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十，我就离开小城咸阳，匆匆回到渭北的老家。老家是个很有诗意的地方，县名礼泉，自古就有“天降甘霖，地出醴泉”之说，先有“醴”后成“礼”，甘甜淳美，礼仪同古者是也；乡名烟霞，得名于昭陵山下的烟霞洞，洞中有泉水流过，潺潺之韵和着古愚先生的朗朗的读书声，忧国忧民，怀揣天下，构成一道自然和人文合一的风景；村名上古，先民耕樯，唐人放达，古风古韵，很有历史意味。我自小就生活在上古村，村南村北，都是大唐的陪葬区，早晚行走，都能感受到唐人洒脱飘逸，厚重持为的精神气象。
　　 三十回家,拜祭先祖,与家人团聚,共度除夕之夜,是一年中最庄重也是最闲逸的事情。我回家的时候，南国从来没有过的雪还沉沉地压着江南的稻田、芙蓉树和冰冷的铁轨、高压线。２００８年的三十，留在人们记忆中的不仅仅是团圆、温暖和幸福，更多是期待、抗灾和感恩。
　　 牵挂着江南秀色的迷失和南国同胞的风发意气，我和妻儿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上，阳光在车窗外跳舞，无数光点子从未消的残雪上跳跃过来，给我冬日几份暖意。我怀揣着暖暖的热望，推开了我家小院的门。迎接我是那片小小的竹林，挺拔翠绿，神情抖擞。一个冬天给我的灰暗和疲敝顿然消失，短暂行程给我的繁杂意念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虽然很冷，风中带刺，空气中有涌动的寒流，但一踏进家门，一切的一切都带给我舒心的惬意和内心的温暖。
　　 听到有人推门，我母亲屋子的棉门帘掀开了一角，从门帘里走出了一个小姑娘，四岁的样子，怯怯地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三弟的二女子利华，未等我开口，小利华忽然大声喊了句：大伯——，声音很长，我的母亲知道是我一家人回来了，叫我的小名，呼我的儿子，我抱起小侄女，应着高高兴兴的呼叫声，走进母亲的屋子。母亲正准备下炕，我和妻子急忙走过去，扶住母亲，把被子揭开，让母亲重新坐到炕上。母亲没有坐稳，又招呼我的妻儿上炕，说今年冬天太冷，炕烧得热，快、快坐上来。妻子没有犹豫，直接坐到了母亲身边，我和儿子心是热的，站在地上，问母亲身体可好，冬天的哮喘病有没有复发？母亲说：“多亏了你伯，一个冬天他把炕烧得热热的，不让我出门。”这时我才想到问我的父亲，母亲说：“去烟霞了，说买点炮仗，过年了，再看看热闹。”母亲话音未落，小侄女忽然走到我的面前，举起两个小手说：“恭喜发财，红包拉来。”逗的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回家过年了，年三十的迹象也越来越清晰了。
　　 下午三点多，父亲回来了，两个兄弟也过来了，邻里从小长大的几个朋友也过来了，大家说东道西，论家长家短。而说的最多的是苹果。感谢苹果，改变了我父老乡亲的生活，也是苹果，使我们的村子远近闻名。秋日时分，昭陵山下，遍野绿中透红，一望无边。处处是欢歌笑语，人人脸上笑容灿烂。丰收的苹果堆满屋子、院子，买苹果的客商一个接着一个，大男人、小伙子因苹果走南串北见了世面长了见识，小媳妇、大姑娘因苹果青春活现俊俏美丽。苹果收成好，年也过得好。看看孩子们穿的戴的，和城里不差上下；看看屋子里摆的放的，城里有的我老家的乡邻家里也完全可以看到。
　　 苹果的意义在年三十，苹果的回报也在年三十。
　　 买了好价钱的父老乡亲，在我和家人邻里说笑的时候，把准备迎接新年的锣鼓队送到了我家的院子。村长说，我是个孝子，也是在外边干事的人，年三十，给我热闹热闹。我不敢怠慢，更不能推辞，诚惶诚恐地抱起双手，感谢感谢。话音未落，喧天的锣鼓声已在大门口响起，曾经熟知的长辈和同辈，不曾喜好热闹的乡亲，也憋足了劲，擂动着鼓槌，舞动着腰板，把一年的悲喜擂到九霄云外，把一年的期盼和希望寄托在强劲的节奏中，酣畅淋漓，配合自如。一曲敲完，我端出烟酒水果糖，站在我家的房檐下，向一生勤苦、善良、乐观的乡亲们深深鞠了三躬，以表达我对他们的尊敬和热爱，同时以游子归来的报恩之心向他们拜年。当我鞠完第三躬时，人群中已经响起了掌声，接着，震天的锣鼓声又回荡在我家的角角落落。我站在竹林下，心中热潮翻滚，祈祷上苍，保佑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来年风调雨顺，果香飘万里，人寿年又丰。
　　 送走了锣鼓队，我的兄弟和我的儿子在院里贴春联，贴喜福。母亲则下了炕，到厨房点烛焚香，跪拜祈福，请灶王、请财神。父亲走进屋子，备碳加水烧火炉。两个小侄女在院子里的积雪处嬉闹追逐，弟媳妇忙出忙外，准备着过年的一切。站在竹林下的我，望着祥和的家园，看着自己的亲人，在年三十的日子里那份虔诚，那份认真，我知道，有一件事情等待着我和我的兄弟我的孩子去完成，那是必须的，也是一定的。在年三十的傍晚，不把自己的老祖宗请回来，不给自己已经仙世的祖先送去贡品和冥国钞票，谁能心安，谁又能说自己过了一个踏踏实实的２００８年的新春。
　　 踏着冰冷的残雪，怀揣着对先人的怀念和追忆，我们兄弟和孩子一同出了村子，沿着庄北的胡同，望着雪遮光绕的昭陵，走到了村子的公墓。在一处低矮的墓碑前，我们跪在了雪地上。墓碑上隐隐可以看到几个模糊的汉字：董公凯茂大人之墓。这就是我爷的坟茔，普通平凡的一堆黄土，蓬蓬松送的几束野蒿，几近断裂的墓碑。坟是西北东南走向，按我们乡里人说的“头枕唐王陵，脚登咸阳城”的方位确立的。唐王李世民就以悬棺葬于九宗山主峰，后世叫昭陵，我们当地人叫桃花陵，概是唐王陵叫转而成。而咸阳素有第一帝都之称。秦忘赢正灭六国，一统天下，都定咸阳。我们的先祖为了后世，为求吉祥，去世后叫子孙按此方位葬埋自己。我的爷爷虽没有这样交代，但村里约定俗成，他老人家也不例外。每年的三十傍晚,我都会跪在爷爷的坟前,告诉他老人家一年来我所做的一切。无论我做什么,我都牢牢记住爷爷交代过的话:孩子,做人要实诚,处事要稳妥，凡事看远点，想多点，啥时都要对得住自己的天良。四十多年来，我没有辜负爷爷的教诲，平常人、平常心，求提高、求进步。在人生旅途上，虽然有所为，却无大成就，但仔细想来，总是对社会有所贡献。我想，站在高处的爷爷是会看到的。也许，祭奠先祖的意义不仅仅是对逝者的追思，也是对自我灵魂的安抚和提升。看着纸火、纸钱、香烛在眼前燃烧、升腾，我匍匐在地，叩问苍天，谁在主宰着后人的一生，谁在新的一年把自己的道路能延伸的更远？公墓的上空云烟飘飘，远处唐王陪葬墓的大冢上有年轻人的歌声飘来，我抓起地上的残雪，雪下裸露的油菜绿的诱人，看来春就在身边，不知不觉，春自自然而来，蔓延至人的心灵。
　　 是啊，人心需要在年三十调整一下，放松的瞬间，对接天地，对接父母的恩泽、对接乡邻的友爱，把一年的凝聚和爆发、深思和忧虑暂放一边，围着热炕，坐在父母身边，说些暖心窝子的话，拉些烟火气息的事情，用温馨包围团聚，用孝心包围长者，守望将去的日子，迎接新到的岁月。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悄然不及，却也实实在在。
　　 回望或者展望，一种感觉永远在心：年三十，不能不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