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信江两岸，春色满园：桃花红了，柳树绿了，江潮正涨，碧波荡漾。
　　 微风轻拂，漫天飞舞起一朵朵蓬松的小花，宛如夏天的云，冬天的雪，轻柔、洁白，盈盈地飞啊、飘啊，掠过你的指缝，抚过你的脸庞，恋过你的长发，拂过你的脚边，最后悄然地落在洼地草尖，给草坪盖上了一层纯质的丝被，给双塔公园披上了一层乳白色半透明的婚纱，仿佛是恋着古塔青松的伟岸，春姑娘半掩芳容欲语还羞……
　　 柳絮飞花——成为双塔公园春天里一道独特的，最美丽最浪漫的景观。
　　 （二）
　　 我的家乡叫姜村，是一个依山傍水的乡村集镇。河边路边广场边，最常见的是能长出一串串“绿色苍蝇”的“割皮树”。为什么家乡人称它为“割皮树”，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只觉得应该称呼它为“不怕割皮的树”才对。因为这种树的生命力很顽强，我仔细观察过，即使树干被淘气的男孩子们剥得只剩下了一条巴掌宽的树皮，它也能够凭借着这仅有的通道，继续向上输送水分和养料，依然长得枝繁叶茂，下次再看时，那巴掌宽的树皮竟然依付着树干长成了另外一根粗壮的树径。长大后才知道它的学名叫“洋槐”，那种形似绿色苍蝇、表面具有粘性的果实，是洋槐的种子。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个大水碓，水车吱吱呀呀地转，带动了碓头和大碾子。原来碓头可以椿米，后来用上机器磨米，水碓主要用来榨油：茶油（油茶的油）、菜籽油、茶子油（茶叶子的油），每年总有一大半的时间，水碓里热热闹闹地日夜忙碌着，油料的清香熏染着这几百平米瓦房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是甜蜜的馨香。
　　 水碓外有一大一小两条专为水碓引水安排的河道，在两条河道的交接处，在敞开的水碓屋边，有一棵很粗很大的老槐树，斜斜的向着水面伸出了主干，再从主干向上长出了很多枝丫，象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保护着木制水车、碓头免遭日晒雨淋。水碓一般是不让小孩子进去的，除了冬天偶而跟在妈妈后面，拎了圆木火桶到水碓里讨点炭火取暖，那些高高的碓头、大大的碾盘、旋转的水车、榨油的撞击，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而心生恐惧。
　　 只是每到夏天，特别是午后时分，大人们都在午休，水碓因为短期歇业而显得特别安静，只有知了在老槐树上不知疲倦地歌唱。这时我们这一群小孩子，就常常趁着守碓人在树下竹床上打酣，偷偷地推开虚掩的木门溜了进去，会爬树的男孩子很快就从槐树的枝叶间把绿苍蝇摘了下来。有时被守碓人发现了，他就一边帮我们摘几串一边把我们往门外赶，嚷嚷着掉到水里他可不好交差。得了宝贝的孩子们一人手提一串，一个个粘得脸上鼻子上全是长着翅膀的绿苍蝇，晃来晃去自得其乐地玩个痛快。
　　 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家乡长大的我，从来没有在家乡的土地上看见过柳树。一直到近几年，才有人在河堤边、沙滩上种植了它。微风吹拂，柳丝依依，水边岸边，平添了几分江南水乡的妖娆妩媚。
　　 （三）
　　 第一次看见柳树，是到离家十五里的郑坊乡读高中时。
　　 郑坊中学，设有高中点，相邻四个乡镇的学生初中毕业后，全部集中到这里读高中。学校就在上德公路边，紧邻着古老而又繁华的郑坊老街。校园中间是一个很大的操场，绕着操场跑一圈就是500米。我记得如此精确，是因为当年为了参加全县运动会的女子一万米长跑，每年要在学校运动会上用石灰线画出环形跑道的体育老师，安排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每天清晨坚持绕着操场跑上二十圈。虽然最后在全县的比赛中，我只跑了第七名，但那种已明知拿不到名次，也决不放弃坚持跑完全程的体育精神，却让我受益终身。
　　 操场的四周围着一圈房子，南边是两层砖瓦结构的教学楼，其他的都是一层的泥瓦房，是办公室、阅览室、教工宿舍、食堂，房子的前面种了一圈树，全是法国梧桐，树干粗大，枝繁叶茂，记录着学校悠久的历史，也给校园带来了清新和幽静。操场靠大门的位置上，有两个圆形的花坛，在这里我第一次认识了白玉兰、夜来香、鸡冠花等。在操场的中间偏左，就像人的心脏的位置上，有两棵年代久远的大树，合抱粗，七八米高，树干斑驳淋漓，在人手能够接触到的那一部分，很难找到一块完整的树皮。只在树的顶端，飘荡着几根绿色的丝条，像是两个饱经岁月沧桑的老人，剩下了最后的几根发须。它们并排站立着，相距不到两米。
　　 学校充分利用资源，在两棵树之间，上下都横着绑上一根粗竹杠，然后又在上下两根横竹杠间，竖着绑上了两根五六米长的细竹竿，爬竹竿的训练和比赛就可以顺利进行了。课余时间，男生们像猴子一样，哧溜一下就攀到了上一根横档上，又哧溜一下滑到了地面。而我和大部分女生一样，只会站在地上，半蹲了双腿，然后用力地向上一跃，双手紧紧握住竹竿，完全凭借着手的力气，像只癞皮蛤蟆一样挂在上面，最后终于支持不住，双脚重又落回地面，因为我根本就攀不上去，在我眼中，要攀上那五六米高的竹竿，和登天一样难。就像高中时代跳出农门的梦想，那么小，那么低，却又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
　　 这两棵树，就是柳树。只是它太老了，应该有几百年了吧！也许它原来只是生长在某一个富贵人家的庭院里，水池边，作为一道风景，增添主人戏水赏花的雅兴而已。因为学校所在的位置及周边，都是以前富贵人家深深的庭院，现存的那些老屋，大天井连着小天井，大厢房连着小厢房，一个人进去，转来转去的保准迷了路。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带我到过郑坊中学，爸爸有工作，让我自己玩。以为能抄近路到达郑坊街，我一个人走进了和中学一巷之隔的一栋老房子的门里，发现屋内大大小小用木板隔成的房间，都摆了课桌或办公桌，门上挂着写有“*年级*班”的牌子。原来是个小学。当时正是傍晚时分，学校已经放学了。我走过小天井，绕过小厢房，走过稍大些的天井，绕过稍大些的厢房，又转到了一个小天井前。整栋房子静悄悄的，里里外外没看见一个人，天上的光线还很明亮，而老房子里已经相当昏暗。这样的场景，在左顾右盼之后，更让幼小的我心生恐惧：想退回去，已经走过了那么久，不一定能找对回去的路和门；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还有多远，也不知道出去的门究竟在何方。仿佛是走进了一个迷宫。我连哭都不敢，只是揪着心、噙着泪、硬着头皮快快地继续向前。又转过一个厢房，终于豁然开朗，大天井、大厅堂、大门都在我的眼前，敞开的大门外，就是那条热闹的郑坊街。大门旁边的宣传栏前，一个老师正拿了扫把和畚斗往天井方向走，我的突然出现把他吓了一大跳：“咦，怎么还有个小孩子啊！我刚扫了一下地，准备杠上大门，再去锁小门，然后回家呢！”
　　 来这里读高中后，我才知道了和这些房子有关联的故事和传说。也终于知道了我当时的恐惧感，还真是不无道理。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多少的人和事都已经被历史的风尘淹没。只有这两棵柳树，依然沉默无言地在岁月中坚守，只要春天一到，就很快发出嫩绿的新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坚韧和顽强，听见了大自然对阳光雨露真诚的呼唤！
　　 （四）
　　 除了教学楼是一栋两层的砖瓦房外，其他所有的房子都是一层的泥瓦房。因为爸爸是高中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学校尽量给爸爸安排了一个比较好的房间，前走廊后窗户，墙壁厚屋顶高，体现了学校在仅有的条件下，对重点老师的关心关爱。当时校长一家也只是挤在低矮单薄的小瓦房里。
　　 妹妹、大弟和我都跟在爸爸身边读书，四张嘴要吃喝，家里没菜带，买菜没钱也舍不得，于是爸爸同郑坊村的支书商量，在古城河边的古城山上，一个很大的石灰窑附近，划给了我们几分山地。爸爸利用早晚的课余时间，在这几分山地上，种下辣椒、茄子、南瓜、马铃薯、红薯、白菜、萝卜等四季蔬菜，然后经常在学校的起床铃响起之前，就已经挑着一担空粪桶，从菜地上回来了。
　　 有时，我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利用午休和课外活动时间，到古城山的菜地上，帮忙整地、播种、拔草、收获，石灰窑方向每天定时炸石灰料石的声音震耳欲聋，大大的石块轰隆滚下，小小的碎石四处飞溅，当然我们菜地的位置是安全的。
　　 爸爸还顺便把学校围墙内积水闲置杂草丛生的一块洼地，平整后种上了芋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大自然模范地遵守着这个生存法则，我们四季的菜蔬全部来自爸爸这辛劳的汗水里。此后，烧芋头成了爸爸最拿手的好菜，而吃芋头成了我们姐弟三个最爱的美味。
　　 爸爸在走廊边放一个大风炉，天天自己烧菜。晴天还好，碰上下雨下雪，很不方便。再说一个房间里两张床加一张办公桌，还要挤进爸爸那辆28型自行车，四个人在里面转实在是空间有限。于是，爸爸去找老师个别对换，不久我们就搬到了一个低矮单薄的瓦房里。房间比原来的大了一半，后墙和围墙之间的位置，隔成了一个不小的厨房。爸爸请来石匠师傅扶了个通烟囱的小柴灶。这样，我们才算真正地在郑坊中学安下了家。
　　 就是在走廊边烧菜的日子里，我无意间发现，每当春风拂面时，天上就会飘来一朵朵乳白色蓬松着的小花。我万分惊喜地告诉了爸爸，爸爸微笑着说：“那是柳絮。有一个词是专门形容它的，叫——柳絮飞花。”
　　 真美啊！想不到两棵那么斑驳那么沧桑的柳树，竟然还有着这般轻盈浪漫的童心！
　　
　　 （五）
　　 农村学校的条件是比较艰苦的。特别是冬天，天气寒冷，仅有的一口井，因为口子大水面浅，离井口只有一两米，提上来的水冰寒刺骨，根本就没有冬天的井水该有的、那种带着地热的温暖。每个女生每月能领到仅有的几张开水票。平时爱漂亮的女同学，这时勉强地从脸盆冰手的水里拎起湿毛巾，胡乱地擦上一把，就搭在绳子上不再管它。更有低年级的个别男同学，据说整个冬天在学校里从不洗脸。
　　 寝室最早是设在学校旁边的一栋老房子里。两层楼的木构徽派建筑，男女生各在左右的楼上打通铺。女生们冬天到田畈上，拎来几捆稻草，晒干后垫在草席下，天热了就把草席直接铺在楼板上。我觉得和大家一起并排躺在地板上睡觉，又暖和又有趣，偶而也会跟着要好的女同学，到女生寝室去住上一夜。平时这老房子里人很多很热闹。只是一到星期六晚上，人就走得精光，只剩下老鼠和屈死的冤魂在这里游移飘荡。
　　 女生寝室这边上楼的木扶梯，要经过天井旁大厅边一个房间的门口，拐向一个小天井，再拾阶而上。屈死的冤魂就经常在这里盘桓！
　　 更古老的故事，别人说不详细，我们也听不明白。时代的更替，家族的兴衰，偶然里也许又蕴含着历史的必然。让我们感到真正恐怖的是，就在这个阴暗的小房间里，就在这个精致木梯的扶手上，几个文革前在当地很有水平很有名望的才子和高人，文革时都在这里或主动或被动地结束了年富力强的生命。这让我费解，更让我深深地思索：如果生命是花，每个人都有绽放的权利；如果绽放之后，等待着的竟然是被摧残的命运，那还有谁会这样去选择呢？
　　 （六）
　　 有一个时期，受社会大气候的影响，学校里也有些不太平。常有一些社会上不务正业的年轻人，到学校里兹扰生事，严重影响学校的学习和生活秩序。学校成立了治安巡逻队，负责维护校内安全，爸爸也是治安巡逻队的队员。
　　 记得有一回，七八个满身酒气的社会闲杂人员，先是混进一楼初三的一个教室，乱敲乱叫，最后竟然拖起一个女学生，让陪着他们出去玩，吓得这个女生尖叫着大哭起来。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及时过来劝阻，并以报警示威，才把他们赶出了教室。可出了教室后，他们又在操场上大声喧哗，还拿着个匕首，把单双杠的铁棍敲得当当响。校长带了两个老师到我们房间里来和爸爸通气说，有老师认出了在这伙人中，有两个是在我们学校读过两年书的学生，后来因为成绩太差自己辍学的，安排爸爸和两个教龄很长的老老师一起去做工作。当时我也很紧张，不知道那伙玩着匕首的人下一步会干些什么？
　　 爸爸很快地出了门，昂着头领着两个老师向操场中间的单双杠健步走去。走到这一伙人面前，爸爸叫着那两个学生的名字，大声地斥责到：“你们两个是在这里读过书的，你们不能为学校带来荣誉和利益也就算了，竟然还带着这伙人来学校造事。当初你们是不想读书自己不读的，可是我们学校里还有很多同学，是背着米袋子和腌菜筒，走了十几里、几十里山路，想来读书的。你不想读书可以，但你总得给别人一个想读书的机会吧！”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只听见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姜老师，你，说的对！我，马上走！”一伙人真的就静悄悄地离开了。
　　 又有一次，女生寝室也被人骚扰。那时女生已经搬到学校另一边，全校的女生，都住在一个刚从生产队征用过来的泥瓦房的大仓库里。寝室前用围墙围了一个院子，是原来的晒谷场。那一伙人轻易地翻越过并不矮小的围墙，跑进女主寝室里面溜达。老师听见汇报赶过来时，他们已经走了；等老师走了，他们又翻墙过来推门敲窗户，吓得女生们提心吊胆，惶恐不安。连着几天学校组织老师夜夜巡逻。后来发现其中又有一个是在这里读过书的学生，所以就还让爸爸和几个老老师一起去做工作。侦察到围墙外有烟头的火光，知道那伙人还候在外面，于是爸爸站在院子里，喊着学生的名字大声地说：“我知道你就在围墙外面。你也是父母生养的，你以后也要讨老婆生孩子。你跑到这里来骚扰女学生，你还像个人吗？你还像个读过书的人吗？我希望你们赶快回到家里去，躺在床上好好想想！”
　　 还真有效！那伙人从此再也没有到学校里来骚扰过了！
　　 （七）
　　 我从江西鹰潭农校毕业后，分到了郑坊乡政府工作。任副乡长后分管文教卫生工作。在我的任期上，刚好是上饶县实现教育“两基”达标的关键时刻。在当时挂钩上饶县郑坊乡的省财政厅的大力支持下，我积极促成和协助乡党委政府新建了郑坊中学教学楼，落实了几经改建但范围太小交通不便的郑坊中心小学搬迁项目，并着手完成了前期征地工作。按照全县统一部署，协调政府、公安、学校一起，周期性地对校园周边环境进行整治，还有中小学校的校园“六配套”建设、每年的学校危房大检查等。全乡中小学校面貌焕然一新。每次走进郑坊中学的大门，我都会抬头望望这两棵柳树，伸出心灵的触角，在空中和柳树遥相致意！
　　 有一年春天，我带了五六岁的女儿，到鹰潭市的女同学家里玩。女同学要上班，说鹰潭市新区那边有一个很大很美的公园，推荐我去看看。
　　 我和女儿来到公园，沿路踏上了一座高桥，却仿佛走进了一个只属于柳树的春天：宽敞的大道两旁，干净的人行道上，全是一棵接一棵的新柳，柳色青青，柳丝依依。放眼望去：桥下是澄碧的湖水、湖边是美丽的公园，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满眼的柳树就是整个的春天。我和小小的女儿，快乐地绕着柳树、拂着柳丝，跑啊，追啊，笑啊，闹啊，一起融进了这个清新明丽的春天里！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想到，学校里那两棵只留下沧桑记忆的柳树，一定也曾有过这么美丽的青春吧！那么人呢……
　　 2011、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