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汽车突然坏了，吴一用是还没抵达目的地的六个倒霉人中的一个。
站在不肯动一下的病了的车旁，一个男的发牢骚说：“在发车前就应该检查好，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害得俺们跟着遭殃，什么人呢？”一个女的加油地说：“我家还有吃奶的孩子呢，就算你给住店和吃饭的钱，俺们也耽误不起呀。哼，公家的车还这样，真差劲！”其他的人，虽没有说什么，却也都不是好表情地对着给他们分发食宿费的司机和乘务员。司机和乘务员自知理亏，还是边继续他们的行动边不住地说拜年话道歉。
吴一用联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系列的事情，她在心底说，人要是不顺，喝凉水都塞牙啊。不过，这话她也只是在心里叨咕叨咕，并没有像那些人一样骂骂咧咧地抱怨司机。
拿了钱之后，倒霉的几个乘客各找各的投宿地去了。吴一用则拖着她的那个大麻袋行李，朝路边不远处的邮局而去。
还好，挪进营业厅，发现老同学常慧卿的姐夫恰好值班，因为早就相熟，所以，尽管好久不见面，常慧卿的姐夫还是很快地就认出吴一用。
吴一用说明来意，姐夫爽快地帮她将大麻袋拖进旁边的库房暂存起来。然后，给吴一用倒了杯凉开水过来。天气如此炎热，吴一用除了在中午饭馆喝的那点面条汤，直到现在滴水未进。就算天气是凉爽的，也已经严重缺水了，何况她汗水从未断流过呢？所以，她也没怎么客气，就接过来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了。
喝完了，吴一用感觉自己顿时精神了许多，她笑着说：“姐夫，现在学校正放暑假，常慧卿没外出进修去吧？”
姐夫说：“没有，昨天她还去我们家了。”
吴一用像在水中逮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那样，心里总算有了些着落，她说：“姐夫，那你忙工作吧，我去找她。”
姐夫说：“好的，你的行李就放在这儿好了，什么时候拿都可以。”
吴一用谢过姐夫，在姐夫的目送中离开邮局朝常慧卿家走去。
吴一用走惯了雪城平坦宽敞的大马路，现在又走在乡间的沙石土路上，脚有些不听使唤。她东倒西歪地踉跄了十几分钟时间，才走到了看上去离邮局不足一百米的常慧卿家。还没靠近那个被雨水风霜摧残得已经没有了本色的木条院门前，跟着汪汪的狗叫声一条黑毛的大狗隔着关紧的院门，上蹿下跳地威逼着，吓得吴一用连连后退。随着狗叫声，仿佛接到了门铃声，很快地从敞开门的泥土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他边走边吆喝着：“大黑，听话回去。”那大黑还真听话，摇着尾巴，向院子的一个角落去了。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吴一用，迅速上前对老人喊着：“大爷，您还好吧？”大爷用一只干枯的手在眼睛上搭个篷凉儿，低着头认看着吴一用。吴一用说：“大爷，我是吴一用啊。”大爷一听她这么说，立刻大跨步过来迎住吴一用，又端详了一会儿，颤抖着灰白的胡子笑着说：“好几年没看着你了，我这老眼睛都快认不出来了，闺女越来越俊了。我早就看出来你就是比慧卿有出息。”吴一用知道一直喜欢她的常大爷说的是真心话，但她却说：“大爷，她比我早挣钱了，比我出息。”常大爷说：“她挣那几个钱儿不能跟你这个公家的人比。好啦，看我都老糊涂了，让你在这儿站着，咱快进屋去吧。”吴一用扶着大爷边朝院子里走边问：“大爷，慧卿在家吗？”大爷叹了一口气说：“你来的正好，劝劝她吧，她正在家赌气呢。”
听了这个情况，吴一用很着急，她跟着大爷快步朝院子里走，竟然忘记了那条大黑狗。而那个畜生看到吴一用竟然闯进来，呼地一下就从草窝里又蹿出来，哼哼哼地想发起进攻，只是看着大爷，才有些胆怯地没有直接冲上来。
听到狗又叫了且见常大爷出来半天没动静，常大娘也不放心地走出房门来查看。也许是她年纪大了也许是吴一用较三年前变化得太多，人跑到跟前，拽着她喊大娘，常大娘还没有认出来。还是大爷提醒说：“这老太婆儿，眼神比我还差，愣什么呀？这是一用闺女。”继续盯着看了半天，大娘这才将信将疑地说：“这是考上大学的一用吗？不是做梦吧？”吴一用拉着她的双手说：“大娘真的是我，咱快进去看慧卿吧。”
蜷缩在光线不是很好的小后屋里的常慧卿，大夏天的却捂着一个不薄的棉被，看来心火的确不小。
吴一用让大爷大娘暂时留在前屋，她一个人进门了，面朝墙躺着的常慧卿都没有发觉。
吴一用轻轻地掀开被角儿，挠她的脚心，她才烦躁地说：“谁啊，别闹了，烦人。”
吴一用索性一把扯下棉被，大声说：“你个死常慧卿，故意躲我，今天我就烦你啦。怎么样啊？”
听到吴一用的话，常慧卿腾的一下从小炕上弹坐起来，揉了揉明显肿了的眼睛，确认了一下说：“还真是你啊，从哪儿冒出来的？”
吴一用实事求是地将经过简单告诉了，常慧卿不饶地说：“看来，我还得感谢那车坏了，不然，也许这辈子都见不着你这大学生了。”
说到这儿，似乎突然勾起了伤心事，常慧卿眼圈发红声音哽咽了。
吴一用像以前一样，在她身边坐下，边递给她毛巾边说：“行，还是以前的臭脾气，说话不让人。好了，大爷刚才说你正生气，我让着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慧卿遇到了知己好友，立刻边抹泪边倾诉起来。
高中毕业，高考结束，常慧卿和吴一用一起名落孙山不久，乡中学缺老师，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她复读无望，就去当老师了。
依据她语文高才生的水平教个初中语文，真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手拿把掐。年轻又梦想着有机会转正，常慧卿工作起来很卖力，所以教学效果不错。她也边教学边准备考师范的函授班。
就在她如火如荼的时候，也就是在今年快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单位的一个年岁大的女老师，突然找到她，说校长相中她了，想让她做儿媳妇。
听了这个意思表达，常慧卿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凶猛地涌上来，她险些吐了。她强压着恼怒的情绪说：“大姐，你觉得我跟校长的公子合适不？”
那个女老师见了常慧卿的样子，有些害怕地说：“校长的儿子有智障，我也觉得根本配不上你。可是校长托我了，我不来问问你，也不好。再说你不是还没转正吗？我也是替你着想。”
常慧卿忍住泪水说：“既然你能这么认为，那我理解你的难处，也谢谢你为我着想。”
那个女老师迫不及待地问：“你的意思是？”
常慧卿坚决地回答：“请你转告校长，我不同意。”
虽然不委屈自己的意志的态度很坚决，但想到自己将来转正的事，常慧卿却不能不郁闷了：本来不当校长的儿媳妇和转正的事情没有任何瓜葛，现在，却纠结成了摆在她面前的鱼和熊掌，根据她对校长的了解，如果她拒绝做那个儿媳妇，肯定会转正不顺。如果接受了，转正绝对不是问题。可是，为了转正而违心地做一个缺心眼男人的老婆，这有些太离谱了吧？所以，常慧卿选择了靠谱的拒绝。
不久发生的事还真验证了常慧卿的担忧，今年乡中学暑假教师培训，她这个骨干教师却歇了菜。校长虽然什么也没对常慧卿说，却立刻不失时机地给她戴了一个不小的黑眼罩。让她尝到了逆我者亡的味道。
从放暑假那天起，常慧卿除了必须得出去的时候，就是窝在家里郁闷。她怎么想都想不通这些事情都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非得发生在她的身上，别人怎么就不像她这样别扭呢？
听了常慧卿的倾诉，吴一用说：“你如此上火也不奇怪，这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是很上火的。只是火是不能总上的，咱也上不起，还得继续生活下去不是？”
常慧卿愤愤地说：“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怎么这样倒霉呢？”
吴一用说：“每个人都有倒霉，只是倒霉的形式不同而已。遇到利益冲突的尴尬时，只有做出对我们伤害小的选择。所以，你的做法是对的，毕竟那个校长不能当一辈子校长，只要我们坚持，终有一天会转正，可婚姻却是一辈子的大事情，我们怎么也不能当做儿戏。”
常慧卿说：“你这样认为，我心情还好一点儿。”
吴一用此时触景生情，早想起自己的经历，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其实，我的烦恼也不比你少，对于很多事情，我们无力改变，只有学会顺应。”
常慧卿不解地问：“你有什么烦恼，？你不想当民办教师就不当了。”
吴一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当民办教师的吗？”
常慧卿不假思索地回答：“为了考上大学啊，我要是有条件复习再考应该也不用受现在的窝囊气了。
吴一用说：“看来是哪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我还是详细点告诉你我不当民办教师的经过吧。”
高中毕业高考落榜那年，通过考试，吴一用当上了村民办教师，教的是小学四级。班级里的学生，有好几个跟吴一用只差一两岁，个子比她还高。上班的第一天，当校长把吴一用介绍给她的学生时，大家对吴一用表现出的是明显的不欢迎和不信任。后来，听学生们说，看吴一用那样还像个学生，要是能教好学生，太阳准从西边出来。四年级当时有两个班，听说吴一用来教二班，好多家长都暗自张罗把自己的孩子转到一班去。面对这样的开场吴一用没有退缩，而是很冷静地在校长介绍完之后，自己坦率而自然地向同学们来了一个很规范的就职演说。当吴一用把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黑板上时，立刻发现同学们齐刷刷地向吴一用投来惊讶和赞许的目光，吴一用更增添了无穷的信心。
后来的教学实践，充分证明了吴一用是个称职的老师。整个班级里，无论是学习成绩好的学生还是成绩差的学生，都认可吴一用。吴一用的班级是全校唯一不用扫地却能保持地面清洁的班级，期末全乡统考，吴一用的班位居第二名。许多家长在她家访时，都由衷地表示感谢，说吴一用不但教会了他们孩子的学习，还教会了孩子如何做人，真是合格的好老师。他们诚恳地说，如果所有的老师都能像吴一用一样负责就好了什么的。
就当时的状况来看，吴一用真算是成绩显著的教师了，可是，教师增编时唯一没有占上编的新老师却只有吴一用一个。因此，她懂得了成绩和待遇不见得就非得成正比的残酷现实，她更明白了，如她这样没有背景的人，要想出人头地，仅靠教好学生一项，恐怕不现实。如果不甘心于现状，必须选择另外的唯一出路，那就是只有复习重新参加高考。
吴一用向父母吐露了心声，告诉他们，想一边好好教学，一边刻苦复习，一定要考上！不吃馒头偏争这口气！父母了解女儿的脾气，很爽快地答应了。吴一用由衷感激父母的开通，因为，当时，她家的经济条件是很差的，弟弟妹妹都在上学，父母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吴一用若继续当她的老师，每年都能挣一千多块钱。当时，这个数目在农村是很惊人的一笔财富，一个目光短浅的人是决不会轻易答应他们的女儿辞掉这样的赚钱机会的。
从此，吴一用就起早贪晚地工作和学习，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学生都很懂事。班长王小龙，原来是个不服天朝管的淘气包，可是，也许他就是和吴一用投缘，自从吴一用当了这个班的班主任，他像换了个人一样，聪明懂事的他，很快被吴一用发现并任命为班长。他也没有辜负吴一用的希望，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学习进步也很快。他得知吴一用复习备考的信息后，诚恳地和全班同学说:“老师为了咱们，费了很多心血，可是，老师却没有转正，老师要争口气，复习考大学，我们都要学习老师的精神，好好学习，不让老师操心，那才对得起老师。”听到懂事的学生说出这样感人的肺腑之言，吴一用能说什么？只有泪流满面。她暗自下决心好好待他们，同时也刻苦复习功课，争取考上，只有这样才能报答这些纯真的学生！有时，班上的同学，看见她中午不回家吃饭，就悄悄地从自己家里给带吃的东西。所有这些都给了吴一用无穷的信心和力量，后来她能出人预料地考取，与他们有直接的关系。这段教学生涯吴一用今生难忘，那些可爱的学生们，她更会永远铭刻心中！
就这样，在没有耽误正常教学的情况下，吴一用刻苦复习了一年多的时间，觉得可以了，决定重新参加高考！
在差不多两年时间的教学生涯中，吴一用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也从来没有耽误过学生的一堂课，可是，要去高考，无论如何，也得请假了。
她找到学校的教导主任，说明请假的理由。他听了吴一用的话，愣怔了片刻，竟很不是滋味地说:“考试很好，可是你考不上也不能再当教师了。”参加高考不会对学校造成任何危害，怎么就得因为参加高考而被辞退呢？明知道他在刁难，吴一用很严肃地对他说:“我是你手下的职工，我有事必须向你告假，我也知道我考试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法规，我也没有因为学习耽误学生，这有学生的成绩和风貌作证，所以，如果我不愿意，你是没有理由辞退我的。不过，我可以让你放心，那就是，把这届学生送走后，你让我继续教我也不会教了，而且，我今年考不上就明年考，什么时候考得不让考了再停！”说完这一大堆话，吴一用拂袖而去。
那一年，吴一用竟然真的考上了！
吴一用叙述至此，突然被一直认真倾听的常慧卿打断，她说：“怎么说你都是遇难成祥了，比我的情况好多了啊。”
一听这话，吴一用联系到上大学和毕业后的一系列闹心的事情，苦笑了一下说：“强，你全面了解了之后，也许就不会这么以为了。老实说，我都有些后悔当年力争考上大学了。”
这石破天惊的观点，令常慧卿张大了嘴巴，急等吴一用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