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焗了油，可是，我还是从母亲新长出来的发根看出，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我的母亲，她今年才六十四岁。六十四岁的母亲，过早地迎来了八十岁的银丝，母亲的一生太过沧桑了。
　　 母亲的童年是幸福的。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第六个孩子，可是却是第一个幸存下来的孩子。可想而知，当年母亲曾经怎样地被父母宠爱过。儿时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惯宝宝”，为了母亲能存活下来，极爱面子的外婆曾经到一百户人家讨钱，只为打一把百家锁拴住母亲；为了母亲能吃上新鲜的枣儿，乡邻们特地在我家门口种了一株枣树，那株枣树，伴随母亲渡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为了母亲不感到孤单，年迈的太婆婆宁可舍弃自家的孙儿不带，来陪伴年幼的母亲，而两个舅奶奶竟是毫无怨言，甚至搬动一双小脚丈量十几里的乡路，只为外甥女儿能吃上新鲜的玉米；为了母亲将来能跳出农门，在许多同年的女孩已经下地打猪草的时候，外婆把母亲送进了学校。
　　 然而母亲的幸福也就停留在那几年。母亲十岁的时候，母亲的大妹妹，外公外婆的第九个孩子出生了，从此，母亲做了两个妹妹的大姐，这是母亲肩上的第一份担子。在那久远的年代，外公在外村教学，外婆经常到乡里开会，这带孩子的责任自然由母亲来承担。为了不耽误上学，母亲经常把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妹妹背到学校里去，上课的时候，孩子哭了，抱出去哄一哄，回到教室继续听课。夏天的傍晚，外婆还没有到家，母亲已经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做好了晚饭，给两个妹妹洗了澡。多少个夕阳下的巷口，年少的母亲肩背着残疾的大妹，手牵着刚学步的小妹，翘首以盼，下地劳作的外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妹妹们在母亲的肩头上渐渐地长大，母亲也在外公外婆的期盼中考入了中专，走上了工作岗位，成了村里令人羡慕的城里人。然而母亲的责任却更重了。
　　 因为没有儿子，外公外婆受尽了族人的欺凌，“绝后”这个词一次次的刺痛着外婆的心。所以，性格刚烈的外婆毅然将母亲招赘在家。从此，外公外婆成了我们的爷爷奶奶，两个姨娘成了我们的姑姑；从此，母亲承担起了一个儿子应该担当的责任。母亲知道，大姑姑的残腿是奶奶最大的心病，母亲说：“妈，别担心，有我呢！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就这样，为了一句承诺，母亲一直到现在都在照应着大姑姑全家。母亲知道，在那个靠推荐才能上学的年代，小姑姑不能上高中，只能在家种地，奶奶是一千万个不甘心，母亲又说：“妈，别担心，有我呢！我去找同学帮忙，怎么着也要让她上高中。”就这样，也是为了一句承诺，母亲把小姑姑接到了身边，供她上高中，替她找工作，尽了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母亲是当时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乡里乡亲总爱找母亲帮个忙，每次，母亲总是把乡亲们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只为奶奶一句话：“困难时候，我们受过人家的恩惠。”母亲说吃水不忘挖井人。
　　 母亲的婚姻是不幸的。年轻的时候，父亲在遥远的四川。两地相思，我无法想象母亲流了多少泪。阳光灿烂的日子终于来临了，1981年的初夏，父亲终于调回来了，从此，我们的家可以像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一样，夫妻团聚，儿女绕膝了；从此，父母儿女再也不用承受离别之苦了；从此，这一离散多年的小家庭终于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我想，那时的母亲内心该是何等的幸福啊！可是，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残忍，幸福总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嘎然而止。1984年的一个初春的寒冷的夜晚，父亲走了。这一次，父亲不是回了四川，也不是出了公差，这一次，积劳成疾的父亲永远地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看母亲了，再也不会回来看哥哥和我了，再也不会带着给我新买的玩具回到我们身边了。那一夜，母亲的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那几年，母亲的记忆力陡然下降，二十多个春秋过去了，母亲依旧在讲述那一段全家团聚的故事，仿佛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我一生凄凉的母亲啊！
　　 母亲终究是坚强的。虽然我看见过母亲在她的母亲的面前流过的泪水，虽然，我看见过母亲从父亲单位路过时那哀伤的眼神，然而母亲还是勇敢的承担起了那分原本属于父亲的责任。母亲一生未改嫁，只因忘不了父亲的一句话“两个孩子啊！”没有了父亲的呵护，从此，我们兄妹在母亲那单薄却又温暖的羽翼下长大。母亲用自己的言行告诉我们，人活着就要有志气。母亲是会计，可是，母亲从不肯沾公家一点点光，母亲说，贪污腐化的事不能做，哪怕是每天只能喝粯子粥，也要睡个安稳觉啊！母亲是女人，可是，母亲在生活上总是那么严于律己。母亲说，何苦要找情人呢？空欢喜一场不说，还要担上破坏别人家庭的骂名。就这样，母亲用她那单薄却又坚强的臂膀撑起了我们这个残缺的家。就这样，我们看到了母亲的一身傲骨，我们在母亲身上学到了坚强。
　　 母亲是辛苦的。母亲的辛苦不仅在于家事的辛劳，母亲为我操碎了心。小时候，我身体不好，是怕黑的母亲在寂静的寒夜独自一人把正在发着高烧的我带到医院；夏日炎炎，是母亲一次次地带着我穿过颠簸的郊区土路到医院去针灸，只为医好我的腿。也许是因为残疾，也许是因为单亲，我一次次地掉进抑郁的深渊，每每此时，母亲就成了我的心理医生，性急的母亲总是耐着性子，不厌其烦的开导我，为我鼓起生活的勇气。一段不堪回首的情感纠葛，毁掉了我取得的所有成就，也扭曲了我的灵魂，我是那样的执迷不悟啊！我一次次的想要抛弃自己的生命，母亲一次次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婚后的我继续坚持着自己的迷茫，我变得自私，变得冷血，无可发泄的时候，我一次次的用暴力伤害母亲的躯体，用激烈的言词刺痛母亲的心。母亲却依然是我的母亲，她把最深沉的牵挂系在了我身上，她在等我觉醒。那漫长的等待啊！它那样无情地把更深的皱纹刻在母亲的脸上，把更多的风霜幻化成母亲更多的银丝，母亲望眼欲穿哪！在那个久违的温暖的下午，母亲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的女儿浪子回头了！”母亲啊！你等这一天等得何其辛苦，而我能走到这一天，你又是这么地感到欣慰，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计较女儿的所作所为吗？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那些曾经的身心疲惫吗？我含辛茹苦的母亲啊！
　　 母亲是善良的。哥哥和我都毕业了，眼看着母亲的担子该轻松一些了，可是为了帮助腿残的大姑姑一家在走出困境，生活条件刚刚有所改善的母亲就这样忙不迭把表弟接来供他上高中，上大学。大姑姑的丈夫摔伤了，要开刀，母亲二话不说，顷囊相助，承担了大部分的医药费；大院里的街坊家里有事出去了，接小孩放学的任务总是被母亲揽下来，母亲从年轻时候院子里孩子们的“乔姨妈”升级成了另一帮孩子的“乔奶奶”。邻居家的老奶奶是最离不开母亲的，因为母亲那么知冷知热，老奶奶早已把她当成自家的女儿了。
　　 母亲是孝顺的。奶奶在的时候，母亲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那辆旧自行车推着奶奶满村里转悠，母亲说奶奶爱热闹，整天闷在家里可别把老人闷坏了。现在，奶奶走了，为了不让爷爷感到孤单，每到星期天，在常州带孙子的母亲总是不顾旅程劳顿，撇下心爱的孙儿，辗转回家，看望风烛残年的爷爷，每到这时爷爷总会高兴得像个孩子。母亲的孝心不仅奉献给了自己的父母，母亲心中装着所有的长辈。村里哪位老人病了，母亲总要去看望看望；走在路上，看见哪位老人行动不便，母亲都会上去帮一把；每回去南京，母亲总不忘去看望一下父亲的继母。每到逢年过节，母亲都要去带领我们去看望年迈的舅爷爷舅奶奶和堂祖母，母亲说舅爷爷舅奶奶疼过她，善良的堂祖母把自幼丧母的父亲带大，这些老人的恩情我们不能忘记。
　　 如今母亲老了，母亲也是一个需要儿女孝顺的老人了。看着母亲满脸的皱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从小，善良的人们都告诉我：“你妈一个人带你们长大，不简单啊！”可是多少年来，我都不能深刻理解这句话所含的分量，在我心里，这句话仿佛只是单亲子女必须背诵的一篇课文而已。当我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沧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这么多年的叛逆对母亲是多大的犯罪啊！现在，每次看到母亲风尘仆仆地从常州回来，大包小包里装满了东西，或是给爷爷的零食，或是给我做的美味菜肴，或是给小儿新织的毛衣，心里潮乎乎的。年迈的母亲心里牵挂着爷爷，牵挂着哥哥的小家，牵挂着我的小家，在她那博大的胸怀里到底有多大的空间是属于自己的呢？辛劳一生的母亲何时才能轻闲下来呢？
　　 接过母亲肩头的担子吧！愿自己改过自新，愿母亲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