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啊牡丹
　　 四月中旬，正是春光、春水、春花融为一体的季节，我又踏上了这块久负盛名的土地，在一片幽静的荒野上，几朵鲜嫩的小花含苞欲放，空气是清新的，小草是清翠的，泥土散发着浓浓的清香。我在松软如泥的草丛中轻轻挪动着脚步，吸吮着大自然清纯的气息，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春潮之声，我仿佛有了一种超越时空的灵气，往事一桩桩、一幕幕如脱缰的野马奔上心头，心底里那份久久不能平复的情愫、那份与日俱增的痴情念想，悄然而至，变作一滴滴饱含柔情的清泪，泻在花上、草上和那座十分普通的低矮的坟茔上，瞬间把这份牵肠挂肚的相思之情、兰摧玉折的离别之苦，化作了天上的片片白云、海中的点点浪花、地上的蒙蒙烟雨，使我的灵魂在蓝天黄土之间随意飘零、游荡，再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五年了，你的仙姿倩影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泪水模糊了我的意识，淹没了我的灵魂，我禁不住深情地呼唤一声：“我的牡丹，你还好吗？”凝望着眼前这座蔓草丛生的坟墓，耳畔仿佛响起了凄绝哀婉的悲歌，我的情绪也跌落到极点，当年的柔情密意、欢声笑语，早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青山碧水，花红柳绿，让活着的人睹物思人，愁肠百结，遗断恨千秋。
　　 1968年，十七岁的我怀揣一张假初中毕业文凭，带着一份天真、一份激情、一份盲目的追求，告别了亲人和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来到牡丹之乡菏泽插队落户，成为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那个时期的青年人，虽然文化知识不多，但大都比较勤快，不像现代青年爱睡懒觉，最崇尚运动，谁的字写的好、球打的好、舞跳的好、歌唱的好，谁就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因此，大家早晨普遍起的都很早，有的干点活，大部分人是进行身体锻炼。通常我是6点钟起床后绕山脚小路一阵子猛跑，来到打谷场边先坐在卧牛石上休息一会儿，再打一套螳螂拳，然后后村吃早饭。这一天，我一阵猛跑来到打谷场边，忽然看到场子里出现了一位身穿白色运动装的少女，她闪动着婀娜灵巧的身姿，象云一样飘逸，象风一样轻盈。一会儿如惊鸿掠影，一会儿象燕子穿空，一会儿仿佛骏马奔驰，一会儿又似蛟龙戏波，整套动作起落得当，环环相扣，随意而不散乱，狂野而不轻浮，看得我眼花缭乱、如痴如醉。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舞蹈，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好，突然间，只见少女腰肢平移，上体作匍匐状，双腿扭转，腾空而起，似凌空飞翔的白鸽，急似流星，快如闪电，在短暂的一瞬间，完成了平沙落雁、百龙吐蕊、燕子穿帘、风摆荷叶、凤凰迈仙等多组高难动作，特别是最后一招“鹞子入林”，从上向下倒悬飞出，势如劲风，锐不可挡，眼看着头将触地，吓的我是心惊肉跳，不由得叫出声来：“啊！”不等上前救护，少女竟然在空中靠着腰部的力量将身体反转过来，双脚稳稳落在地上，这个变化实在太快了，我一点也没有看出她是如何实现的，说她随心所欲真是恰如其分，说她出神入化也不过份。
　　 女孩结束了舞蹈，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就转身跑开了。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瞥，让我看到了她清纯闪亮的眸子，恰如早晨清灵灵的露珠，晶莹剔透，妙不可言，给这方苍老的黄土地平添了许多光彩，也让我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状的冲动，她触到了我心底最敏感、最温柔的部分，如果生命中该认定什么，冥冥之中我渴望的那份甜蜜的爱情就要到来了。
　　 以后的日子，我们天天都在打谷场上相遇，我称赞她的舞姿，她欣赏我的拳法、球技，两个人就这样相识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宋牡丹，十八了，大我一岁。她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全家人都十分喜爱牡丹，她又是在牡丹花盛开时节出生的，本来她的下乡地点应该在江苏省内，为了能最大限度地接触牡丹，因此，她们全家人商量，并征得她同意后，选择来牡丹之乡山东菏泽锻炼。她托人从她的家乡南京捎来一付羽毛球拍，我们开始对攻起来。两个人的交往也如同来回飞旋的羽毛球，有时平缓，有时激烈，但再也无法隔断。日子就在这充满激情的气氛中一天天过去。经过七个年头的朝夕相处，我们的爱达到了固若金汤的程度，于是在一个牡丹花绽放的五月天，我们走在了一起，尽管乡下生活非常清苦，但每天都跟心上人在一起，我知足了，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美的。更值得庆幸的是，滑过多久，牡丹就怀孕了，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狂风突起，暴雨如注，作为基干民兵的我听到广播后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出门前叮嘱牡丹说：“你有孕在身，别管广播里喊什么，你千万别出去帮忙。”牡丹甜嗔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出这个家门。”我知道牡丹的脾气，又强调了一句：“自己说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出门，你可要说话算数啊！”牡丹有些不耐烦了：“当然算数，快去吧，别让大家等你。”我快速跑向打谷场，一场人与自然的决战开始了。
　　 也不知道干了多久，反正身上雨水汗水泥水搅在一起，已经感觉不出什么滋味了。正干得起劲，猛然间觉着有人拖住了我的胳膊，回头一看，是民兵连长陈大哥，他急切地说：“快走，牡丹受伤了。”
　　 当我疯一般赶到县医院时，牡丹已经进了手术室，为了不造成二次伤害，她是被乡亲们用八个人抬的板架抬过来的，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三十里山路多么艰难啊，但此时此刻来不及感谢乡亲们了，我的一颗心悬在半空里，坐立不安，只好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来回渡着步子，其实乡亲们此时的心情也与我是一样的，他们对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非常好，平时尽量不让我们干粗险累的活，生活上对我们更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令我们感激不尽。
　　 牡丹的命虽然保住了，但由于腰脊椎断裂，不得已截去了双腿。事情是这样的，我走之后，小广播里大队书记继续用沙哑的声音作着动员：“同志们，乡亲们，人民财产受到了威胁，国家利益眼看就要受到损失，DANG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一切拥护革命的群众，都必须参加这场斗争，这是大是大非的政治路线问题，不管你是老人、妇女还是孩子，只要能走路，就要走出家门捍卫我们的劳动果实，同志们，赶快行动起来吧……”牡丹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听了支书的动员，她更加坐不住了，披了件雨衣就冲了出来，随着抢验大军上山搬石头，准备用石头压住封盖麦堆的大雨胶布，由于风雨太大，山路非常滑，如果在平时，这点困难牡丹是能够克服的，但此时身怀六甲的她行动受到很大影响，又抱着一块较大的石头，不慎跌倒，大叫一声，滚入山涧中。当众人听到喊声，下到涧底寻到她时，早已昏死过去，乡亲们知道她伤的很严重，来不及叫我，他立即将其送到了县医院，这才保住了她的一条命。
　　 风雨过后是平静，面对厄运，牡丹首先想到的是我，我们深深相爱着，感情非常好，她不忍心看着我每日为她操劳，不愿意让我陪着她这个残疾人继续生活下受苦受累，她不止一次地劝说我离开她，让她自生自灭，我真是万箭窜心，伤心欲绝啊！她父母那时因其祖辈的历史问题正在接受组织审查，被关在牛棚里，自顾不暇，无法照顾她，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怎忍心抛下她不管呢？虽然她身体残废了，但大脑健康，我们的心仍然相通相印，那份真挚的爱无处不在，只要听到她甜美的声音，看到她温柔的面容，一切的苦和累，一切的忧与烦都会烟消云散，随风飘失。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亲爱的牡丹，我不能没有你，我要与你白头偕老，同生共死，不论生活多么艰辛，多么曲折离奇，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牡丹激动得彻夜难眠，把压在纸箱子底下的一摞旧书搬出来，放到吃饭的桌子上，要我和她共同学习。我自由惯了，对学习文化知识早已不感兴趣，一看书脑袋就发胀，眼睛也开始迷糊发困，牡丹急了，第一次使真劲掐我的手臂，我害怕了。只好陪着她学起来。为了让我对学习感兴致，牡丹开始讲故事，什么五代十国、商秧变法、牛顿爵士的鸡蛋、比萨斜塔、黄金分割，五花八门，语文、政治、数理化，什么知识都有，尽管有时候她编的故事，听起来有些枯燥，有些故事牵强附会，为了不使她再生气，我也耐着性子听，一年之后的1978年，高考在即，牡丹要我报名参加，我很为难，因为我清楚自己的底子太差了，初中只读了一年，而且大部分时间用来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基本上没学到多少文化知识，但又不忍心违忤牡丹，只好硬着头皮报了名，参加了文革后全国首次统一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稀里糊涂地做完了答卷，心想，也就充个数算了。回到家中跟牡丹一说，牡丹微笑着攥起拳头，在我面前晃了晃说：“来年再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村支书兴冲冲地跑进家门，大声叫着说我考上大学了，让我马上到公社邮局去取入学通知书，我惊住了：“这怎么可能呢？”
　　 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我当兴高采列地拿着大学入学通知书跨进家门时，却发现牡丹已经闭上了眼睛，她是用镰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动脉自杀的。床头上放着一封信：“亲爱的鲜，认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我非常珍惜与你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你给了我无比的温暖和力量，给了我绵绵不断的爱，我们从城里下放到农村，虽然物质生活异常艰苦，但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照顾我、保护我，我仍然感到非常满足，我是幸福的，从前是，现在是，我想以后也是。原以为我们的好日子会天长地久地过下去，怎料想上天这么捉弄人，把我变成了残废，一个人见人烦的大累赘，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活下去，因为这样会给我带来终生的痛苦，看着你一个大男人每天忙里忙外，田间、家庭两头受累，我的心在滴血，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为了让你摆脱这种煎熬，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美好生活，一年来我费尽心力，编撰了一些事故，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学到知识，我知道，以你的聪明和机敏，故事中的大部部分知识都已消化了，与现在的好学生相比已经旗鼓相当了，你不会输给他们，你一定能考上大学……有人说：能量释放到尽头，就该是歇息的时候了。我能为你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此生再无遗憾，我感觉累了，该歇息了。不要为我难过，我活着也是受罪，还连累别人，特别是你跟着受苦，你考上了大学，生活即将翻开新的一页，我更不能再拖累你，成为你的负担，我走以后，你一下不要太伤心，因为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无忧无虑的阳光男孩，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千万别让我失望、别让人挂念，别让我在九泉之下安不了心。看到窗外那株牡丹了吗，它就是我的化身，我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上大学是我的梦想、我的渴望，今天，我就把这份大学情结转给你，由你代我去实现这个梦想吧……”读着信，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我的情感如珠之脱线，叶之离枝，再不能复原了。牡丹啊，牡丹，你为什么那么傻，那么恨心地抛下我独自去了，我可以带着你一同去上大学，一同实现你的愿望，一起完成你的理想，没有你，我的日子该怎么过。我痛苦万分，真想随她而去。可一想到牡丹那双饱含深情的期待的眼睛，我的心碎了，我是她精神的寄托啊。“伤心当此日，会面是何年。”牡丹的离去，带给我不尽的创伤和悲痛，让我心力憔悴、失魂落魄，像个迷路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往哪里走，到哪里去。
　　 夜色沉沉，寒风瑟瑟，在一片寂静冰冷的月色笼罩下，黄土岗上的离离衰草，幽幽虫鸣，显得异常凄凉和冷漠，我的牡丹，我终生的精神支柱，静静地躺在了这个荒郊野岭、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是在高烧39度多的情况下，手棒着那株牡丹跨进大学校门的。我不能辜负牡丹的心血和希望，我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我要把这株牡丹根植在希望的校园里，让它在明媚的阳光下绽开笑脸，在和风细雨中释放香气，牡丹啊，牡丹，我的爱人，我的宝贝，我要与你一起在知识的海洋中慢步，在宽阔的广场上尽情奔跑、跳跃，在迷人的小径中偎依着憧憬未来……牡丹啊，牡丹，你的芳香迎面而来，沁人肺腑，你的倩影无处不在，给我勇气和力量，你曾因流产没有生下一个我们的孩子而自责惋惜，看那繁花似锦的牡丹园中，千朵万朵的牡丹迎风摇摆，我知道这些都是你的化身，她们相互拥挤着，拉牵着，展露着娇媚的身姿，我沉醉在花香浓郁的牡丹丛中，感觉花潮在身边涌动，绵绵春情一丝丝、一缕缕不可节制地流进我的心里，给我温馨，给我激情，给我漫，更给我生活下去的希望，让我挣脱严寒的封锁，告别致酷的日子，向着朦胧的远方坚强地走下去。
　　 为爱的付出
　　 烈日炎炎的夏日，酷热使辽阔的大地冒起了白烟，婷依然感觉出一阵阵瑟瑟的寒冷，她的心已被寒风穿透，霜雪摧残过的躯体如同槁木一般地僵直，她表情木呐地坐在通往火车站繁华的大街的出租车上，昔日这些非常熟悉的街巷，是她带着爱的憧憬、爱的梦想，经常流连光顾的地方，看着这些风光如画的旧景色，她感觉胸口隐隐作痛。
　　 一个人孤单单坐在车箱里，她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绵绵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胸中奔腾激荡，久久不能平息。她想不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陷入了感情的怪圈，她的天真善良和怯懦无知让她由一个贤淑姑娘变成了人人唾弃的情妇，由一个灿烂的开始，变成了今天这个无法收拾的残局，她彷徨、她困惑，她一遍遍默默地扪心自问：我的梦在哪里，我的爱在哪里，我的幸福在哪里，我的归宿又在何方？汽笛长鸣，列车启动了，她的眼泪离开了眼眶，她知道这一走再也不可能回头，她用模糊的泪眼扫视着车窗外那些带给她快乐、兴奋和希望，也让她蒙受羞辱和折磨的楼房街道，她曾深深地喜欢过这里，她把自己的青春交给了这里，把梦想交给了这里，最终鬼使神差，她从一个受骗者变成了欺骗者，残酷的现实让她懂得了一个道理，苦与乐，善良与邪恶，爱与恨，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说只是一条窄窄的线，不小心迈过去，再也无法迈回来，人就变成了罪恶的魔鬼，天堂换成了地狱，世上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列车加速渐渐远离了这座城市，结束了，一切的烦恼，一切的幸运和不幸都过去了，不管以前的路是对是错，都不存在了，它们随着列车车轮铿锵有力的滚动化为了乌无。看着窗外逐渐陌生起来的景色，一首苍凉的歌曲如烟似水涌上婷的心头：