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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逝水流年*小说』望断高楼


作者:风若兮 秀才,2461.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05发表时间:2011-12-31 18:04:40

一、
   妈说,阿峰死了。
   彼时我正同她在银楼里挑一只戒子。凌南说,妈六十岁大寿,该买点东西送老人家。我想想,家里甚么也不缺了,便拖了妈跑到银楼,想挑一只铂金戒子哄老人家高兴。
   现在的铂金不过百多不到两百一克,比几年前便宜,相熟的店员小妹将一只只戒指挑出来让我们试戴。我也兴致勃勃的在中指上套。我向来不喜欢在手上身上戴珠珠翠翠,所以也不知道戒圈的大小,只是不喜欢黄金的嚣张,铂金的沉静倒可以接受。只记得刚订婚时,凌南陪我去挑戒子,珠宝行里的小妹看着我骨节粗大的手,挑出一只17号的,让我戴才适合。我看一只戒圈“~”型的铂金戒子怪漂亮的,线条简洁流畅,看起来又大方,便随手套在中指,问小妹:“这只戒子是几号的?”
   小妹一看牌子,笑嘻嘻的讲:“这只呀?15号不到一些些,是活动的扣子,所以刚才量出来的。你若是戴无名指的话,13号都不用。”
   我一怔,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白皙柔嫩,纤长,留短短的指甲,抛过光,打过蜡,不曾上甲油,粉色的指甲,干净,哪有几年前长了厚茧,骨节粗大的模样?忽然就觉得心酸,这几年来,只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连握笔的机会也很少,即使是做家务,洗完手也必定记得涂上护手霜。自然大不相同。
   小妹恭维:“太太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瞧一双手,多白嫩啊,哪象我们,长了冻疮,还皮肤粗糙。”我骇笑,这样会说话,真是做生意的好料子。
   妈低头挑戒子,我对小妹笑笑,走过去帮她别眼光。妈忽然就抬起头来同我讲:“阿峰死了,前些日子老宅隔壁阿朱进城来,他告诉我的。”
   我如晴天霹雳,不敢置信:“什么?他死了?他才多少岁?不记得有生什么病啊?我年前还同他通过一次电话!”
   二、
   我记得我小时候家里很穷。
   父亲去逝时,我仅得七岁,妈说,是肝癌。家里原来有一幢小楼房,是父亲经商所挣,可到后来,一日日昂贵无比的针,药,我只知道,家里原来的有家具,家电,渐渐的少了下去,少了下去,最后,连房子也没有了,父亲也从窗明几净的医院,搬回来旧宅。我所能看到的,只是祖屋里黑黑的天花板,积了尘土的灯泡昏暗的照着父亲腊黄的脸,还有他时不时的闷哼声。他天天睡在床上,由一个乡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来给他吊针,妈怕父亲长褥疮,便每日给他清洗,擦背,又怕肌肉萎缩,夜夜给他抚背,抚腿。我小小的身子吃力的端一盆热水,给妈帮忙,结果有一次不小心打翻了热水瓶,整只小腿一会儿就肿起一大片水泡,钻心的疼。我的尖叫声伴着父亲病发时的闷哼,妈披头散发的把我抱到了小镇的医院里。夏天,水泡溃烂了,我时时掀起纱布看看泛着脓水的伤口,在妈的哭嚎声里,送走了我的父亲。
   那是一个极其闷热的下午,我被安置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陪四岁的弟弟玩耍。外婆忽然慌乱的跑过来,这个粗手粗脚的农村妇女,一下子抱起了我和弟弟。我呲牙咧嘴的哼了一声,伤口不小心碰到了弟弟的身上。我听见屋子里的人小心的说:“唉,怕是不行了,耳朵已经贴在头皮上了。”
   我不解的望着那个人。耳朵贴近头皮有什么奇怪的?我的耳朵就是贴着头皮长的,妈说,是小时候老侧着睡睡扁了的啊。可一种无形的恐惧笼上我的整个人。我和弟弟被拖到了父亲的床边,年幼的弟弟不甘的挣脱束缚,吃力的想爬上父亲的床,弟开口晚,性子内向,又害羞,只小小声的叫:“爸爸,爸爸,你别哭,你说话呀”,他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指头,揩去爸脸上的泪水,我转头望着床前跪了一地的叔叔和堂哥表哥,看着父亲瘦得如骷髅一般的脸,怯怯的唤:“爸,爸”。
   父亲已经不会说话了。只一口口的,很困难的,咽着气。
   妈在脸上抹了一把,看不出是汗还是泪,素白的布衫汗津津的贴在她身上,半蹲在父亲身边,还有我姑妈,给父亲换白色的麻布衣服,我看到父亲脱落的头发,干瘪的身体只剩下骨架,脑袋无力的垂着,仿佛随时会从细瘦的脖子上掉下来。原来的父亲多么高大英伟啊。
   “喜君,林儿,来,给你爸磕头。”妈有些精神恍惚的把我俩按在父亲身边,我腿上的伤碰到床沿,可我不敢吭声,只紧紧的咬着牙,狠狠的把头磕下去,再磕下去,生疼,在碰碰的磕头声里,我看到父亲的喉头忽然发出奇怪的咯咯声,接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从他的眼晴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身影。
   我有些怔忡,但屋里已经满是哭嚎声。妈没有哭出声,只呆呆地望着父亲,看着自己一双手:“他爸,我日日夜夜的给你摸背啊,摸腿啊,我就想你好起来,我摸得一双手的螺都平了啊!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怎么就舍得丢下我们娘仨走了呢?你让我怎么办?你让喜君和林儿怎么办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我看到外婆奔过来把妈抱在怀里,妈脸色铁青,牙关咬得死死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外婆喊:“阿雪,阿雪,你哭出来,你给我哭出来啊!你别这样,你大声哭出来!”
   妈终于嘶心裂肺的哭了出来。弟弟给她吓到了,本来就在哭,也跟着哭得更大声了,眼泪鼻涕的糊了一脸,脑门上是亮晶晶的汗珠子。我忽然觉得冷,看着屋子里的人,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和怜悯,叔公捉着我小小的手:“来,喜君,送爸爸一程,让爸爸闭上眼睛。”
   我迟疑着,伸出手,看到冰凉的,发白的指甲,探到父亲的脸上,缓缓的合上他的眼睛,看着眼睛里的那个小人,就这样消失了,不见了。我永远失去父亲了,再也没有人把我放在脖子上骑马了,再也没有傍晚回家时,听到父亲在门口喊:“喜君,快回来吃饭,你的草莓要给弟弟吃光了!”我轻轻的喊:“爸。”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我看到他眼角流了一滴泪,慢慢的,延着他腊黄的,了无生气的脸,渗到耳后,枕头上,不见了。
   我眼前一黑,倒在了床上。
   三、
   那个夏天,我的腿溃烂更严重了,化了脓的腿有种奇怪的味道。弟弟小心翼翼的隔着纱布吹:“姐,还疼不?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我轻轻推开他小小的身子:“弟,别靠得太近,臭。”
   之后,妈也病倒了。医生说,是三叉神经痛。不发病的时候,人好好的,犯了病,就痛得满地打滚。外婆说,叫我们搬到她家去住,可妈执意不肯。妈也渐渐的虚弱了,有时候,只能躺在床上,小学里教书的工作,也耽搁下来了。
   我七岁,会做饭,灶头太高,便搬个小凳子。我会洗衣服,够不到洗衣板,没关系,我有凳子,把衣服浸在水里,再摊到小凳子上,涂上肥皂,再用刷子刷。然后再浸到水里,绞不动一整件衣服,便分了袖子,下摆,慢慢的绞,然后晾到天台上,那是隔壁的叔叔特地为我拉的一条晾衣绳,我爬上凳子,就能够着了。
   那天,我就在洗衣服,拿小刷子刷,然后吃力的绞干。那个大男孩,走过来,帮我三下两下绞完衣服,又晾到衣架上,然后拍拍我的脑袋:“你是喜君罢?我是阿峰,河对岸的,你妈妈的以前的学生。”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方头方脑的男孩子,那时,阿峰13岁,已升入镇中学了。
   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幸的事,每时每刻也都在有人死亡,世间的三言两拍,不过是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我小小年纪,已懂得人情冷暖,看人脸色。
   阿峰是那时候,少数对我们好的人之一。这个年长我六岁的孩子,象个大哥哥一样保护我和弟弟不被别的小孩欺负,又替我抢着洗衣服,挑水。有时候,还带我和弟弟去他家里玩。
   阿峰的家,跟我曾经住过的小楼房一样,窗明几净,还有他的母亲和父亲,都是做生意的人,家庭条件富足。但我逐渐长大,读懂阿峰母亲眼里的轻视,每每紧紧的看着我和小弟,生怕我们偷了甚么东西去。我告诉妈,妈叹了口气:“喜君,人家不喜欢我们,我们就别去惹人厌,做人要有骨气,知道吗?”
   那年我十七岁,高中毕业,不听母亲让我考大学的劝阻,坚持回到家乡小学教书。家里实在太穷了,弟弟小我三岁,正好初中毕业要考高中,一个寡母,除了教小学的固定工资之外没有额外收入,怎么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尽管我是那样的渴望校园生活。
   阿峰从车站接我回家,那时候,他已经职高毕业,在工厂工作几年了。
   小时候玩伴们编派儿歌笑话我和阿峰,说我是阿峰的小媳妇儿。长大了还是一样,我深觉得自己的心无比苍老,阿峰一直在身边陪伴着我,我想不出,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的肩膀能让我靠一下。
   阿峰说:“喜君,我年纪也不小了,镇里的男孩子,二十三四都结婚了,我妈也在催我。明天,我带你去我家,见见我爸妈,好不?”
   我一惊:“啊?”
   “去吧,明天我等你。”阿峰将一包热呼呼的点心塞到我手里,转身骑着自行车跑了。
   那天,也是一个闷热的夏日,我还是胆怯,神不守舍,同事小娟嘻嘻笑:“那有什么好怕的,你看阿峰,多好的一个人啊,我求都求不来呢,没事,你要怕的话,我陪你去,他妈难道还能吃了你?”
   我终于站在他们家的小楼里。
   阿峰的母亲从楼梯上居高临下的望着我。我瑟缩,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是,我永远没有新衣服穿,我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堂姐表姐穿下来的旧衣裳,鞋子是再简单不过的白球鞋,五块钱一双,,尽管我每次洗的时候,都用刷鞋粉刷过,但鞋头的磨损,仍清晰可见。我曾经念书时在食堂里打工洗盘子贴补学杂费,永远粗糙,骨节粗大,长着厚厚的茧,长期接触粉笔和廉价洗衣粉,我的手一到冬天和夏天就会裂开口子,象一只只小小的眼睛,血珠从伤口里冒出来,我甚至伸不直手指。从未有过的自卑和羞辱的感觉,象盆冷水一样浇了我一身。
   气氛僵持着,阿峰的母亲从楼梯上下来,迎向——小娟:“嗳呀,这不是阿富家的女儿吗?长得真是标致啊,脸色红红白白的,真漂亮,这才是福相嘛,有对象了吗?”小娟羞红了脸,却笑得甜滋滋,我望着她,她没有看我一眼。
   阿峰尴尬的望着我,却不发一言。
   他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违逆母亲的话。
   我象个被刻意忽略的透明人,我望着阿峰为难的眼神,忽然心地一片澄明,对阿峰笑了笑。透明人就该象透明人一样的离去。
   四、
   之后,我很快就离开了小镇。
   个中的辛苦,我并不想诉说。再简单不过的经历,又或者,我比其他打工妹子多了一份幸运,我遇到了一个好老板凌南,工作之余能让我有空闲去念书。可能吃过苦的孩子特别会珍惜得来不易的幸福,而生活早就教会不能放弃任何一点机会,我必须在母亲退休,弟弟毕业之前,有足够的资本来挣钱养活他们。
   而凌南,就在那时候,成为我的守护神。
   他和他的家庭并不计较我的出身,他说,你伏案工作时,微蹙的眉,和那份认真,以前对同事的宽容和体贴吸引了我。我只微笑,那只是基本做人的准则,去逝的父亲,和妈,一直就这样教养我们。
   然后,便是婚礼。
   凌南陪我去挑戒子。我浑身上下,除了一套亚麻的素衫,并无任何装饰,手上没有口子,皮肤也不如以前粗糙。只是,骨节依然粗大,长年抄抄写写,和骑自行车,中指指尖一侧,和掌心有几只厚厚的茧。
   小姐拿出女戒,我套一只,紧,再套一只,还是紧。窘得我面红耳赤,最后挑了一只式样简单的铂金戒子,只镶一粒小小的钻,戴在中指上,大小合适,小姐报给我听尺寸,我只记得她说,17号。
   凌南在车里笑我:“老婆,你的手厚多福啊,你看,我只戴18、19号的戒子,你只跟我差一号。”
   那时已非吴下阿蒙,自然不会介意他的调笑:“凌先生,你打小做过什么粗话没有?”
   一句话已足够让他闭嘴。
   母亲参加婚礼时告诉我:“阿峰两年前已经结婚了,对象是你以前的那个同事,小娟,就是支书家的侄女。”
   我微笑:“是么?他们俩倒是蛮相称的。”
   我已经学会淡忘,一个人若是永远记得不愉快,永远只记得悲伤,便只能把自己禁锢在囚笼里,愈收愈紧,直至窒息。又或者我本性凉薄,除出对血亲家人,便不再关心过问。
   我以为,阿峰这个人,应该已从我记忆里淡出。
   但那次,他按响家里的门铃。
   我愕然地望着他一身旧衫,落魄的光景,看到他凌乱的,数日不洗的头发油腻的贴着头皮,浑身扑鼻而来的汗味。
   他嗫嚅:“喜君,你,呃,最近好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机械地点了点头。
   “呃,上次你妈妈回乡下,我碰到她,她说你住这里,这几日我正好进城,所以来看看你。”
   我终于回过神来,赶紧让他进屋。
   宝儿正蹒跚学步,保姆牵着他的手。小孩看见陌生人也不惊慌,对着他嘻嘻笑,阿峰欢喜,正要去抱抱,宝儿却扭着小身子逃开了。
   “喜君,不瞒你说,我来找你是来借钱的。”
   “哦,多少?”
   他迟疑着比了比手指,“三万?”
   “哦不,不是,是三千,”他的神情有些窘迫,“小娟要生孩子,镇里的医生说,是双胞胎,他们那里接生吃不消,叫我们到城里的医院来生。可小娟住了好几天院了,前天打了催产针也没动静,一日一日的费用又贵,本来钱就不够,现在我凑了三千块,还差一半,实在没办法,我也没地方开口,只好找你”
   我摆了摆手,从手提袋里数了五十张钞票,递给他:“没事,现在小娟住在医院是吗?你有事尽管开口好了,乡里乡亲的,总是要帮的,何况,我们是老朋友。钱不够你先从我这里拿了应急,我多拿点给你,备用的,顺便给小娟补身子,生小孩可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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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生,就是生老病死的周而复始,而人生的际遇却既有偶然也有必然。其中性格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阿峰的命运是从顺境到逆境,最后悲惨地落幕,与他的懦弱分不开;喜君从落拓到富贵,与她的坚韧、善良息息相关。这篇小说所涵盖的人生内容太丰富了,每个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人生;几个人物也塑造得很成功。阿峰忠厚、善良、软弱;喜君的坚强、上进,善良;还有势利的阿峰他妈和小娟,一个个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一万多字的小说,没有分章节,却流转自如,足见作者驾驭题材的高超本领。语言朴实流畅,很符合人物的身份和个性。很有分量的一篇小说,推荐阅读!问好作者!祝元旦快乐!【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1231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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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1-12-31 18:05:25
  人生,就是生老病死的周而复始,而人生的际遇却既有偶然也有必然。其中性格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阿峰的命运是从顺境到逆境,最后悲惨地落幕,与他的懦弱分不开;喜君从落拓到富贵,与她的坚韧、善良息息相关。这篇小说所涵盖的人生内容太丰富了,每个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人生;几个人物也塑造得很成功。阿峰忠厚、善良、软弱;喜君的坚强、上进,善良;还有势利的阿峰他妈和小娟,一个个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1-12-31 18:05:49
  一万多字的小说,没有分章节,却流转自如,足见作者驾驭题材的高超本领。语言朴实流畅,很符合人物的身份和个性。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3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1-12-31 18:06:19
  问好作者!祝元旦快乐!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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