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仲夏夜的田埂上，传来一男一女的低唱：“那晚风吹来清凉，那……”
　　 天上的繁星在他俩的低唱中黯然离去，男的一声轻叹：“淑芬，要是我们能好，一定会平息我们两家的恩怨。”女的也一声轻叹：“建平，你说我们两家是怎么回事，以前好得让姐姐和你哥哥指腹为婚，就算姐姐另嫁他人，也不至于弄得这么僵啊！两家老人常常恶语相伤，我们的事情也不知他们是否会同意！”建平握住淑芬的手：“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我们不放弃！我已经接到了县里宣传部的调令，假如我们的父母都不答应，退一万步我们可以先去县里安家，再慢慢让他们接受我们！”
　　 远处的手电筒忽明忽暗，只听见淑芬妈心急火燎的呼唤：“淑芬！淑芬！这个鬼丫头，死到哪里去了嘛？”淑芬一下挣脱建平的手：“我妈来了，我先回去，你别跟着……”淑芬朝母亲的方向走去：“妈，看你急得，出了什么事？”“有人捎信来说淑萍出车祸了，非要见你，你爸爸已经先赶去了，我们快走！”
　　 淑芬赶往医院的急救室，拨开围在淑萍旁边的人群，一头扑在那沾满血渍的病床前:“姐……！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看见淑芬，淑萍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淑芬……你来啦！（眼光慢慢移向守在床前的丈夫安涛、大女儿安琴、二儿子安槐、小儿子安奇，最后又移向淑芬）妹妹，姐姐不行了！姐姐有事要拜托你！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几个孩子！他们仨都是我的命啊！就算有女人能看上你姐夫，也会被这一个比一个小三岁的孩子吓到的！把他们交给谁我都不放心！所以，我……想请你做三个孩子的妈妈！你一定要，要答应我……”淑芬抚着淑萍的手：“姐，你听我说，你不会有事的，我……”看着淑萍的手慢慢向下滑落，淑芬啼声喊着：“姐，你不能走，你听我说……”
　　 就这样，没有给淑芬一丝商量的机会，淑萍走了。不知是谁的声音平息了一屋子死去活来的哭声：“淑萍眼睛还没闭上，这是死不瞑目啊！”母亲转向淑芬：“孩子，你就答应你姐姐的要求吧，她这是不落心啊！”
　　 处理完淑萍的后事，小安奇一直由淑芬妈带着。一天夜里突发高烧，嘴里却不停的喊着：“妈妈，妈妈……”淑芬妈把淑芬揪去，一边哭一边数落“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小时候就是你姐姐背长大的，现在她走了……还指望你，你这个没良心的……”
　　 淑芬嘶喊：“不是我不愿意帮姐姐，不是我不愿意帮她照顾孩子，可是为什么非要嫁给姐夫啊？妈，我喜欢建平，你让我和他好，我相信他会帮着我一起照顾姐姐的孩子的……”淑芬妈厉声道：“你这个小贱人，难道我们家还没被他们家骂够？你要是还有这样的想法，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
　　 经过五月的挣扎，年仅二十岁的淑芬嫁给了大她十六岁的姐夫，住进了镇里。同年，建平也娶了同村一个平常根本不愿抬眼看一下的姑娘成婚，搬去了县城。
　　 第三年，原本对安涛不冷不热的淑芬，因为肚子里的小生命也开始有所改善。安涛有说不出的欣喜，也有说不出的惆怅。喜的是淑芬开始对他好了起来，忧的是国家正在控制人口增长，作为计生站长的他怎么能够知法犯法呢？一直难以启齿，淑芬的肚子也一逐渐变大。这事让镇里的妇联主任看在眼里，于是对淑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算说服淑芬放弃了做妈妈的权利。因为孩子太大，镇里的医院做不了引产手术，淑芬在安涛的陪同下去了县医院。人生是戏剧，戏剧是人生。在医院的手术室门口，淑芬却与建平不期而遇，两人欲言又止，手术室开门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尴尬。一个护士高声对建平说：“恭喜，是个儿子！”
　　 几天后的傍晚，年仅十一岁的女儿安琴看见安涛和淑芬到家，不由欢跳起来：“爸爸和小姨回来啰，再不用我煮饭啰……”看着爸爸皱起的眉头，安琴用舌头顶了一下嘴唇，俏皮地走开了。把淑芬安顿好，安涛就出去了，回来时拧着一只鸡和一篮鸡蛋。几个孩子看着又是一阵欢叫：“有好吃的啰！”几个孩子就像跟屁虫一样随着安涛忙进忙出，闻着锅里的鸡汤，看着煮好的鸡蛋，口水就那样毫不掩饰地流了出来。安涛把煮熟的鸡蛋送去淑芬的房间又灰溜溜地端了出来。叹了一口气，分给了几个孩子。孩子们窃喜，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舌头还不时的舔着下唇。 鸡的香味越来越浓，安涛盛了一碗鸡汤，叫安琴给淑芬送去。安琴把衣服的袖子努力往下一扯，便用袖口捧着盛满鸡汤的碗去了淑芬的房间：“小姨，爸爸叫我给你送鸡汤来，你吃点吧！”淑芬猛然翻身，手用力一挥，横眉冷竖：“我说了我不吃，他听不见是不是？”不知是淑芬用力过猛，还是声音太大吓着了安琴，端着鸡汤的碗不听使唤地泼在安琴的身上，安琴伴着碗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哇哇大哭：“你不是我妈！以前都是我妈做饭给我们吃，我妈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她也不会打我……呜呜呜……呜呜呜……”
　　 这段日子，安涛一家如同掉进生锈了的时钟，偶有一点声响也是锈屑掉下时的痛苦呻吟。恰值此时，淑芬哥哥欲给母亲办七十大寿，一家人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共同的话题，家里的气氛也逐渐回暖。不巧的是，淑芬妈生日那天，安涛却被政府派去省城学习。由于不是周末，安琴和安槐要上学也去不了外婆家。淑芬就带着五岁的小儿子安奇去给母亲祝寿了。席间一个乡亲对另一个乡亲说：“你遇到建平家老婆没有？真的是癞蛤蟆进城——三年都要变成金！说建平现在当宣传部的部长了。哎哟！就像当部长的是她一样。啧啧啧，你没看见这次宣传部的车送她回家来跩得那个样子……”淑芬碗里的饭，数来数去还是那么多。说不放心安琴和安槐，就匆匆和父母辞别。
　　 回家的路上，淑芬只是带着安奇走着、走着，仿佛路在无限延伸……这时一声汽车的长鸣把她从混乱中搅醒，车里录音机飘出的那首熟悉的《夜来香》仿佛无数条细枝抽打着她的心。建平老婆伸出头来：“淑芬，回家是吧？上车，我们送你去！”淑芬愣愣地看着建平老婆的红唇，就像张着的血盆大口欲将她吞噬。她连连摇头：“不，不了，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要后面点才回……”
　　 小车疾驰而去，安奇拉着淑芬的手拼命往前拽：“小姨，我们快追啊！我走不动了，人家叫我们坐车，你为什么不坐？”淑芬一动不动：“走不动了我背你一会好不好？”安奇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不好，我就要坐车！”淑芬捡起一根小棍指着安奇：“起来不？”安奇双脚在地上不停踹着：“我不，我就不，你不是我妈！你还想打我！”淑芬扔掉小棍：“你爸爸没当部长，你就没有坐车的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安奇带回家，安琴和安槐已经睡熟了。安顿好安奇，淑芬怎么也睡不着。打开窗户，一股清香迎来，花盆里的夜来香竟然开放了。淑芬抚摸着夜来香黄绿色的花瓣，不由低吟：“你为谁歌唱？你为谁思量？”
　　 接下来的日子，就凭安涛一人的工资养活五口人，常常捉襟见肘。被镇里照顾，让淑芬承包起了镇里的招待所。这一承包就是十年，淑芬也挣了不少钱，不由让镇里个别的官太太眼红起来。一天淑芬正要去把招待所的被子收回家去洗，就被办公室主任叫了去，给了一张盖着政府公章的通知给她，主要内容就是招待所不再承包给淑芬。淑芬拿着通知缓缓走出办公室，心里就像翻了五味瓶。在办公楼的转角处，两个女人正在窃窃私语：“杨副书记一定是被她那双勾魂眼吸住了才会把招待所承包给她这么多年，不生孩子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看人家脸上也不像咱们会长斑，还白里透红的。嘻嘻，就我是个女人都对她心动了，杨副书记要和她没有一腿打死我也不信……”
　　 政府大楼离家，近在咫尺，淑芬却觉得走了好久好久。看见她回去，安槐如释重负：“小姨，你总算回来了！学校让交300元的补课费、200元的资料费、还有毕业照……”淑芬鼓起杏眼：“钱钱钱！钱又不随我姓，我到哪里去找钱？”说完蹬蹬蹬地冲到楼上房间。看着小姨离开，安槐咬了一下嘴唇，回到自己房间，拿起日记本，努力不让眼睛潮湿，对着本子静静地说着：“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晴。”
　　 今天的天气真好，不知学校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还是钱的份上？居然格外开恩不再补课而给了我们一个周末。其实我真不想向小姨开口，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总是那么忙？此刻，又开始想妈妈了！要是妈妈还在该有多好！记得您临走时把我们交给小姨，让她做我们的妈妈。小姨，你知道吗？因为你的长相酷似妈妈，我也在心里无数次地想把你当做是妈妈，可毕竟，你不是我妈……”
　　 合上笔记本，就这样和衣而卧了。迷糊中看见一个身影，在书包里放着什么。天亮醒来，背起书包准备坐车回县城上学。看来钱的事情只好去求助结婚不久的姐姐了。见到安琴，对她说明来意。安琴讪笑：“姐姐没本事，找不到好的工作，你也知道现在这份工作还是靠爸爸的关系内招的。上月派我出去学习还把你姐夫的工资也花完了……姐这里有点吃的，你带到学校去吃！”安槐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姐，不要了……”安琴硬拉着安槐的书包准备往里塞东西：“安槐，原来你在开姐姐玩笑啊？你这里这么多钱还来问我要？”安槐抢回书包，拿着八张百元大钞，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悲伤。他小心地把钱揣好，一语不发的离开了安琴家，眼睛里仿佛有晶莹的东西要滴出。
　　 高考结束，在漫长的等待中安槐得到了上海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家人正沉浸在喜悦之中，安琴却带着哭红的眼睛回来：“今天他们家请我们单位的B超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说我怀的是一个女孩，全家人都要我把孩子打掉。说他们家几代单传，不能在我这里把香火断了……”淑芬一听火冒三丈，带着安琴去找亲家理论，却被女婿气得不轻：“你又不是安琴她妈，少管我家的闲事！”淑芬不知哪来的力量，啪一巴掌煽在女婿的脸上：“就算我什么也不是，这事我也管定了！（又对着安琴）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们是合法夫妻，孩子是无辜的，她有权利来到这个世界。你要是听他们的去把孩子拿掉，不仅伤身体，还会伤心！他们家要是嫌弃是女孩，我们自己养，跟小姨回家！”
　　 时间过得真快，安奇在不懈的努力下复读了两个高三，终于考上了大学。一家人准备给安奇饯行，左等右等只等来安槐的一个电话：“小姨，你们不要等我了，昨晚抢救的一个脑溢血患者死亡了，累得要死。对了，她还是和外婆同村的呢，她老公好像叫什么建平……”
　　 送走安奇，安琴的孩子缠着安涛和淑芬：“小舅读书去了，我也去读书，你们送我去！”幼儿园门口，等候多时的亲家翁和亲家母看见他们来想躲又想见的表情被淑芬看在眼里，悄悄对着孩子：“你爷爷奶奶在那里呢，肯定是想见你，快去叫爷爷奶奶啊！”亲家翁激动地抱起孩子：“多谢你们，前些年是我们不对，都怪那个做B超的，明明是个男孩却骗我们是女孩……”淑芬接话：“你这话就不对了，也许是别人看错了，也许是仪器失灵了，亲家翁到现在还没扭转过来，难道今天在你怀里的是个女孩你就不认了不成？”亲家翁红着脸：“对对对，你批评得对，总而言之谢谢你，不然我们家就无后了……”看着亲家翁开始服软，淑芬不由有几分得意，回头看着安涛，却看见他倚在校园的石凳上一动不动，一颗速效救心丸捏在手上还未来得及放进嘴里。淑芬对他摇了一下，安涛却顺势倒了下来，面上还带着僵硬的笑容。亲家翁赶紧上前，用手在安涛鼻子上拭了一下，舌头打起结来：“孩子他他他……外公好像……咽气了……”淑芬脸色大变：“不，这不可能！安涛！你起来！你不能丢下我！你走了我今后依靠谁？”
　　 过年了，淑芬弄了一桌子的菜，把安涛的遗像挂在桌前：“你走了，安琴被接回家了，安槐要加班，安奇要留校……”桌上的蜡烛还没点亮，就听见门外安琴孩子的叫声：“外婆，快给我们开门！”房门打开，淑芬嘴唇颤动：“你们，怎么都回来了？”安槐看了一眼安琴和安奇，对着淑芬：“妈，我们来陪你过年！”淑芬坐在椅子上，任泪在眼里打滚……
　　 吃完饭大家提议去给安涛上坟，回来的途中遇着建平，淑芬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容问了句：“你好吗？”建平驻足：“我还好。你呢？”安琴抿嘴一笑：“妈，孩子他奶奶叫我早点回去，我先走了！”安奇也拉着安槐，对着淑芬说：“妈，我和哥哥约了人，我们先走。建平叔，麻烦你把我妈送回家哈！”
　　 淑芬看了看建平，又看着在暮色中逐渐消失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