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小说】没有名字的女人
年华诡秘……
漠儿在这个小村,呆了一个月,背着她的画夹。
她住在大手的家里。
大手是个女人,没有名字。大家都这么叫她。
在这个世上,没有名字的女人很多。
她们只有卑怯没有野心。
(一)脸
看到大手的脸,漠儿就觉得大手有着泼辣的生命力。
她每天大半时候在干活,并嗤笑漠儿每天外出时必戴的帽子。
“紫外线……”漠儿常在她的肤色和笑声中张口结舌,且无法理直气壮。
她一笑,漠儿就觉得她满脸干燥。
原来,三十岁的女人脸上也可以有皱纹,这么深这么多。在额头、眼角菊花一般地开。
那是年华作用于女人的那种无可挽回的咒语的凭借?
大手有一次也被漠儿弄得张口结舌。
那是刚到的第一天,漠儿临睡时洗脸。大手在一边好奇地又假装不在意地“偷”看。
洁面、祛死皮、敷面膜……这时,漠儿听到一阵共鸣浑厚的笑声不可抑制响起。
大手指着漠儿敷满面膜的脸,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漠儿有些愠怒却又奇怪地有些羞惭。
这天饭后,漠儿要画大手。她坐在对面,局促、僵硬,不知要把手往哪儿放。
大手长得很端正,皮肤被阳光影响着,游离在古铜色的边缘。
大手眼神平和、简单,这样的脸,出自一颗毫无遮拦的心。她活着,没有那种注重细节的白日梦在心里淤积。
漠儿对着大手脸上的浅纹和粗糙,无端地心酸。她的一生注定以那种毫无生活美感的辛苦劳作为主题,周而复始、千篇一律。没有另一种声音,从来不存在选择。
这一切,都以皱纹的形式,深深浅浅的写在她的脸上了。
她每天要做很多活,她甚至能吆喝着牛犁田,如一个骠悍的男人。
而她的男人,两年前被埋在矿井里了。
生命如纸薄,一捅就破。
她说这事的时候,仿佛老人讲故事般地淡定,漠儿却觉得那种淡定令人揪心。
敏感的心灵沉落在粗砺的环境,却对生命没有困惑,没有倾诉。漠儿忽然觉得,青春不仅仅关乎年华而且关乎心境。
生命如薄纸,一捅就破。
而年华如玻璃,易逝的性质与脆弱的品质融合,不经意就碎了一地。
漠儿画着大手的脸,想着:年华是一种液态的流淌,在脸上蔓延成纹。
她只是默默流淌、灌注。年华之河,是怎样温柔地一点一滴地汇成的?那河远远看去如一根根孤独的弦。
漠儿想:不管时间给了我们经历还是给了我们沧桑,我们内心的水域,多半来自这点滴汇集的河流。
大手和村里的所有女人一样,有相似的人生状态——和自我的疏离导致智力活动的停滞,不能用思考来体现生命质感,从而过上一种理性的生活。
对她们来说,爱情已只是内心情节模糊的往事,偶然能点燃眼神中瞬间的明亮。象山花上灿烂的晚霞,漫山遍野可须臾即会消失。
她们直接面对生命的原貌,混整地活着,无法剪裁无法取舍。
(二)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漠儿对大手的手印象深刻。她的手很有力,满手都是厚茧和裂口。
漠儿想:那是和土地亲近的证据,是被生活伤害的粗糙,也是艰辛的生活给她的**。
挑水是大手每天最先做也必须做的事。
这天,漠儿决意要跟着大手去挑水。
水在山脚下,大手说。
漠儿愣了片刻,那山路,她来的时候领教过。
不是你上来的那条路。大手说。
没事。漠儿习惯性地去拿帽子,又缩回手。
我用这个提一点。走时,漠儿拿上了那个烧水的锑壶,笑着说。
下去时除了时间长点,没费太大劲。漠儿一路哼着歌,心里却有些沉重。
一听到漠儿哼的那些歌,大手就抿着嘴笑。
那也叫歌?有一次漠儿给她一只耳机听双节棍时,大嘴这么问。
山下的水很好,是崖边一处介于井与泉之间的较深的水塘。
怎么以前没觉得甜?漠儿濑完口,象大手一样的喝了几口水后,问她。
这样的水也没把她的手滋润得柔软?把她的脸滋润得细腻?
回去时,漠儿没有哼歌。
走了一半漠儿就觉得腿发颤,抬头往上看,她有些眩晕。漠儿默默地走,抑制着喘息。漠儿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到全身各个器官和自我的存在。
倒是大手,侉声侉气地唱了起来。看着她因为小心翼翼怕水泼出而有些滑稽的动作。漠儿没有笑。
大手伸手给漠儿,水壶我来拿。
不,我能行。
大手不再坚持,她也有些微喘。不停地把扁担从这边肩膀换到那边肩膀,她的两手交替地抓紧挂水桶的粗绳,漠儿清楚地看得到她手上的表筋和一些伤痕。
漠儿觉得一生也没出过那么多汗。大手也一样不停地擦汗。
终于,快到了,剩下的一段路很平坦。思想一放松,漠儿觉得更要命,就吃辣椒一停下反而更要命一样。
漠儿觉得离家越近离虚脱就越近。
到了!这真是一场跋涉。
噢……漠儿欢呼起来。
可是,跨过门槛瞬间,不幸还是发生了。是的,不幸!
漠儿摔倒了!绊到大手!大手也摔倒了!
漠儿只记得自己当时惨叫了一声。是的,惨叫。
锑壶在凌晨的寂静中,咣咣当当地滚出很远,刺耳。桶里的水汩汩地流,流了一地。
坐在地上,大手哈哈大笑。漠儿怔住了。愣愣地看着她。
一会儿,漠儿分明看到有泪从她脸上流下,她用手捂住了脸。
手的颜色比脸要深,手比脸粗糙,纵横着黑的裂口。
谁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大手的泪不断从指缝中渗出、滴落。这是漠儿第一次见她哭。
漠儿清楚地知道,她哭的不是水。
她带着小尖的泪滴,硌着漠儿的心。那泪,带着玻璃的质感和光泽,一滴一滴地跌落、摔碎。碎在泼洒了一地的刚挑来的水中,没有一点痕迹。
缓缓在门槛上坐下,漠儿觉得有东西爬过脸颊,也摔碎在地上。
在那个寂静的清晨,漠儿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玻璃碎裂时的声音。
使一切物质变轻的风,从门外无形地吹过……谁的十指被希望指引着,触到未来冷暖?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漠儿都无法心安理得的、如以前那般繁琐的洗脸,是的,繁琐!一种意义不大的繁琐。
漠儿一个月后离开了,大手送她到山脚,走了一段,漠儿转头,看到了她孤单的身影和眼中的一丝困惑和无措。漠儿很心酸。
有些人,我们不能不爱,有些事,我们无可奈何。
各人都有固定的生活轨迹和落点,轻易无法僭越!?
你在你的世界里等着日升日落,我四处流浪看着云卷云舒……谁的诗句透着幻灭和忧伤?
生活的本质,常常被湮灭在繁华中。
女人的本质,常常被生活覆盖。
当年华玻璃一般碎裂,当女人心灵损伤、当女人的精神无处安顿、当女人无法给被灼伤的自己一点退避的余地……,谁去审视女人本身的宿命,找出那种种被生活遮掩的真相?
我真的认得出她们吗?漠儿问自己。女人的面孔无法一一分辨、指明、表达,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影像都不是事物之间的彼此抄袭,都有特定含义。
女人该是一台渴望油门的发动机,在低转速下,那种颇为松软的感觉,诱惑你将踏板踩下去,获得那种转速提升的干脆和畅快。
女人的生命能达到多高的高度?
女人,该有重新飞翔的欲望。飞翔,不只是一种民间的想象,不是明喻不是暗喻没有暗示不用比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动词。
是飞翔的姿态,让女人的精神忽然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