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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散文★二婶与勺头


作者:诗史苍狼 秀才,210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514发表时间:2011-12-28 11:59:07

奔波的时候,总是在不经意里碰触故乡,那个挨近黄河渡口的小村,给我温馨,给我力量,去拥抱那如潮水般涌来孤寂的黑夜。想起小村,首先浮现的不是夕阳西下时升起的炊烟,也不是冬日的暖阳下村口桥头聚在一起闲聊的老人,而是清冷孤寞的月光下,煤油灯前,一个单薄的身影,随着微弱摇晃的灯光,昏昏默默,杳杳冥冥。从很旧的沾满油腥的格子窗里望过去,二婶拿着一把铁勺,勺柄很长,不时的在热气腾腾的锅里搅动,勺子碰撞锅沿的声音,清脆悦耳,和这屋外的月光,珠联璧合的演奏了一曲乐章,只是乐章是苦涩的。小小的灶台前,蒸汽滚滚,在一个让人窒息的空间里,越聚越多。你进了房门根本看不到有人,只有偶尔发出的声音证明二婶在做饭。蒸汽无声无息的飘出屋子,缠住月光,勾勒出一个永恒。画面定格的时候,我感觉原野上遒劲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冻结我的泪,稍微一碰,就又碎得稀里哗啦。
  
   这就是二婶,在灶台前做了几十年的饭,光是大锅就换了好几口了。二婶头发已经全白了,身体向前弯,好像脊梁挤压不住岁月的重负。脸庞我不忍心去描写,从娇滴滴的初春嫩柳,到剥离开来的枯树,我想起黄河滩头苍茫的芦苇荡里随风扬起的白色的芦絮。二婶带着我去追芦絮场景,记忆犹新,同样是白色,却是美丽与苍凉。很久以前,菊花将要凋零,腊梅还没有盛开的季节,芦絮就是小村最美的景色。三三两两的云朵,影横旷野;田畦间,已经绽出了嫩绿的小麦,绿油油的,和二婶的笑容一样爽人。这个季节正是农忙的间歇期,二婶就抽出空闲,带着我们几个侄子、侄女去芦苇荡里。从小村到黄河滩头三里路,二婶的脚下如同踩了哪吒的风火轮,我们在后面紧赶慢赶,还是追不上。小路上扬起一路尘土,欢乐从尘土的笼罩中跳将出来。
  
   芦苇荡是个很美的地方,如同过路神仙轻轻一点,枕着黄河滩,顶着一个方圆二里的小湖。鹧鸪、野鸭、鹌鹑、斑鸠都眨着小眼睛惊慌失措;沼泽丛中的坑里,鲤鱼、鲢鱼、豁头、鲫鱼都昂着头,跳将来跳将去;冷不丁远处惊起几只鸿雁,鸣叫着飞向黄河的对岸。对岸有数十株槐柳,金风淅淅,黄叶正在飘飞。我觉得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候,二婶也是吧。因为我清晰的记着二婶还吟了首诗,我看到她吟咏的时候微微的笑了,笑容划过的弧线随着芦絮起舞,就像三月里的花,灿烂极了。芦苇荡里的鸟儿都很欢,一只只扑楞着翅膀,扬起芦絮,随风飘散。扑楞着翅膀的鸟儿,这正像极了当年的我们。不经意的就玩到夕阳西下,采几朵野草闲花,望着霞光里滚滚东流的黄河水,任芦絮飘飞。远处牛羊满地,鹅鸭成群,炊烟四起,就这样静静的,相偎相依的听二婶讲着动人的传说。二婶嘴里绝对有故事,故事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很美妙。在岁月的长河中走过,我一直觉得二婶讲的故事,绝不在童话大王郑渊洁之下。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我们在似水的月光中一路奔向小村。奔跑的声音,就像韵脚鲜明的小诗,至今记忆依然鲜活。
  
   说二婶不得不说二叔。二叔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二叔那年是考上大学的,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波,让二叔的梦想划上了句点。爷爷常说,小村那年下了一个月的雨,从鏊子口到黄河滩全是水,出村就得乘船。二叔有才这一点,是多年以后村里的茶余饭后的谈资。村东的二胡椒可以佐证这一点,记忆中的二胡椒也是一个很能耐的人。他常常记录二叔说过的话,拿着一本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用线精致的穿起来的小册子。谈天的时候,二叔冷不丁一句话,他就赶快记录在本子上,就像一个虔诚的膜拜者。十里八村的人,说话能让让二胡椒记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二叔,另一个就是邻村的一个老者,据说北京名牌大学老教授,那个年代,谁越有学问谁就越臭。
  
   二叔常常坐在屋角旮旯里,黄昏凋敝的阳光,洒在屋前的老枣树上。枣树斑驳的树影罩在二叔的身上,二叔点一袋汗烟,烟嘴扑扑哒哒,明明灭灭,无语中诉说着二叔孤寂的心。过路的风贴地袭来,烟灰飘散在二叔的脸上。二叔紧皱眉头,但眉宇间透出来的是轩昂。听老人讲,二婶原来是不讨人喜欢的。二婶的村子和二叔的村子相去甚远,也不知两人怎么认识的。岁月打磨过的故事也无从考究,应该是牛郎初识织女一样浪漫吧。
  
   二婶的少女时代的口碑不好,口碑不好并不是有让人作为流言蜚语的事,而是二婶会吹口哨,而且吹得极好。我想到了刘鹗笔下口技决绝的白妞,应该演绎到维妙维肖了吧。那个年代,别说一个女孩子了,就是一个男孩子整天吹口哨,也被认为是流里流气的。二婶还是闺女的时候,有两年私自离家出走了,出走之前她娘还给了她一巴掌,据说是跟着一个话剧导演走的,也是为了自己的梦想。村口那沾满蜘蛛网的喇叭还广播过二婶呢,他在话剧里扮演一个哑女,也算小有名气。二叔没去上大学的那年,她又回来了,执意的要跟二叔结婚。她不允许人再提她会吹口哨的事,即便是那个导演,亲自来请,也是无功而返。看张抗抗的小说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卓尔原型和闲言碎语中二婶神似,一派作女的形象。
  
   二婶过门的时候,和所有村里村外的人一样,爷爷奶奶也是不喜欢她的,尤其是奶奶。多年以后,奶奶还说起,那时候就是看不惯老二家的眼神,妖里妖气的。那个年月黄河两岸雨水很多,天好像被天蓬元帅的铁耙打出几个窟窿,无休止的水倾斜下来,一连几天不停地下,地里的庄家都泡在了水里。秋天的时候地里的收成很少,黄河里的鱼,芦苇荡里的野鸭,也都不知哪儿去了。家里没有吃的,小孩、老人都饿的脸色焦黄。偶尔一天,二婶不知在哪里弄回来一些肉,足足有好几十斤,帮全家人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天。过了些时候,奶奶才听说那是刺猬肉。刺猬肉在小村是不允许吃的,哪个家族的人吃了是被诅咒的。听说,村前的刘家就是因为吃了刺猬肉才家道中落的,家里的人死得死,逃得逃。奶奶给了二婶一巴掌。二婶很执拗的要分家住,否则就与二叔离婚。
  
   二婶和二叔在村东盖了几间泥砖房就搬过去住了,走的时候就在爷爷家拿了一口大锅,和一把铁勺。奶奶和二婶都是犟脾气,就那样僵持了好几年。等到二婶添了堂姐,这种关系才稍微缓和一下。
  
   真正让奶奶改变对二婶看法的是这样一件事。村前的打麦场有很多麦秸垛,孩子们常去玩捉迷藏。不知哪家孩子贪玩,点了一堆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风一吹,就四下着开了。要不是二婶打此经过,村前老吴家两个孩子都就烧在里面了。二婶背着一个,腰间携住一个,踉踉跄跄从里面走出来。二婶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村口那个风吹雨打还作响的喇叭里。奶奶无征兆的病了半个月,从来好强不要人伺候的奶奶,这次实在扛不住了,由四个儿媳妇轮流照顾。二婶是最尽心的一个,奶奶虽然不说话,不过每次背过身去都偷偷落泪。有一次,二婶给奶奶打来洗脚水,轻轻揉着奶奶三寸的小脚。奶奶是裹脚的女人,这是那个时代,或再早一些,女人的象征吧。二婶小心的揉搓着奶奶的脚,生怕揉疼了。奶奶突然抚摸着二婶的头发,眼泪潸然而下。二婶也哭了。这些事,都是村里家长里短常说的事。
   小时候,每次在爷爷家吃完晚饭,却又跑去二婶家,我是谗二婶家的饭的。二婶做的荠菜饼、槐花饭、大馒头绝对是一绝。我最喜欢吃二婶蒸的馒头。记得小时候,二婶蒸馒头,我总是给她拉风弦。看着热气腾腾的锅盖,我那个谗啊。贴着锅沿发黄的那些,是最好吃的,又嫩又香,从小麦面粉里透出来的还有几许甜。把热腾腾的馒头掰开,把油脂渣放在里面,再些许撒上点盐,那简直就是童年时代的美食。记得前些年去新加坡的时候,几个外国友人问我,你最喜欢吃的家乡食物是什么,我连考虑也没考虑:“馒头,二婶做的馒头。”
  
   二叔四十三那年,突然生病了,记不起刚放过的东西,刚说过的话,一年的功夫就失去了自理的能力。二婶每天照看地里的农活,然后洗衣做饭,砍材喂马,圈鸡放羊,还要照顾生病的二叔。二婶的脸上没有了笑容,而是满脸的绝望。二叔下葬的那一天,我清晰的看到二婶的头发变得花白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二叔最后一刻安详的笑了,我看到二婶紧紧握了一下二叔的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很深情的望着二叔,肯定是在说:“还记得年少的梦吗?”二婶的眼里却没有了泪滴,我知道二婶的泪已经干枯了。二婶从此没了笑容,二婶养育了四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两个堂姐,两个堂弟。
  
   记得有一个秋天,我是和五弟专门回去看了看二婶。推门进去的时候,风也跟着进了大门。二婶迎面站着,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有些宽大的绿格子夹袄,明显震颤了几下。我记得很多年这件夹袄穿在二婶身上很合身,怎么这么肥大了呢?二婶混浊的眼光,有了一些惊喜的光泽,纳纳的说;“孩子,回来了。”二婶身后的老屋,越发陈旧了。我想起某个明媚的春天,二婶曾经带我们去看蚕茧化蝶。我看看老屋,想起了褐黄色的蚕蛹,只是二婶怎么挣扎都无法破茧。
   我和五弟执意的要把二婶的袄换了,硬生生的把二婶拖上了车,到了临近的小镇。在试换衣服的时候,二婶害羞的却像个孩子:“不要了,不要了,怪贵的。”
  
   去年春节的时候,天空飘了一点小雪。再一次推开二婶家朱红色的大门,两侧的墙上整齐的挂着一长一短两把锄,长的是二叔的,短的是二婶的。二叔已经去世好些年了,庭院里所有的东西摆放和原来二叔在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小雪下在院里子,薄薄的一层,让我有些回忆,我想起二叔二婶在挂锄时分一前一后从大门口进来。那天,正好赶上堂姐、堂弟也都回去了,留下来吃了顿饭。二婶分筷子的时候,拿了十一双筷子,三岁的小侄女说:“搞错了,是十个人”。堂姐打了一下侄女,意思不让她再说。二婶怔了一下,到里屋去了。“娘最近糊涂的厉害,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堂姐说道。二婶出来的时候,没有说话,静静的坐在了桌子的一脚。
  
   “你奶奶一会还下来不?”二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们都怔住了,无法去回答。稍一停顿,都齐刷刷的低下了头,没有再看二婶,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我的泪顺着脸颊而下,落在了碗里,嘴角也咸咸的。
  
   奶奶这个时候也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听父亲说,奶奶弥留之际,一直紧握着二婶的手。
  
   我清晰的看到了二婶眼中的泪,她好像想起了很多。我想,她多拿的那双筷子是给二叔的,也或许是等着奶奶下来吃饭。这些人,在她的潜意识里或许从没有离开过。望着二婶的苍白的头发,如枯木一般手背上的褐色老年斑,我心底有一股暖流涌动,卡在了喉结。
  
   我枯燥的笔锋已经不能再去续写文章的结局,就像不想去写消失的芦苇荡和那个湖一样,也不想特意的去写勺头。我轻轻的问一句:“你见过铁杵磨成针吗?”那个勺头还是二婶从奶奶家带出去的那柄长勺,我精确的计算过这应该是长柄勺的第48个春秋。勺头已经被磨去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壁体很薄很薄,前面磨开了两个两公分宽的口子。口子总是随着岁月变换着形状,有时上大下小,有时上小下大。磨开的口子,碎在我的心里。
  
   如果能遇到开天辟地的造物者,我一定让他把长柄勺替换北斗七星的位置,把勺头做为北极的指向。亲情、友情、爱情,永远,永远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常常看到倒映水中的月亮,把我揉进一个孤独温暖的幻境,水中月亮慢慢幻化成二婶那可以打磨宇宙的勺头,光亮亮地,很清晰,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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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北国,黄河孕育的北国。我此刻看到了黄河母亲,那舔犊惜子的雕塑。二婶,灿烂了作者的情绪,也唤回了不久的传说。一字字,一句句,是缅怀,是记忆,抑或是发自内心的传统。岁月蹉跎,泯灭了几多风雨;白驹穿隙,燃烧了几多激情。我仿佛听到了李娜的《嫂子颂》,悠扬,震撼!推推推,荐。【编辑:梅香透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1228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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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大刀长矛        2011-12-29 13:20:22
  很感人的文章,欣赏了
2 楼        文友:浅水芦苇        2011-12-29 22:46:22
  是什么样的北国,我不清楚,但是我喜欢那片芦苇荡,还有二婶的故事,非常感人!
因为喜欢,所以快乐!
回复2 楼        文友:诗史苍狼        2011-12-30 16:50:58
  谢谢芦苇的点评
3 楼        文友:瑜儿        2011-12-30 18:31:40
  瑜儿来过,问候您。(*^__^*) 嘻嘻……
懂你的人不用说,不懂你的人不必说。
4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2-01-07 14:48:18
  每个女人都像一部书,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沉重,岁月的打磨下,时光深深浅浅的写着沉旧的故事,每一次翻阅都会激起泪光一片,问好作者 ,学习了。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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