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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天涯散文】功臣


作者:蕉下老农 秀才,1908.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79发表时间:2011-12-31 17:03:16

徐长全,今年七十六了,“长”字辈,是村里最年长的人。可使他骄傲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的腿。
   徐长全是个跛子,一只脚走路坡的挺厉害,一颤一颤的,像是走路硌着石头的,总之是一边高一边低,路人见了生怕他会摔了。但是,很多人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不跛,而且腿脚利索,出公分的时候他老排在前面,做的活也特别漂亮。夏季插秧,不等人打好车(乡下为使秧苗插得整齐,用楼梯或者专用的工具,上面用木头制成的小圆轮,按相等的 距离隔开钉在一根匀称的木棍上,从中间再插进一根小木棍,人拉着小木棍从田边开始走,小木轮在水田里就会留下一条条线,像是车轮碾过的痕迹,所以乡下叫“打车”)他就径直干了起来,有时比那些比着车印子插得还整齐。
   后来他的腿怎么跛了呢?是在与邻村械斗的时候被打成的,那年参加“战斗”的二十多个年轻伙子,只有他挂了重彩被人抬了回来。从此以后他的腿就跛了。刚开始,他不能下地,不能挑水,他想过死。可是后来村里人都把他作为英雄,什么好事都先给他预备着,他就想通了,并不知不觉的习惯了这种生活,养成了很多不好的做派。比如他总是冲着他老伴吼一些牢骚,莫名其妙地挤兑儿子,还看不惯很多村里的其他人。后来他那一辈的大都作古了 ,就不再有人捧着他,何况又是一个讨人厌的老头。
   徐长全觉得自己是元老,是功臣,别人得听他的话,大有倚老卖老的姿态。凡是他认为不对的、不好的,总要说上几句,偏偏难免刻薄。假如他看到四个女人又在“唏嗦” “唏嗦”地搓麻将,一定恶狠狠地瞪上几眼,还不住地说“想当年,大家都要出公分了,十一二岁的娃也是有的,现在的人都干吃饭了。世道变了。”
   村里人了解他,不愿抢他白,远远地躲着,尽量不让他瞧见。也有气横的,很有分寸地骂上一句“老不死的”,既要让在座的听见,又不能让徐长全知道。
   徐长全很清楚今年七十六了,他出门的时候瞧见山头哪个故人的坟墓都要叹息一番,为着谁呢?自然是故人了,但恐怕里面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感慨自己的行将就木。用乡下人自嘲的话说“半截多的身子都入土了 ”。 徐长全都明白,但他不愿想。并且特别忌讳“老”字,他儿子们对他说“你老多歇息!”本是好意,他觉得是侮辱,很不高兴,拐着弯把几个儿子骂上一通;有认识的从他门前经过,客套一声“你老得好啊!”他表面上高兴,等那人走远了,他气哼哼地说:“老了,还能好的,不会说话。”
   因此我们知道他忌讳老,忌讳死。他年轻时特别能吃,可那时没有什么东西吃。现在呢,他发现自己吃不下了 ,他看着米缸里白花花的米粒,他兴奋,他难过。这些都是他自己觉得的。家里人发现他还是那样能吃,比年轻人胃口还好。就只早餐,他一人要吃上四碗。他起的早,老伴煮好粥,他第一个端起碗,两碗白稠的米粥下了肚。完了搬张竹椅坐在屋檐下,等着几个儿子起来了,他又跟着上了桌,霉豆腐、腌菜,他很快就又吃进去一碗,他摸摸松垮的肚皮,很满意自己。不久,媳妇洗完衣服回来,他还是跟着上了桌,这次吃的有些慢,但是还是装下了。后来呢,老伴忙完家务,他再跟着上桌了他吃得太饱了,一点都吃不了。可他看着老伴“哗哗”地吃得香,很不高兴。他苦着张脸说:“你娘啊,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怎么吃不下东西呢,你看这多漂亮的粥,多好吃的菜啊 ,我怎么吃不下呢?我怕是要死了。你要记得,让那几个王八羔子吧我葬在牛头山。”说完,他自怨自艾地思考着什么。
   他老伴瞪着他,“要死,你都死几回了。也不数数一早吃了几碗,四碗!知道不?”
   “四碗?真的!”他眼前一亮,迅速放下筷子,跛着脚出了门。
   “干吗去?”
   “走走!”
   他现在干不了活,早在他腿跛了后,就干不了重活,现在年纪大了,连轻活也干不了。但他不肯闲着,总要出去看看。看什么呢?
   春天桃花开了,梨花开了,喇叭花(我们称梧桐花)开了,满山的杜鹃,竹林里的笋尖探出了头,田里有蝌蚪了,可他不爱看。他看什么去?青塘!一方水塘,在牛头山脚下,水碧绿碧绿的。为什么叫青塘?大概因为这绿的颜色(这里的方言不习惯讲“绿”,通常说“青”)和这水的清透。塘里有鱼,还有残破的荷叶,悠长的水草,但这些,徐长全都不爱看。那他为什么看这一方水塘呢?他找到一个点放眼望去,巡着岸边一圈又回到这个点,像抚摸一个孩子的脸,饱含深情。还是因为他的腿,那只跛了的腿。村里当年就是为了争这口水塘才和邻村的人打起来的,而他就在那次战斗里负了伤,落下个跛子的。所以他对青塘有感情,像是给他颁发的勋章,他看着它激动,仿佛刹那间又充满了力量。
   夏天,绿树成荫。梧桐的叶子宽大,密密地挤着,只零星地漏出几个光圈;青涩的桃子结在树上,青涩的梨子也挂在树上;新出的竹子正在分枝,一条条细柔的枝条妩媚地招摇着。夜里的星空下青蛙欢快地唱着,他仍是不爱看,不爱听。他就站在天沟上,看着青塘。荷叶上的水珠在强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偶尔有蜻蜓立在上头,有几只蝴蝶翩翩飞过。他像看着孩子的脸,饱含深情。
   秋天呢?他没时间看,他帮家里晒晒谷子,看着鸡。每到黄昏,夕阳拉长了人影的时候,他拄着扫帚,远远地看着牛头山,还是像看着一个孩子的脸。
   冬天,树禿了,梧桐的叶子黄了,开始款款而落,桃子没了,蜻蜓没了。他也没觉着什么,他只是一个人时常看着青塘,像看着一个孩子的脸,他饱含深情地看着这口水塘。像一个守财奴爱惜自己的财产一样,没有半点马虎。
   徐长全还经常去看看他的几亩地。虽然他跛了脚后不怎么下田了,但他还是要来看。像先前大家集体劳动,他给自己找了分监工的好活。什么时候田里要放水?什么时候该撒肥料?什么时候该杀虫?他比很多人清楚,他觉得他是不能丢了农民的本分。
   春天,田野里的新泥被耕了出来,田里的水清凉的舒服。庄稼人挑了几担粪,泼在平整好了的秧田里。种子已经浸水里好些天了,等着出了芽就可以撒到秧田去。他走在自己的田里,看见大儿子正在整田,他不满意,“嗯哼”一声,“你看你把田给整的,都什么样?”儿子仍旧低着头干活,口里回着:“还要怎样?”
   “想当年,我整的那地,拿尺都比不出半点不齐。队里谁不看着!”
   大儿子很不喜欢父亲口中的想当年。他十几岁刚出力,他父亲就说:“想当年,我这般年龄时,一担水从河里挑回家,不换肩。”后来他有几次起晚了,他父亲又说:“想当年,我这般年纪时,哪想着偷懒。”后来,他娶了妻,做了父亲,他父亲还在旁边说:“想当年······”他就听不进去了。尤其是他媳妇第二胎就生了个女儿,他父亲不满意,隔着房板说:“想当年,我和你娘一顺溜就生了你兄弟四个,你倒好,才第二胎,就生了女儿了。”为此,大媳妇从心里不喜欢公爹。他也渐渐地讨厌起自己的父亲来。
   “你老回去歇着吧!”他故意加了个“老”字。
   徐长全气哼哼地走开了,他每次从外面走了回来,总累的很,回到家,拿起水壶,对着茶嘴“咕咚”“咕咚”地喝个饱,仍旧坐在椅子上。
   村里开会分田,开会分柴,得请他。村长说:“全叔,开会,大伙等你呢。”
   “嗯,知道了,就去!”但是他故意放慢了步子,跛去了,为着是要显出自己的派头。
   哪家儿子和家长分家,也要请他。
   “全叔,儿媳要分灶了,你来公道公道?”
   “要得,要得。”这次他不会放慢步子,还是跛着脚。
   他喝着人给准备的茶,庄重严肃地对着年轻的儿子儿媳说:“分了灶,也不要忘了父母,有好的先想着父母。没有他们,哪有你们的今天哦!”他喝了口茶,接着说:“想当年······”
   没等他说完,年轻的夫妇就满脸谦和地说:“晓得了,全爷爷!”
   “想当年······”他觉得怎么着也得把当年想完。
   年轻的儿子赶紧上前,往他杯里添水,“您用茶,您用茶!”
   他吹吹杯子中浮出的茶叶,喝了一口。慢慢地 ,他就不想当年了。在人家里用过了面条,就算完了事。他起身告辞,大人让儿子送送,他说“留步!”就跛着脚回去了。
   人们请他是因为他辈份高,年纪大。可徐长全认为大伙儿是冲着他的腿去的。所以,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经常爱惜地揉着自个儿的腿,一边还嘀咕“不亏,不亏。”
   徐长全有四个儿子,老大叫“狗子”。老二顺着叫“二狗”,到老三那,换了“豚子”,老四呢,叫“二豚”。当然是小名,乡下人总觉得孩子的小名要起的贱,才能够顺顺利利地带大,就从身边的那些叫,慢慢地连自己也不大记得清儿子们的真名了。
   老大和老二都娶了妻。老三是个弹棉花的。手艺不精,人也不勤,人家找他弹棉花,总要扣掉一些,所以给人印象不好提了几门亲,都给人家回绝了。现在都三十多了。老四倒是个老实人,干事踏实,但天生个子太矮,也没人相中。因此,徐长全有时在别人面前觉得窝囊。
   他有两个孙子和两个孙女,孩子小时候,他就爱两个孙子,一边搂一个,没事“宝宝”地叫着,两个孙女吵着要他抱,他就板着脸把她们赶到她奶奶那去。
   小孙子淘气,时常跟在爷爷背后学跛脚。夏天,爷俩乘凉。他仰着头问:“爷爷,你的腿是怎么跛的?”
   徐长全一听,高兴了。很久没有人打听过这腿的历史了。他得了劲,指着这腿,激动了很久没发出声来。
   “这腿呀!”他眯了眯眼,朝牛头山的方向望去,他还望见了天天的星星,听到了青蛙的鸣叫。“是爷爷的奖状啊!”他摸摸小孙子的脑瓜。
   “那时还没有你哩,你父亲才这么高。”他拿手比了个高度。“我们和美里村争那口青塘。青塘知道不?”
   “知道,在天沟那里。”
   “当时,我们二十几男的,对方也是二十几个,拿着禾担(乡下担柴的工具)、扁担、削尖了的竹棍,在天沟上碰了面。双方都吵着,不肯让步。青塘的周围都是我们的田,有了青塘,放水就方便的多,可是有一只角伸出了牛头山,进了他们的范围,他们想要独吞。奶奶的。”他讲起了劲,顺口说了句脏话。
   “我们决定要武力要回我们的东西。正当双方都很紧张的时候,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来了。队长站在中间,企图调停,他和气了一番,建议大家要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表示同意队长的意见,慢慢放松了警惕。队长看对方也不像先前那样紧张,以为平和了,就让我们回去。谁知道,我们一转身,对方就有几个人偷袭,队长首当其冲。我们一下子就狠了起来,勇猛地往前冲,最后他们被打退了。”
   小孙子拖着下巴,一边听,一边还似乎思考着。
   “后来,清点的时候,只有我和队长受了重伤,让人给抬了回来。那时村里闭塞,拖久了,腿就治不好了。青塘至今还没有分清,那个队长倒因公伤残,给调升了。后来再也没有来过,可能觉得对不住我们。”
   小孙子不怎么懂,他不知道什么是“生产队”,什么是调停,什么又是因公伤残。所以他显出了困乏。
   徐长全顿了顿,准备做个结尾,于是说“想当年······”
   “爷爷,我困了。”
   “待会睡,就讲完了,想当年······”
   他低头一看,孙子抱着他的膝盖睡着了。他又望了望牛头山,像看着孙子的脸一样,深情地看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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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有特色的故事,让人觉得徐长全就清晰地在眼前了。他很有代表性,让我们想起那一代人的特点,他们有自己的坎坷经历,总喜欢用“想将来”教育年轻人,以为自己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列,以为自己总有教育别人的权利,可是他忘了,时代是一直向前发展的,他out了,但是他还是不服老,他仍旧用自己想活的方式活着。人物塑造十分形象,栩栩如生。人物语言很有个性。推荐欣赏。----玉树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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