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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心理剧)浮生如斯

作品名称:浮生如斯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2-23 22:08:21      字数:21171

人物表:
宁凯——男,二十多岁,烟草局公务员,外表平和淡泊实则焦虑忧郁;
宁凯乙——男,宁凯的另一个自我,会不留情面的直呈宁凯的内心;
方霆威——男,二十多岁,宁凯同事,刚烈坚毅,不无偏执;
柳晨——女,二十多岁,宁凯的倾慕者,温文细腻,观人于微;
宁佳——女,二十多岁,宁凯的妹妹,柳晨的朋友,率真活泼;
宁局长——男,四十多岁,烟草局长,宁凯宁佳之父,有官派但疼爱子女,顾惜家庭;
宁夫人——女,四十多岁,宁凯宁佳之母,善良,包容,平实;
小江——男,二十多岁,喜说人是非,功利心、投机心均重;
赵局长——男,四十多岁,烟草局副局长,与宁局长貌合神离,隐性的政敌,小江的靠山。
另有茶座侍者、瘦子、主任、众旅客、众同事等。


第一幕
【幕启时天幕上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淡淡烟尘笼罩,有种美而悒郁的感觉。
【宁凯家客厅。一圈沙发,一张茶几。柳晨宁佳并坐,柳晨手握话筒。
【《人生如此》的歌声回荡着,旋律诡奇幽丽,百转千回。
【宁凯提着蛋糕,方霆威随后,进门。宁凯乙一袭诡异黑衣,尾随宁凯身后,有时插话,不插话时则幽灵般活动在宁凯周围。
宁凯:是谁在亮金嗓子?
宁凯乙:明知故问。
宁佳(笑着站起):除了她还有谁?隆重推出,我们的大歌星柳晨小姐。(夸张地鼓掌)
【柳晨投入地唱着。
宁佳:哥,你也介绍介绍你旁边这位帅哥。
宁凯(拍拍方霆威的肩):我同事方霆威。(向方霆威)我英姿飒爽、堪比男孩子的妹妹宁佳。
宁佳(抗议地):喂,宁凯先生!
宁凯(竖起指头“嘘”了一声):别作声。好好听。(慢慢坐下来)。
宁凯乙:又触到了你心头的柔软。
宁凯(边听边轻声地):你又知道了?
宁凯乙:你是宁凯,我也是宁凯,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宁凯:有的,沈煜。
柳晨(唱):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方霆威(直接地):这歌好怪啊!
宁佳(想笑又忍住):你怎么不说你耳朵怪。
柳晨(搁下话筒,微笑):第一次见面就斗嘴,你们倒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方霆威:啊?
宁佳:我说柳姐姐,冤家这个词不能乱用的。他是个男人他无所谓,我再大大咧咧好歹也算个女的吧?(伸手呵她痒)
柳晨(笑躲):好了好了,我错了,下次再不敢了。(一回头)宁凯,你发什么呆?
宁凯(回过神来,似责怪却含赞赏):你总是学悲凉的歌,今天宁佳生日,你也不换个喜气点的。
柳晨(一笑):是我不好,不过像邓丽君、卓依婷那一路的甜歌,我真的不喜欢也学不会。
宁佳:那么柳晨歇歇,请那位教训人的自己来一首。
【宁凯按遥控器,响起《晚秋》的旋律。
宁佳:你们看你们看,他自己唱起来不是《晚秋》就是《离人泪》。别看他刚才一板一眼地说人家太悲,他选的曲目也不过如此。
柳晨(笑):他向来对别人严格要求,对自己比较宽大。
宁佳:可不是,要不然他怎么不唱个喜洋洋的《今儿高兴》呢?
方霆威(哈哈大笑,忽见宁凯专注唱歌没反应):这人完全不受干扰,跟刚才柳晨唱歌时一模一样。你俩不如唱个对唱。
宁凯乙:哈哈,有趣。
柳晨(看宁凯一眼,对方霆威):才不是呢,他和他女朋友沈煜才是……
宁佳(把另一个话筒往方霆威手上一塞,笑):别乱说话,你跟我哥二重唱。
方霆威(发窘):我这人五音不全,连少先队队歌都唱不好,做听众还可以,不要献丑了吧!
宁佳(似乎问宁凯,眼睛瞄着方霆威)哥,他这是谦虚,还是老实?
宁凯:饶了他吧,他是不会假客气的。时候也不早了,咱们把桌子拾拾,爸妈也该回来了。
【宁局长、宁夫人上。
宁凯:说曹操曹操到。
宁佳(收敛活泼,迎上去宁局长手中的包,迟疑了一下):爸,我帮你拿包。
宁局长(也迟疑片刻):我自己来吧。
方霆威(对宁凯小声,奇怪地)宁局长跟你妹妹怎么这么客气?
宁凯(向他摇了摇头):别说这个。
方霆威(礼貌地,但并没有下属见上司的紧张):宁局长好,阿姨好。
宁局长(和蔼点头)你是宁凯的朋友?
宁凯:爸,这是小方,方霆威,雷霆之威。
宁佳:那不就是雷公转世吗?
【众笑。
宁凯乙:笑什么,哭的日子在后头。这个雷公会搅得我们宁家鸡犬不宁。
方霆威(笑着):雷公主持正义,专劈恶人,跟我性格很像的。
宁凯:他是上个月才分进来的,他不自我介绍,恐怕你都不晓得他是我们单位的人。
宁夫人:那还用说,大局长嘛,不在他眼面前做事的,他认得几个?(和柳晨一起切蛋糕)
宁局长(打量着女儿,感慨地):才生下来时是个小不点儿,一晃长这么大了。十九年,十九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眼看着是老了。
宁夫人:日子过得真快,我生她那时候也就比她现在大两三岁。
宁局长:“儿的生日,妈的难日。”待会儿小佳可得好好敬你妈一杯酒,没有她哪有你?
宁佳(几乎有些恭敬地):知道了爸爸。
方霆威(把最大的一块蛋糕切给宁佳):虽然我们不熟,但是还是跟着宁凯沾光,来吃生日宴。这块是带鲜奶玫瑰花的。祝你生日快乐!
宁佳(开心地):谢谢!
【《人生如此》旋律又起。
柳晨:又是这一首?
宁凯:我按了“循环播放”。
【宁凯乙随乐声起舞。
【暗转。
【黑暗中渐有萨克斯声低低流淌。
【暖光柔和亮起。
【“天籁阁”茶座。宁凯与柳晨对坐。
宁凯(对侍者):就点这几样吧。哦对了,再加一道清淡的汤,一点儿辣椒别放。
侍者:好的先生。(欲走)
柳晨:等等。(对宁凯)我记得你爱吃榨菜蛋花汤。(对侍者)就做榨菜汤吧。
侍者:好的。(欲写)
宁凯:等等。柳晨你别争了,你眼睛才做过手术,顶好一点辣的都别碰。
柳晨:不过是沙眼,长了两个小颗粒,哪里算是手术?
宁凯:这就叫“眼里揉不得沙子”。(向侍者)就照那清淡的做。
柳晨(笑向侍者):不好意思让你站了这么久。
侍者(笑着):没关系。两位感情真好,我在“天籁阁”三四年了,还没见过有人像你们这么互相体谅的。
宁凯: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好朋友。
柳晨(黯然):对,只是好朋友。
侍者(微笑)对不起。(躬身退去)
柳晨(默然片刻)我本来是打算叫宁佳陪我,偏偏她又有事。只好劳你的驾了。
宁凯:没事,反正在机关里很多时候是闲着的。
柳晨:哦?你很闲啊?(带笑)那我要审你了。你三点多就说出发了,怎么我手术做完了你才到的?
【宁凯乙上,蹑手蹑脚,忽然一溜烟儿窜到宁凯身后站定。
宁凯乙:因为他接到了沈煜的电话。
宁凯:因为沈煜有急事找我,中途打了个岔。(歉然)没想到就晚了。
柳晨:我今天一个人在那儿排队,心里很慌;打麻醉药的时候吓得想哭……我还以为你有女朋友就不关心朋友了。
宁凯(讪讪地笑)你又开玩笑了。
【瘦子上,穿得很时尚前卫。
瘦子:嗨,宁凯。
宁凯:是你啊!(起身握手)好久不见。
【宁凯乙也凑上去做握手状。
瘦子:可不是吗,该有小半年了吧?(一眼看到柳晨)咦,跟上次带出来的不一样嘛!
宁凯:别胡说,这是朋友。我女朋友你又不是不认识。
瘦子(笑):就因为认识沈煜,才稀奇呀。都是美女,还美得不一样。你真是活在花丛中啊。(对柳晨)开个玩笑,别生气啊。
柳晨(温文地笑着):怎么会?
瘦子:我进包间了,约了人掼蛋。不耽误你们……聊天,哈哈。
宁凯(笑):不耽误你们打牌才是真的。
【瘦子挥手下。
宁凯:这家伙口没遮拦,你别在意。
宁凯乙:柳晨在不在意是没什么,可别让沈煜知道。
柳晨:我在不在意不要紧,关键你女朋友别误会了。
宁凯乙:不是英雄,所见略同。
【宁凯一边喝茶一边不自觉地向两边看了看。
柳晨(鉴貌辨色,微笑着)我去借张纸,借个笔来好不好?
宁凯:干嘛?
柳晨:在纸上写“我们是清白的”,贴在你衣服上,省得你惴惴不安。
宁凯(笑):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必了。
柳晨(出了会神)你有没有重复做过一个同样的梦?
宁凯
(同时):你也有吗?
宁凯乙
柳晨:你用了个“也”字,说明你也有这情形。咱们交换,好不好?然后你帮我解梦,我帮你释疑。
宁凯:一言为定,你先告诉我。
【萨克斯声消失,一片静寂。
宁凯乙(对观众):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别人谈起他的梦境,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最平平常常的事,一变成梦,就有一股寒气,往皮肤里渗,往骨子里钻,往心眼儿里灌。你们会吗?你们会吗?(不安地走来走去)
柳晨:我经常梦见我又回到了学校,老师叫我上黑板默写,可是我总写不出来。那么多同学在下面盯着,我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一急,就醒了。我翻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也查过《周公解梦》,中国的外国的全看过了,就没提到有情况相似的。你说我是怎么回事?
宁凯:我说出来你不生气吗?
柳晨(笑了):你见过我生气吗?
宁凯:我认为你缺乏自信,又特别害怕应付大场面,所以才会梦见在众人面前出洋相。
柳晨(侧头想了一想,叹了口气):也许你说得对。现在你把你的梦告诉我,让我也分析一下。你知道,旁观者总是看得更透些。
宁凯(眼望另一侧):我……
宁凯乙(急忙打断):不要说,不要说!别人的梦已经让我恐惧,自己的梦更不要去碰!
宁凯:我的梦很奇怪……
宁凯乙(捂耳,跳脚,尖声):住口,住口!叫你不要说了!你看看楼下的马路,看看兰花形的路灯像淡紫水晶链子延伸出去,看看各色霓虹争辉吐艳,溢彩流光。华美背后是千疮百孔,缤纷背后是苍凉破败。胸口空荡荡的,不是吗?看那辆公交车,停下上客,又驶向西方,原来等着上车的行人一下子给带走了大半,不是吗?你真愿意回想?
【宁凯不开口,柳晨也悄无声息,既不催促,也不去做其他事情,一径儿默默地打量着他。
宁凯(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我小时候一坐上汽车就不准它停,一停就哭。
柳晨(似乎很感兴趣地问):那为什么?你也算古怪了。
宁凯乙(松了口气,疲惫地倒在宁凯脚下):柳晨真是善解人意,知道你不想提,虽然失望,也不揭穿。
宁凯:因为我最怕结束,每次车到终点站我就又哭又闹,因为感到那么精彩的旅程已经到尽头了。我参加聚会也是开始时兴奋,后面情绪就不行了。其实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知道,但是我偏就……
柳晨(下意识地,极轻地):假如你忽视了身边值得珍惜的东西……
宁凯:你说什么?
柳晨(掩饰地一笑):没什么,我是说沈煜下午找你干嘛去的。
宁凯:沈煜要我陪她去“竹林服装城”,她看上一件无腰筒裙,样式像尼泊尔女人穿的,颜色鲜艳得晃眼。我说这种衣服只能在T型台上让模特穿,你还真敢套着它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柳晨:她一定不依。
宁凯(笑):肯听人劝也不是沈煜了。她穿上那身衣服,效果好得出奇!说了不怕你笑话,我从来没见她那么漂亮过,简直是“惊世绝艳”。全商场的人,连柜台里的小姐都争着过来看。说起来我就觉得她那一刻真像香港明星张敏,越是浓汝艳抹,越是光芒四射,我站在旁边都要自惭形秽了。你不能不佩服她的眼光。
柳晨(啜了一口茶,缓缓地):嗯,原来她的急事就是买衣服。难怪你来医院来迟了。
宁凯乙(伸个懒腰,从地上爬起来):说漏嘴了吧?
宁凯(愣了愣):总之,千错万错,是我不好,你看我不是请客陪罪了么?
柳晨(一手拿银勺搅着茶水,一手抚着桌布笑):我说笑呢,哪有那么小气。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我们走吧?
宁凯(招手):麻烦你——
【侍者应声而上。
侍者:是要续茶吗?
宁凯乙:不是继续,是结束。
宁凯:你好,我们买单。
柳晨(出其不意把手心里攥着的钱递了过去):我来。
宁凯:你这是干什么?哪有叫女孩子掏钱的?
柳晨(摇头笑着):你就当是我错好了——不是你没风度,是我不体谅人。
宁凯乙:我们不缺钱,不过还是感动了。
【切光。

第二幕
【距前一幕几日后。
【A、B两景区。B景区宁凯家,宁凯房间。一张舒适的大床,一张乳白的书桌,没有椅子,但显得很舒适。A景区一个孤伶伶的站台,一条残缺的铁轨。泾渭分明,对比强烈。
【宁凯歪坐在床上。方霆威倚着对面书桌,手里棒着茶杯。
【隐隐的风声。
方霆威:我这是第二次到你家了。
宁凯(笑):你一定在哀叹自己的立场越来越不坚定,上回到我家吃饭,今天索性在这儿下榻了。我知道上次我家人多,你没好意思多看,所以刚刚带你看了个遍。
方霆威:呵,这回看饱了,全是民脂民膏。(哈哈地笑了)改天也请你到我“方府”瞧瞧,就当访贫问苦。
宁凯(微带不屑):你以为你家那就算苦?更苦的滋味我都尝过。
方霆威(笑):真的假的?貌似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宁凯:我其实……
【宁母上。
宁母(边上边说话):小哥儿俩聊什么呢?在客厅就听见你们嘻哩哈啦的。
方霆威(洒脱地笑着):随便瞎聊。
宁母:再过一刻钟能吃饭了。(幽默地)待会儿别要阿姨三请四催的,自动自觉出来。
方霆威:收到!
宁母(笑向宁凯):你爸爸又在外头应酬了,你妹妹跟柳晨看电影了,打电话听说小方来,说要早点回来跟你们下跳棋。
宁凯(笑着):宁佳就是长不大——要我帮你洗菜吧?
宁母:你陪小方玩吧,又不是满汉全席,还备着一队打下手儿的。
【风声陡然加大,几乎成了呼啸。
【窗户摇撼声,有些惊心。
宁凯(看向外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说起风就起风。
宁母:我去关窗子,等下早点出来洗手。
宁、方(齐):哦。
【宁母下。
方霆威:我说,我怎么觉得你妹妹性格挺双面的?你爸不在的时候她特活泼,见了你爸就缩手缩脚的?你们家还真是个谜情家族啊!
宁凯(脱口而出):不用你操心!
方霆威(一愣,随即):哟你还会发脾气啊?我说错什么了?
宁凯(正色):上次就叫你别问这些,干嘛偏要打破砂锅?
方霆威(生气):吃错什么药了你?是想逐客吗?你爸是局长我也是这么说,我跟你玩又不是图别的!(欲走)
宁凯(起身):你怎么跟个爆炭似的?外面一天的风你说走就走!
方霆威:我方霆威宁可看老天的脸色,也不看人的脸色。(抬步就走)
宁凯(拦住,默然半晌):希望你别见怪。不管怎么样,你是客人,我失礼我先就不对。
方霆威(见他神色诚恳,顿时恳切地):不怪你,你不想说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也不管是不是人家的隐私,就瞎好奇。你教训得对。
【两人互相一望,不约而同笑了。
方霆威:其实有些事你觉得难以释怀,说出来也不过如此。像我也是吃过苦的,我就比你乐观。
宁凯(微笑):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才能讲得轻飘飘。你吃过什么苦,说来听听。
方霆威:我有个伯伯和我爸是双胞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可是南辕北辙。我伯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常给人家打欠条,以我爸的名义跟人家借钱,人家往往也闹不清谁是谁。可气我爸心软,还真替大伯还了几次债。我爷爷看不过去,掏钱给我爸娶了亲,见大伯还不安生,又打发我爸出去当兵。这么着,算是过了一段消停日子。我爷爷有天突然中风,两三个星期就死了,我奶奶说不上话,听任大伯占了我们方家连房子在内的所有财产——一分钱都没留给他的亲弟弟!等我妈要生我了,大伯说会弄脏他的屋子,逼着我妈走。爸又在部队,妈只好到外婆家生下了我……(顿了顿,接下去):我爸妈有时回想起来,还背着我流眼泪,其实我都有数……”(他的声音略有些哽咽,却并没有失态)
宁凯(拍拍他):不要说了,听了心里凄惨。原来你经历也这么曲折!
方霆威(干脆坐到书桌上去了):我没关系,我拿得起放得下,回忆起来难过,马上就能丢开。毕竟现在一天好似一天,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宁凯(疑惑地盯着他):真的吗?你能这么……这么……
【方霆威西方人般地耸了耸肩。
宁凯(羡慕地):我能像你就好了。
【宁凯乙上,悄然掩至宁凯身周。像一个夜游神。
宁凯(出了会儿神,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一口气说道):你当我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就大错特错。实话告诉你,我不是我爸我妈亲生的,我是他们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养子。
方霆威(差点跌下书桌,双手撑住):啊?
宁凯(看了他一眼):我生下几个月就被扔到河边,拾到我的大爷见我长得好玩,不忍心见死不救,把我抱了回去。可是他家里也穷,养不起,三转两转,就转到孤儿院去了。这些都是我自己偷偷打听到的。那时我才是个小毛头,已经晓得套问自己的身世了。我在那儿待到六岁,有一天院长的朋友来找院长叙旧,见到了我,那个人就是我爸……他问明情况,过来同我聊天,我当时好象就挺懂事的,知道错过了这个叔叔,恐怕永远也没爸爸了,就拼命表现自己,又唱歌又背儿歌,还把我画的画拿给他看。他见我也还聪明,才把我接了回去。一开始我妈不喜欢我,直到那一年过年,她给了我压岁钱,我上街买了一盒粉回来放在她梳妆台上,她才抱着我哭起来。那时宁佳三岁,扎着小羊角辫儿站在旁边,大眼睛眨呀眨的,想起来还像昨天。
【宁凯乙做哭泣状,却不发出声音,如同哑剧。
【风声一阵响一阵弱,很莫测。
方霆威: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宁凯(平平地说下去):我因为出身可怜,爸妈怕我多心,不免多疼着我一点,尤其是爸爸,见我成绩好,脾气又好,渐渐的宠我超过了宁佳。宁佳这孩子从小敏感,奇怪她倒能体谅我的处境,半点儿不嫉恨我,我们兄妹关系一直不错。她倒是对爸爸耿耿于怀。爸爸不理解她这层心理,只觉得女儿同他不亲,父女俩竟越发疏远了。(敏感地问方霆威)你想说什么?
方霆威(迟迟疑疑地):你既然都明白,干嘛不帮宁佳向宁局长解释解释呢?
宁凯:一来这话不大好说清,二来……人都是自私的。我怕万一他们和好了,宁佳的地位又会越过了我,所以我私下里很矛盾也很烦恼。我是希望一家四口能真正和睦,又怕因此失去了父爱母爱,我同他们毕竟没有血缘联系。就因为我不帮他们沟通,我爸和宁佳始终不大投。你不也看出来了,有我爸在场,宁佳就多少有些不自然?(想了想):我不单在亲情上是这样,在方方面面都特别怕被孤立,被遗弃。我经常重复做一个梦……
宁凯乙(触电般地跳了起来,挡在宁凯面前):不要说梦,不要说梦!你怎么了,你什么都说?你把我卖了,暴露了,无遮无挡了!
宁凯(恍如不闻,循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我总梦见我站在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上,地是土黄的,天也是苍黄的,风很大,叫人想起“宇宙洪荒“那种原始的恐怖……
【宁凯乙梦游般走入A景区,走到月台和铁轨之间,做等待状。
宁凯:天地间就只有一个月台,一条铁轨。一辆火车来了,月台上,许多人一窝蜂地涌上火车,没人来管我……
【A景区内,一节电动小火车厢慢慢驶上,形状像玩具,车厢上画着怪诞的图画,似乎大有深意,又似乎没有。不知哪里涌出许多赶车的人,纷纷往车厢里挤。宁凯乙才上前两步,就被余人挤得立足不定,摔倒在地。
宁凯:我明知自己挤不上去,也就不和他们抢,就那么呆在原地,目送火车越开越远,消失在地平线上。谁也不回头看我一眼,谁也不留下来陪我,我就那么傻站着。
【搭车人满满地挤满了一车厢,有些人的一条腿还拖在空处。“火车“迟慢地吃力地驶下去了。宁凯乙在原地看它鸣笛,开走,消失,始终向着那个方向凝望。
方霆威(很想说两句安慰的言语,却不知如何措辞):你这梦跟别人说过吗?
宁凯:除了沈煜,就是你了。
方霆威:沈煜?哦,你女朋友,她怎么说?
【A景区灯灭,舞台暗下一半,起一种凄迷万状的音乐。
【宁凯乙回到B景区,随着宁凯的话舞蹈,似在挣扎,似极痛苦。
宁凯(苦笑):她说我有自我折磨的倾向,说过去了的事我一直放不下,不是因为我客观上做不到,而是我主观上不愿意放下。她说我通过不断回忆,不断联想,从中发现了摧残自己的残酷的乐趣,又获得了一个自怜的绝好借口。
方霆威:我……我看沈煜是故作惊人之论。
宁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喃喃地):有时候,我觉得在她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方霆威(没听清):什么?
宁凯(笑了笑):沈煜还预言我即使有改善处境的条件,也不会善加利用;即使有解脱的机会,也不会珍惜。因为我潜意识里宁愿一直被孤立和遗弃。说我对一切有正面影响的因素都在不知不觉的推托和抵拒,包括环境和人。
方霆威(实在忍不住了,抱头苦恼):我听不懂啦!你女朋友太可怕了!换了是我,她再美得冒泡,我也躲得远远的!
宁凯乙(陡然停舞,声嘶力竭)你说得太多了!
宁凯(叹了口气):是太多、太复杂了,别说你们,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我自己呢!
【暗转。
【方霆威和小江争吵声,听不清具体的话但非常响。
【起光。
【台上已无道具,背景是机关常见的办公室,平常中见森严。
【方霆威正和小江激烈争辩。宁凯在旁欲劝又止,焦急而无奈。
方霆威:哪有这样的荒唐事?台风再大也不关咱们烟草局的事!
小江(笑中带挖苦):你别冲我叫呀,又不是我们这些小喽罗决定的。上面拍了板,你难道抗旨不成?
方霆威:“上面”的要把下面的人当人,“下面”的要把自己当人。其实什么上面下面了?大家都是平等的。
小江(依然笑着,讽刺的意味更浓了):你倒喊起口号来了。
方霆威:不是口号,是常识!
小江:常识就是发工资的最狠。
方霆威:你贬低你自己行了,不要带上大伙儿。
小江(也怒):你还得了意了?你要是不怕大领导,你去找他们抗议去啊,跟我在这儿跳什么脚?
宁凯(终于插上嘴):小江小方别吵了,当心隔壁同事听见。
小江(忙一笑):谁跟他吵了?聊聊天嘛。(下)
方霆威(兀自气忿忿地):我本来不相信有这种事,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倒是真的了。
宁凯:我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一来就看见你脸红脖子粗的。
方霆威:昨天不是发了台风警报吗?局领导决定把我们几个小年青分成两组在办公室值班,分别负责上半夜和下半夜,十二个小时不断人。
宁凯:我早知道了,就为这个?
方霆威(冷笑)就为这个!你说值班的除了接电话之外还能干什么?不是纯粹浪费时间精力吗?说句不中听的话,当真有什么,比如龙卷风或是地震,只怕反而多搭上几条命呢!
宁凯(掩上门):趁着这会儿没人,我就跟你说心里话吧。你看领导定下来的事,几时有人去反对过?就算反对,被采纳过没有?别的人都会明哲保身,偏你要充英雄好汉。
方霆威:我是直性子人,我对看不顺眼的事还就是沉默不起来。就拿今天来说,明摆着是毫无必要,刮台风跟烟草部门有多密切的联系,要派人半夜在这儿冷嗖嗖的值班?还能把台风值跑了?分明是形式主义,做给上头看的,要不然,拿主意的人干嘛自己不值班哪!
宁凯(叹了口气):你猜是谁让大家值班的?
方霆威:这问得稀奇,我哪儿知道?
宁凯:我猜是我爸。
方霆威:宁局长?(愣了片刻):对呀,他是一把手……(沉吟了一下)我并没有私心,凭良心说话,我是对事不对人。
宁凯(叹):我自然不多心,可难保别的人不多嘴。要讨好领导的大有人在,平时没事还挑三根刺,何况你今天当着小江讲了那番话?他那种……
方霆威(来回快速踱着步):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当个乖宝宝,安分守己,逆来顺受?
宁凯(款款地):话也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味硬顶未必就是本事。
方霆威(摇头):对不起宁凯,我做不到。刚才小江说得对,我不应该只对着做不了主的人发牢骚。我要向主任提意见,再向赵副局长和你爸提意见。
宁凯(明显地控制了一下自己才说话)……别傻了,存在即合理,你不高兴不服气也不行,徒然跟我爸搞僵了关系。制度上的弊端是你一人之力纠正得了的?
方霆威:我是这样的脾气,但凡碰到件不平事,我总要据理力争。就因为睁眼闭眼的聪明人太多,才纵容得这些事也越来越多。这事你可能觉得是小事,不值一提。但是小是大,要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了。(大步走去)
【追光起,随着方霆威。其余光切。
宁凯(黑暗中):方霆威!方霆威!!方霆威!!!
【主任、赵局长、宁局长上,分居三方。方霆威分别向主任和赵局长走去,二人时躲时迎。除宁局长外,三人呈三角形不断穿插来去,形成新的组合。
方霆威:主任,我觉得这事不合理。
主任:这是局里已经定下来的,我们觉得也是有道理的。
方霆威:赵局长,我觉得这事儿很奇怪。
赵局长:你回去安心工作,不要再闹情绪了。
方霆威:您认为我是为了逃避值班才找来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主任:我们没有这么说你。
方霆威:你们认为我根本不该提出异议,凡事直接SAYYES就行了?
赵局长:呵呵下个星期我就出国考察,英语虽然不通,也知道YES比NO好啊。
方霆威:主任……
主任:小方……
方霆威:赵局长……
赵局长:小方啊……
方霆威:主任,赵局长,主任,赵局长……
主任、赵局长(齐,一声比一声严厉):小方,小方,小方……
方霆威(忍无可忍地高声):宁局长!
宁局长(威严地):嗯。(缓步走到前台)什么事?
【主任、赵局长悄然退下。
方霆威(毕竟稍带怯意):宁局长,我……想向您汇报思想。
宁局长(淡淡地):哦。
方霆威(耐不住这紧绷绷的气氛):我知道肯定有人向您反映过了,我也不怕把那些话再说一遍,我觉得值夜班毫无必要!
宁局长:为什么没必要?你认为台风袭击我市跟你无关?
方霆威:不是……
宁局长:人人都像你,公益事业就没人管了。保护国家、集体的财产是每个公民的责任,你连这点儿觉悟也没有,“公务员”是怎么当的?什么是份内的,什么是份外的?雷锋做好事讨价还价了没有?时传祥难道抱怨过工作条件差了?你呀,主观认识上就有问题。
方霆威(强压火气,尽量压低嗓门):我的看法跟您不同。我觉得在自然灾害面前,只该适当应对,不用虚耗人力。比如这次刮台风,我们留在这儿值班的都是打牌下棋。真要有了情况,除了接电话打电话什么实际工作也不能做,反而影响了休息,也影响第二天上班的效率。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怕吃苦……
宁局长(笑笑):没人这么怀疑你,不用草木皆兵。
【古琴声起,先缓后急,先弱再强。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方霆威(一愣,随即迅速地):刚才您说保护集体财产是每个公民的责任,其实我看保护每个公民的生命比保护集体财产更重要……人民群众是党和国家最大也最重要的财富,他们的健康就是……就是国家发展的根本保证。
宁局长:西方有一派理论,以为个体、个性比什么都值钱。我告诉你,这话错了。你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不要太受国外某些思想潮流的影响——涉猎一下,知己知彼是可以的,不过要批判的接受。你想想奥斯特洛夫斯基,想想他笔下的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央八套播过的,你去看看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为了国家,为了集体,应该勇于奉献一切。在中国,人是为奉献而活着,也只有通过奉献才能体现生命的意义。你说保护公民的生命比保护集体财产更重要,叫你值几天班就要了你的命了?你倒很娇贵嘛!别说三两天不睡觉,就算真要牺牲,只要是祖国和人民的需要,也应该毫不犹豫。小方啊,我看你是宁凯的朋友我才说你,这种倾向很危险,再不加强学习,端正思想,就要被资产阶级思潮腐蚀了!
【琴音扬到极致,琴弦绷断的声音。静场。
【方霆威抑制愤怒的粗重喘息声。
【宁局长意味深长的沉默,胜利者的大度。
方霆威(陡然流水般说出一连串的话,有真心,有意气):假的,是假的,你说的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烟草局的一正四副会有人为革命献身吗?我知道你为什么让大家值班——你是做给上级看的,谁叫领导上面还有更大的领导?你想要他们看到你响应号召有多积极,对公家财产有多爱护,要给他们留好印象。但是你有什么权利叫全局的人不睡觉给你陪绑?我就是不服,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宁局长霍地逼前一步。方霆威突然回过神来跑下。
【宁局长慢慢走着,有些踉跄。
【宁凯、宁佳、宁夫人从另一边迎上。
宁凯:爸,回来了。
宁局长(雷霆大怒)你知道方霆威下午跟我说了什么?这种人亏你老带回家来!交友不慎!
宁佳:他怎么了?什么事啊?
宁局长:没你的事!你少掺和。
【宁佳噤若寒蝉。
宁夫人(笑着试探)怎么了?这么大气?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不把工作情绪带到家里,对孩子影响也不好。
宁局长(冷笑)孩子?如今的孩子比天都大,哪里还把我们放在眼里!你要问,问咱们儿子的好兄弟去——当面顶我,说我做给上级领导看……(顿了顿):反正话说得难听极了!亏他有这么大胆!
宁凯:这事小方固然太没分寸,不怪爸爸生气,但爸你也有不是,(尽可能委婉带笑)你那值班的命令本来下得莫名其妙嘛。
宁夫人:哦,说了半天,是为了今天夜里刮台风要加班的事啊?
宁凯(故意轻松地):为了怕人家说局长偏心儿子,还专叫我值下半夜,又冷又困,要是上半夜还好些。
宁夫人(笑了,向宁局长):你不心疼,我可心疼。人家孩子的爹妈也一样疼。
宁佳:那个方霆威,他那么浑啊!倒是没看出来。(语气里满是欣赏之意)
宁夫人:老宁你别同年轻人计较,他们懂什么?哪里知道你的难处?你眼看岁数也不小了,再不搭上最后一班车再几年就该二线了,心里自然急,就算有别的想法,不想当将军的兵还不算个好兵呢,谁不想更上一层楼啊……
宁局长(打断她):这些话,你在孩子面前说什么。
宁夫人(自失地一笑):好,又是我错了。我瞧啊,那方霆威的毛燥脾气倒有点像你当年。
宁凯(连忙):真的,爸也是从那一步过来的,这时候就不包涵小年青不懂事了。你要是和方霆威卯上了,赵局长他们乐得不知怎么样呢;要是你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人家反而会说你大度能容,有气量。
宁局长:人一多就难免分门户,有门户就难免有矛盾。在门户和矛盾之间,有的人想左右逢源,有的人想明哲保身,有的人想置身事外。这都不稀奇。稀奇在还有方霆威这样横冲直撞死磕“原则”的。(恼怒中夹困惑)
宁夫人:走走,新闻联播就开始了。新闻总不能不看吧。(和宁佳一起陪宁局长下)
【宁凯乙上,走到宁凯身边。
宁凯乙:唉,方霆威啊方霆威,你的破坏力就堪比台风啊!
【宁凯站在原处,怔忡着。
宁凯乙:嘀嗒,嘀嗒,嘀嗒,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三周……你就这么消极不作为啊?方霆威没去值夜班。
宁凯:他要是去才奇怪。
宁凯乙:方霆威到《新生晨报》去侃侃直言,还附了书面观点叫“小事不小”,说动了人家派人采访,“欢迎广大读者参与讨论”。
宁凯:爸爸让人想办法消除影响了。
宁凯乙:方霆威不屈不挠,省有线电视台《聚焦》栏目又有五六个人来。
宁凯(略带不满):《聚焦》对这种一言难尽,双方都振振有词的事儿最喜欢。
宁凯乙:赵局长表面上忙得四脚朝天,暗地里盼着越闹越大。
宁凯(淡然地):他想借机上位,可没那么容易。
宁凯乙:连咱妈脾气那么温和,也成天说方霆威不识好歹。
宁凯:我们的妹妹宁佳背地里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宁凯、宁凯乙(同时顿了顿,同时说):他到底想怎么样?
【方霆威上。
宁凯:你到底想怎么样?大家都下班了,你就直接跟我说吧。
方霆威:我特意拖到他们都走了在这等你的。(激动地):先报告一个好消息,我把我大伯教训了一顿!
宁凯乙:咦,这时候说这个,你还真够意识流的。
宁凯:你大伯?就是你爸的双胞胎大哥?
方霆威:也是把我们家害苦了的人。我们有年头不往来了,前天忽然有人拿了张欠条来要我爸还。我一看那笔鬼字就知道我大伯死性不改,又耍冒名借债的老伎俩。我爸居然又想为他还钱,我当时就拦住了。我对那个债主说,欠钱的是我大伯,不是我爸,还把我大伯家的住址、电话、工作单位都告诉了他。那人走后,我爸急得不得了,直埋怨我怎么能坑害家里人,好象大伯待我们家很手足情深似的,中国人的家族观念有时真能害死人。
宁凯(追问):后来呢?
方霆威:后来大伯大妈和他们的三个儿子就大摇大摆上门问罪来啦!我爸妈本来叫不理他们,可我大伯叫我那三个堂哥往院子里扔石块,夫妻俩在大门外乱骂。我忍不住了,抄起棍子就冲出去跟他们拼命,也不晓得给他们打了多少下,不过他们也吃了我不少棍子。我妈坐到门口哭起来,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一五一十告诉了左右邻居。结果邻居动了公愤,有的上前挟住他们,有的叫我报警。我爸好说歹说,才算把他们放了,我一个人追着他们骂了一里路,五个人一声没敢吭。下次看他们还敢再拿借条来!
宁凯乙(鼓掌):痛快,解气,酣畅淋漓!——不过你今天来不是单为了说这件事吧?
方霆威:我告诉你这事儿,是想说我从来不怕任何阻力,只要理在我这边,我总会坚持到底,反抗到底。除非我死了,不然不达目的我不罢手。都像我爸那样委曲求全,只会坏事。一开始顶撞过你爸,我也发慌,后悔,甚至骂自己发昏。后来想想,我有我的原则,我问心无愧,不如索性让多一点的人知道这事,讨论这事,所以就找了报社。
宁凯(淡淡地):你远兜圈子,就为了再申明一下立场?
方霆威(摇头):当然不是,我是希望你不要插手,不然你会很难做人。
宁凯(猝然间激烈地):原来你也明白我难做人!夹在我爸和你之间,一边是亲人,一边是朋友,你为我着想过吗?
方霆威:不对,应该说一边是理,一边是亲。当然我明白要你反对你爸是不可能的,那么你至少在思想上要支持我,承认我正确,至于行动,你可以什么都不做,横竖也不是你能摆得平的。
宁凯(控制情绪,叹了口气,冷静地):也只好这样,不过即使在思想上,我也不觉得你无懈可击。世上的人,各有各的不得已,你当然觉得你是对的,我爸也觉得他没错,你们都不会设身处地为对方想,都在一个极端上走得太远。你不知道我爸有今天也不容易,你闹成这样,对他的声誉和前途都是打击。凭心而论,他在当官的里面要算好的,没有不通人情,更不贪污受贿。还有你别过分乐观,你现在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等他调整好了,我怕你承担不起后果。
方霆威(语挟风雷):输赢我不管,我只在乎过程,在乎自己做了多少。现在这件事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反响,最好关注的人再多些,再想深些,那我就算被开除,也不冤枉。
宁凯乙:大义凛然,可是你想没想过公务员有多难考,你爸爸土里刨食供出你这个国家干部多不简单?
宁凯(缓缓地):你有正式编制,倒不是说除名就除名的,但是中国从来不缺少讨论,缺的是讨论的结果和随后有什么实际行动。像你这样逞一时意气去当炮灰,在我看来是……匹夫之勇。你千万要小心!


第三幕
【距前一幕约一周,下午四五点钟,阳光有气无力。河滨公园。散置着两张双人石椅,有一架翠绿的秋千架。
【鸟鸣啁啾。偶尔远远掠过一两声汽车声,十分寂寥。
【宁凯和柳晨分别从两边上来,各自低着头缓步而行,险些撞到,连忙停步。
宁凯:柳晨?
柳晨:宁凯?
宁凯:你今天不上班?
柳晨:我还想问你呢。
宁凯:我是私人原因。
柳晨(婉娈而笑):我是普天同庆。
宁凯:怎么了?你逃班还逃得气吞山河的。
柳晨:想想今天几号?
宁凯:哦,是三八妇女节,全市女同志放假半天。难怪我妈说下午去打桥牌,我看我真糊涂了,连日子也记不清了。
柳晨:你知道就好啦。
【二人散着步边走边说。
宁凯:怎么不找朋友玩,一个人在这里?
柳晨:约了宁佳她们在附近的“万达广场”看电影,她们集体迟到,我就在这先走一走。
宁凯(掏口袋):也没别的节日礼物,刚好身上有同事送我的“夹心什锦糖”。
柳晨(接过,欣喜):谢谢!
宁凯:干嘛这么开心?
柳晨(略顿,低声):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
宁凯(咳了一声,左右一望):今天游人不多。
柳晨:这里什么时候人都不多。(看出他想转移话题,顺着他)对了,你为什么不上班?再怎么放假也放不到你身上呀,你一向又最留心不给人留下话柄的。
宁凯:心情不好,向我爸和办公室主任请了一天假,找安静的地方逛逛。
柳晨:怪不得。沈煜怎么不陪你?
宁凯:她也说了要来,我叫她不要无故请假。晚上我们约了吃晚饭。
柳晨:……是吗?(在秋千上坐下,轻轻摇晃)对,晚上人容易胡思乱想,有她做伴儿自然好了。(过了片刻):沈煜在公司是大忙人,怎么还准备随时请假?听说外企老板都不好说话。
宁凯:她呀,永远能化不可能为可能。(语气中有赞赏)就比如两年前,谁能相信她会进入外企,晋级高层呢?
柳晨(忙也陪笑):真的,沈煜确实神通广大,是我们女性的骄傲。
宁凯(斜靠在石椅背上,帮着轻推了一下秋千):你这人好象缺乏好奇心。
柳晨:什么?
宁凯:你到现在还不打听我心情不好的原因。我说出去散心,你不奇怪吗?我几时这么不守规矩过的?
柳晨(微笑,在秋千的晃动中):我是想,要是你愿意说呢,你自然会说;要是你不愿意,我又何必逼着问,我怕你觉得我像个“包打听”。
宁凯:不对,你是顾虑到我万一说了之后会触动心事更不高兴。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是善解人意。你老为别人着想,顾着人家的感觉,而且还不希望人家明白你的好心。
【柔美抒情的音乐。
【柳晨双脚定住秋千,垂下头去,随手剥着宁凯给她的糖果,哆哆嗦嗦撕不开那张半透明的纸。
宁凯:你最近有什么心事?我总感觉你不快乐。
柳晨:不,我很快乐。
宁凯(关切地):告诉我好不好?
柳晨(“嘶”的一声,揭下了糖纸):你凭什么说我有心事?
宁凯(在她身边坐下):从前的你沉静而恬淡,现在的你沉静而忧郁。
柳晨(陡然抬头直视着他):我有男朋友了,可是他待我不好。
宁凯(定了定神笑):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不知道——你瞒着我谈对象了?
柳晨(仍是与他对视着):是的,那么……
宁凯(吁了口气笑着):其实吵架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天自然会好的……恋人们都这样。
柳晨(失望之情难以尽掩):是吗?你和沈煜怎么从来不吵?
宁凯(避开柳晨的目光):我们不一样。
柳晨(把糖果送进口中,一语双关):我原以为去掉了糖纸就能尝到甜味,谁知是酸的。(脚一蹬,秋千前后微晃,发出涩涩的“吱呀”声。)
【音乐止。
【宁佳上。
宁佳(明爽地笑):哥,柳晨,你们在这又邂逅了?真有缘。
宁凯:好意思说,叫柳晨等这么久,没点时间观念。
宁佳:姐妹们都到电影院门口了,我打柳晨手机打不通,就猜到是在公园了。
柳晨(勉强一笑)我手机没电了。
宁佳(把宁凯推离石椅,自己坐下)哥,你猜我中午先见了谁?
宁凯:意想不到的人物?
宁佳(兀自兴奋难平):绝对出人意料。我约了方霆威。
宁、柳:方霆威?
宁佳:我打电话约他见面,三言两语他就应了,果然是个爽快人。上次他来,也不觉得怎么,这次我存心想看看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人物,谁知他一点儿也不凶,看见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呢,比电话里腼腆多了。我们谈得好投机,我还告诉他我爸并不是针对他,只是他有他的难处……
宁凯(打断她):你也是的。你们在哪儿见的面?
宁佳:在全市最安静的茶座“天籁阁”,那地方顶适合谈心了。
【柳晨听到“天籁阁”三字,偷眼看宁凯一眼。
宁凯:你真胡闹,女孩子家,主动约人家去茶座,又不是男女朋友。你知不知道去那儿的人大多都是情侣,万一给人撞见……(他说到这里,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停才说):总之,下次不许这么冒失。
宁佳(半撒娇地):我是为家里着想,自己也有点好奇,又不是存了坏心思,又没有伤风败俗,也犯不着叫你当着柳晨来教训我。
宁凯(立时便软化了,轻拍宁佳肩头温和一笑):哦,你这时候当着柳晨来教训我,你就对了?
宁佳(回嗔作喜):敢冤枉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教训你了,左眼还是右眼?你不拿出长兄如父的派头压我,我就烧高香了。哎呀,要不是下午还有节目,真想跟方霆威再聊会儿的,可惜来不及了。
宁凯:还不走,电影要开场了。
宁佳:哟,不说倒忘了。(向柳晨招手,欲走)哎对了哥,刚刚我过来听见你们说什么“你和沈煜怎么不吵”。沈煜怎么了?
宁凯:在说沈煜“豪饮”的事。
(同时)
柳晨:是说沈煜上网的事。
【二人互望,同感尴尬。
宁佳(从宁凯看到柳晨,从柳晨看到宁凯,终于笑接):原来是说这些。沈煜的酒量真是不让须眉,难怪隔了这么久你们还有兴致提它。记得有一次我们局长跟沈煜的中方老总喝酒,我们这边人多,除了我之外,个个都有两下子,沈煜那边眼见顶不住了,她居然提出同我们局里三个酒量最大的同时斗酒,她一杯对他们双杯,以一敌三,竟然赢了,我们都看呆了。只苦了我那三个同事轮着往洗手间里冲,她自己脸上倒像涂了一层红胭脂,给酒气蒸得粉光脂艳的,才好看呢!
柳晨(笑笑):她何止不让须眉,她是超过须眉,宁凯的酒量只怕不及人家三成。
宁佳:再赌口齿,七八个会说话的男人说不过她一个,我妈常说,沈煜那孩子,不做律师是浪费了;上网聊天,能同时应付一打网友,还跟人人都说得风生水起;人又最聪明不过,别人才一动心思,她已经有了对策了。这人做我的嫂子啊,老实说,我真有些胆寒。(看着宁凯笑了)
宁凯:再不出发,真迟到了。
宁佳:哥就是岔话题的本事天下第一。(拉起柳晨隐入舞台暗处)
【空秋千仍在晃着,“吱呀“”吱呀”,一声一声。霞光黯淡,有种惆怅之感。
【宁凯凝望着秋千,一动不动。
【宁凯乙上。
宁凯乙:夕阳快下山了。
宁凯:嗯,又一天过去了。
宁凯乙: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来?
宁凯:因为你会坏事。
宁凯乙:你总是关键时刻想赶我走,一辈子没出息。
宁凯:约束自己不见得是怯懦,有时需要更大的勇气。
宁凯乙:你是想标榜自己的责任感吗?还是为逃避找个精致的借口?
宁凯:你赞成我变成另一个方霆威吗?一个直率、正派、义气但不讲章法、无视规矩、伤人伤己的人?
宁凯乙:那……倒也是。不过人家好歹是轰轰烈烈的真性情,你一味退让,结果还不是一样的伤人伤己?
宁凯:我?
宁凯乙(一指):证据来了。
【宁佳上前,把一封信往他手里一塞,动作生硬。
宁凯(诧异地看下信封):谁的信?
宁佳(忿忿地):亏你还有心思站这儿看风景!柳晨的字,不认得吗?可见你有多忽视她。
宁凯(不解):大家在一个城市住着,干嘛还写信?
宁佳(没好气地):你再想和柳晨住一个城市可就难了。
宁凯(惊):怎么回事?下午不是还跟你去看电影了吗?(急拆信)
宁佳(负气转身背对着他)她离开公园就走了,根本没去电影院。
【宁凯看信。
【宁凯乙也凑过来看。
【柳晨在另一演区出现。
柳晨(平静地)宁凯,你好,当你见到这信时,我已经在去上海的火车上了。临行前也没机会跟你打个招呼,只得以笔带口,托宁佳向你说声再见。我之所以离开,是不想困在一个地方,想到大都市去试试可有发展,这是很久之前就有的念头,宁佳可能会错怪你,那我真是抱歉。(忧伤地)宁佳和你,是我除了父母之外最不舍得的人,可是我想,对于我的走,你只会感叹一声“这丫头”,不会有更多的表示了。大约是性格的关系,从小到大,我从来不是一个被人重视的人。还记得我告诉你的那个梦吗?我站在黑板前面手足无措,同学们都在盯着我,你说那反映出我的自卑,我却认为它同时也说明我渴望被人注意,虽然那会令我十分紧张。(深情地)临走我想劝你一句话:关于方霆威和你爸,你还是不闻不问为好。你向来是容易伤感,不要给自己找到伤感的理由,而且他们的事,也不是任何人管得了的。豁达一些,洒脱一些,你就会快乐一些。你快乐我也会很欣慰的。(重新隐入暗处)
宁凯乙:走得这么突然,还说不关我们的事……
宁佳(冷冷地):看完了吗?明白了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宁凯(稍带狼狈地):你怎么这么跟我说话?
宁佳:我是不会说话,世上像沈煜那样能说会道的又有几个人呢?柳晨就是太老实了,不该等的时候她等,不该急的时候又走了。她……(蓦然间流下泪来)
【宁凯乙痛切地哭了。
【宁凯走近秋千,抚摸着扶手,默默回身坐上去,摇动起来。
【音乐起。歌曲《人生如此》第二段:情终情始,情真情痴,何时何处?情之至~~
【切光。

第四幕
【距前一幕一个月。
【会议室。主席台面对观众,与会者的椅子呈坡状分列两旁。
【小江在拖地,红水桶竖在旁边。
【宁凯抹桌子。宁凯乙手上没有抹布,也作抹桌状。
小江:没想到大晚上的也要开会。
宁凯(文质彬彬,不露喜怒):突发性事件,有什么办法。
小江:谢谢你啊,还来帮我打扫会场。
宁凯:大家都是同事,应该的。何况我们局里年轻人少,有两个又出差了。
小江:不出差的也有,就是不肯动手。(到水桶里洗了一下拖把,继续拖,七分讨好,三分由衷)所以我一直跟人家说,我就佩服你,哪看得出是局长公子……
宁凯:你又来了。
小江:好比那个人……除了跟你爸顶牛,啥都不上心。天天哭着喊着“人人平等”,大扫除影子都不见。跟局长平等,就变相的成了跟我们不平等,直接享受领导待遇去了。
宁凯:小方人是个好人,执着了些……
小江:何止啊?(说得兴起)你俩是朋友我也要说,这最近他真叫“活该”。会议纪录本来不关他的事,上头也叫他做,听说他一夜没能睡成觉(嘻嘻笑了);现在又把他报上去参加为期半年的人口普查。他还嘴老,抗议,不肯去。结果怎么样?主任星期四学习当众问他(学主任的口气,还带表演):“每个机关抽调两人参加,别人都高高兴兴服从安排,怎么就你这么疙瘩?”方霆威还顶嘴呢(瞬间转脸,学方霆威说话,仍带表演):“怎么就该我去,局里没事人一大堆,反倒不去?我手上事情还没做完。”主任又问啦(又转过脸去学主任):“怎么就不该你去?这里谁是没事人?你指出来!”哈哈哈。
宁凯(保持适度的关切)上周四我请假的,没在场,只听人提了一下。
宁凯乙(插嘴):没有小江你说得这么声情并茂。
宁凯(看了宁凯乙一眼,问小江):后来呢?
小江:后来局长们坚持己见,小方也就无法可想罗!
宁凯(淡然):那也只好如此,组织上决定的事,换了我我也非去不可。
小江(幸灾乐祸):这一去哪,一两年内恐怕不一定回得来了。就算半年后人口普查结束……
宁凯乙(立刻接口):就算普查结束,咱爸也可以把他借到别的地方去帮忙,跟接力棒一样,跑完一棒又一棒。但是依方霆威的性子,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再次公开向咱爸叫板。这家伙虽没有心计,可抓住了一个要害,就是咱爸不希望事情闹大,他却偏偏要嚷得全世界都知道。满城风雨之中,宁局长的日子不会美妙到哪里去。
【方霆威上。小江笑着拎起红桶,拿着拖把下。
方霆威:大扫除啊?怎么不叫我帮忙?(顺手拿过宁凯手上抹布接着抹)
宁凯:以为你一定不肯来。
方霆威:为了论资排辈,官职高低,我的确不会干。为了帮朋友分担,叫我刷墙通厕所我都肯。
宁凯:你就永远跟我爸耗下去啊?
方霆威:不是跟他,是跟局里整套班子,跟班子背后的体制和观念。
宁凯:你不觉得这样下去即使“赢”了也是惨胜吗?你最近吃的苦受的打压还嫌不够?
方霆威:宁局长要我二十四小时之内通过现场录音搞出那个超长会议的会议记录,我一夜不睡,提前完工!他和赵局长、主任他们要发配我去普查,第一我没那么容易开路,第二就算去我也要在网上发贴说明前因后果,叫大家评评这算不算打击报复。
宁凯:没见过谁像你这么好斗,跟坦克一样。坦克还得加燃料呢,你倒像连轴转似的。
方霆威(笑):我也要加燃料啊,最近我就很喜欢喝咖啡。以前觉得是洋玩艺,不合口味,但是那晚为了整理会议纪录,我熬到早上六点钟,中间喝了四杯咖啡。(抹好桌子,放好席卡)
宁凯:你什么时候在家里备下咖啡了?
方霆威:不是买的,朋友送的。
宁凯(笑)除我以外你还有这么有情调的朋友?
方霆威:是宁佳……(略显扭捏地)你妹妹送的。
宁凯乙:啊?送咖啡?你跟宁佳什么关系?
宁凯(震惊)你们……
方霆威(回避着宁凯的目光):是的,我和宁佳刚刚开始交往了,我也早想说的,就是有点开不了口。
宁凯(默然片刻):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霆威:就是“三八”妇女节宁佳约我之后,又见过一次。再后来,我约了她两次。
宁凯乙:你们倒是神速,这摊子不知道如何收拾呢。
宁凯(喃喃地):真像一场闹剧!
方霆威(失声):你不赞成?
宁凯:我是说这么大的事,宁佳竟然半个字也不向我透露,她最近在跟我赌气。她要是早跟我说了,我还可以从容一些帮你们做点准备。现在你们关系定了,连我爸我妈都快知道了,才给我透风。关于你们,我的态度其实不是太重要,主要难在我父母,尤其我爸。
方霆威(反驳):谁说的?宁佳对你看重得很呢,你的话她最上心;我们俩又是这么铁的朋友,你要是反对,就算你家里同意了,我也有负罪感。
宁凯(一笑):大可不必,你谈恋爱还要朋友批准,你太看得起我了。
【方霆威手机响。
方霆威(接):喂,哦,和宁凯谈得很好。(把电话给宁凯)宁佳。
宁凯:宁佳,不生哥的气了吧?
宁佳(画外音,爽朗地)你都支持我和方霆威了,就算将功折罪吧。
宁凯(失笑)我有什么罪啊?
宁佳:算了,柳晨的事先不提,咱们一笔归一笔。说好了,哥,你可是站在我跟方霆威这边的。我现在在你们单位附近的步行街玩,一小时后你们开会结束就来找你握手言和。
宁凯(笑着):好吧,我知道我是沾了小方的光。(挂机)
方霆威(如释重负):看你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反而你家人我没指望过,明知道他们会反对的。不过只要坚持,一定胜利。
宁凯:要我爸接受你,第一步就得收敛你的脾气……
方霆威(忙打暂停的手势):停停停,有件事我要声明在先。
宁凯(愠怒、沮丧):你不会因此对我爸让步,仍然要为你的原则而战,我早知道,何劳你说?
方霆威:别生我气吧兄弟。宁佳明确说了,她保持中立,你只要继续像最近这样就行了。你别怪我不讲情面,宁局长一天不承认他让我们在刮台风时值班是错误的,我就一天不妥协。
【宁局长、赵局长、主任、小江及众同事上。主席台面对观众,“听众”们则分两排相对侧坐。宁凯、方霆威邻座,宁凯乙也一本正经地坐着——没有椅子,悬空半蹲。
【小江给赵局长调试话筒,再猫着腰走回去。
赵局长:人来齐了吧?小江看看。
小江(站起来数人头):齐了。
赵局长:请大家关闭手机,不要抽烟。下面我们请宁局长给大家作重要讲话。
【掌声“啪啪”。
【主任又试了试话筒,从赵局长手里转给宁局长。
宁局长:同志们,今天会议的议题是……
【一段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的音乐掩盖了宁局长的话声。
【只见宁局长滔滔不绝,有时辅之以手势;主席台上诸人神情肃穆,频频点头;“听众”神志昏昏,有时机械地拍手。
【宁凯手挡在嘴边打个呵欠。
方霆威(轻碰了碰宁凯,在乐声中):困啦?这种言之无物的长会确实能催眠,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事情,赶快决定赶快落实就是了,非要从盘古开天地时说起。
宁凯(笑了笑):那是我老爸,也许将来还是你岳父,你就算不服从他,至少也要尊重他。
方霆威(压低了嗓子笑):好吧,这回是你有理。就算是普通的叔伯,我也不该这么说。
宁凯乙:难得你通情达理一回。
【乐止。
宁局长:这件事就先这样,我还有个题外话:我们有些同志,出去玩他很积极,做到正经工作就拖泥带水——小江,你上次的考察报告弄出来了?
小江(冷不防被局长当众点名):正……正在整理。
宁局长(笑着):出国考察不是公费旅游,是学人家的先进经验去的,到现在连份总结也没有。
小江(委屈地):您批评得对。
宁局长:已经有人讽刺机关考察是“看得感动,议得激动,回来后还是一动不动”,你们听着很光彩么?
方霆威(向宁凯小声):报应来了。我跟宁局长对捍,赵局长落井下石,出国考察又是老赵带的队,小江天天拍赵的马屁,可给宁局长逮着了。
宁局长:赵局回头督促一下他。
赵局长(淡淡地):嗯。
方霆威:机关就是没意思……你干嘛晃桌子?
宁凯:我以为是你在晃。(与方霆威对视一眼)
【桌椅微微晃动,主席台的话筒也在摇摆。
方霆威:不好!(抓住宁凯猛力朝东北方推了过去)待在墙角别动!
【几乎与此同时,从愕然中苏醒过来的人们大声惊呼,有的跌跌撞撞飞跑出去。小江等双手抱头钻到桌子底下。宁凯乙虽似一缕幽魂,不受伤害,但亦满台乱转,仓惶失措。
【“轰隆隆”一声巨响,灯光变幻。
宁凯:天花板!爸!(意欲冲出)
方霆威:别动!我去!
【方霆威箭步冲到主席台前,拉过宁局长和赵副局长躲到了西南角。
【烟雾弥漫中,“啪”的一声,依稀可见主席台被压垮了半边。
宁局长:宁凯,宁凯在哪?
方霆威:在那边,安全!(手一指,胳膊挡住宁、赵二局长的头)
【“哗啦”一声脆响,窗玻璃碎裂声。
【方霆威的手臂被宁局长握得铁紧,赵副局长则紧紧揪住了宁局长的衣袖。三人紧紧相依。
宁凯乙(镇定下来,向着方、宁、赵):你们不是互相仇恨互相敌视吗?不是互相对峙互相算计吗?为什么现在你们眼中只有单纯的惊恐单纯的焦灼和终于还有同类留在身边的单纯的欣慰?
【天幕上现地震时室外景象:楼房上现出龟裂的深痕,幸未倒塌。街道一片狼藉,汽车相撞哀号四起。
宁凯乙(转向宁凯):那你呢?你悟了多少?
宁凯:什么?悟?
柳晨(画外音忽起):我有男朋友了,可是他待我不好。
宁凯乙:你明白柳晨话里的“男朋友”是指谁了吧?只有在这末日般的景象里你才敢面对我,面对她。可能她根本就不是去上海。她只是给你和宁佳一个短暂的希望,一个终结的交待。她这一走就没打算再跟你有任何牵连!
宁凯:她……她……
【茶杯摔碎的声音,日光灯管炸裂的怪响。
柳晨(画外音)还记得我告诉你的那个梦吗?我站在黑板前……我渴望被别人注意,虽然那会令我十分紧张。
宁凯乙:她是含蓄地责备你从来就没真正重视过她。
宁凯(站起):不,不对,她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宁凯乙:可是她越好你就越推拒,潜意识里你不愿自己变成一个幸福的人。沈煜说过,你通过不断回忆往事发现了摧残自己的残酷的乐趣,又获得了自怜的绝好借口。她是说你精神自虐!
宁凯:柳晨无形中成了我自虐的牺牲品!
宁凯乙:惊心动魄的结论吧?(与宁凯同时捂胸)一阵剧烈的酸痛吧?“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哪本书里说的?
【宁凯痛哭失声,第一次如此酣畅地流露心绪。
【各种杂声渐渐静止了。宁凯变成了抽泣。
小江(从桌下钻出,试探地,小声地):过去了。
众同事(大声)真过去了!
宁局长、赵局长、方霆威(一齐,无限欣喜地):好了,这下子好了!!
宁凯乙(扫视着他们):生之喜悦暂时压倒了一切。你们竟然还活着,能呼吸,会说话,本身就像个奇迹。
众同事(七嘴八舌地):“不知道家里房子塌了没有?住棚子可有多遭罪!”“我们家倒是防震结构的。”“我是投了保的,就怕保险公司也倒了,那还得……”
【一片嘈杂中,忽听宁佳清脆焦急的声音喊着“爸爸,爸爸”,由远到近。
【宁局长颤了一下,看向门口。
方霆威(擦着额上的汗水和血水,自豪地喊):他没事!
【宁佳冲进来对宁凯和方霆威略一检视,匆匆走到宁局长面前,向他看了又看。
宁佳:爸爸……
宁局长:宁佳!
宁佳(又叫):爸爸!(陡然哭了出来)
宁局长(略一迟疑,搂住女儿):吓坏了?不哭啦,我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呢么?乖……小佳!乖!(也流泪了)
【方霆威穿过一群大难不死的同事来看宁凯。
方霆威(关心地):你还好吧?脸色这么难看。
宁凯(一手扶住椅子,大病了一场似的):我不要紧。
【他和宁凯乙一起看了看消除隔膜的宁氏父女,一起空洞地转向观众。
【乐起。柳晨婉转凄哀的唱着《人生如此》:“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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