或悲就在这风雪中漂泊游荡,在眼前晃来晃去,是我牵着这些影子,还是影子牵着我,和着雨雪应着天意晾出思念,化作一缕香烟在空中回旋,呼唤远去的灵魂,愿你们在天堂随心随愿随意,幸福地长眠。
人如自然,老宅也一样,走在春夏秋冬里,那个季节都有它特别的魅力,都有它令人留恋的风景,不怨春的风沙,夏的炎热,秋的凋零,冬的寒冷,一季有一季的风姿,绚烂着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宛如我们在不同的季节穿不同的服装,展示不同的美丽。
天暖和了,父母执意要回老家。
父亲是抱定了要叶落归根,心在老家。
母亲则为了父亲,为了我们,一个人扛起沉重的包袱。
“你们就上好你们的班,别管那么多了。”这就是母亲。
母亲心脏不好,吃药都好几年了,能担起这么重的担子多久?
我的心就这样翻来覆去的想,又能怎样?
父亲在无助的状态下,变得很是脆弱。一切都要别人帮助,原本爆躁的性格在自身略带强迫的忍耐下保持平静,显出些许悲悯。
父母回老家了,又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
以前父亲每回一次老家,总是爱说:“回到我的这个宅子,我就特别的畅快。”这次没说,因为他不畅快,他是病了,不能行走了,无奈地回来了……
二伯来了,两人相视,泪眼朦胧,哽咽无语。
父亲说:“我现在比你霉了。不管咋说,你还能走。”
……
小妹说,就在父亲回老家前,嘱咐孙子:“听话,好好学,做作业不要磨蹭。”父亲恸哭,仿佛永别……
难怪昊儿拎着大大的包往楼下走,一言不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我的心总是湿润,泪水不能自禁。
自从父母回老家后,心总是被担忧牵挂着,无论睡着还是醒着,走着还是坐着,时不时的会想,他们好吗?每次经过广场,都会想起曾经路过广场遇见父亲在那锻炼的一幕,如今再也不能回到那简单不过的幸福时光里。那时看父亲走在街上,没有觉得是幸福,可现在就连那点简单的生活也成了一种幸福的奢望,且是永远不能实现的奢侈的幸福梦想。
“老来难,死得干脆点,那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奶奶活着时常这样说,这样的说也真就这样的走了。可受尽磨难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强。
盼望周末,回老家,有父母在那儿,那儿就是真正的家。找回曾经的快乐,拾起往日的留恋好好珍惜。父亲能坐上轮椅在庭院转悠,这就是幸福,真的想留在这一刻,也真怕这会成为一种梦想。
学习母亲的坚韧和顽强,母亲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但母亲都咬咬牙坚强地走过来了。多次生病后,疾病緾身的她没有为此影响过工作,而是通过锻炼与疾病抗争,母亲的坚持,让人钦佩。
父亲虽然回到了老宅,却不能打开一把把的锁,走进一间间的房,拾掇自己心爱的物件。也不能拿起他视若至宝的笔,挥毫泼墨。
老宅是曾经美好的记忆,是家的牵挂。如今老宅又鲜活起来了,燕子也会回来的。
愿老宅在心中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